元茵留在松州城以后,玉书卷中消去元罗之名,成了一册无字书。
兔儿神代执玉书卷的任务也就此了结了,吴洁和鸭鸭问他想去哪。
兔儿神说自己已经是无事一身轻,想游历江湖天下,再回兰皋城,继续做他没心没肺的兔儿神君。
鸭鸭本想随同,但兔儿神婉拒了。
吴洁觉得,经过白兰桡一事,他确实也该自己一个人冷静一番。
她也并未觉得兔儿神会走不出这道坎,毕竟他也因情伤而登神,白兰桡也许只是他长生里一段记忆罢了。
而兔儿神知道天神殿戒律森严,自己既已犯禁,终将自绝于神界。
他那夜为白兰桡修复花钗,就已经下定决心,独自背负天神盛怒,换她生生世世安好。
唯一可惜的是,他或许再也见不到她幸福的模样。
所以,他来了冥界见阎君,想让自己了却此长生的遗憾。
“阎君大人不是一向不与神君来往么?为何今日肯见兔儿神了?”白兰桡和几个灵官站在长喑道上,望着消亡树下站着的兔儿神与阎君的身影,问道。
阎君一身玄袍与冥界沉闷黯然的色调一致,而兔儿神一身粉衫,垂落在地上的红藤上,犹如一线生机,构成了冥界的奇景——向死而生。
“我猜兔儿神君是为了入往生境而来。”见多识广的诉灵回道。
诉灵触及到白兰桡的目光,当即解释道,“往生境是字面意思,就是不经过轮回,由冥界去往生境,也就是人间,可以见到想见到的人的今生。但往生境与轮回不同,轮回是共处人间,而往生境一死一生,互不干涉。”
虚灵难得发问,道,“可兔儿神君想知道一个人的来生,大可掐指一算,在人间寻得,何必如此多费周折?”
白兰桡也附和着点了点头。
诉灵道,“唯一的可能就是,兔儿神君想知道的那个人与他有羁绊。掐指一算,只能算与己无关之事,方能避免自改命数。至于与他相关的人,他即便踏遍天下,也不会寻得。”
幻灵点了点头,道,“常有这样的仙家与神君,想看来生。阎君大人怕他们以法术扰乱轮回的规则,便要我用造境之术,幻化往生境给他们看。”
白兰桡听他们解释下,心中已然明白,兔儿神想知道的是她过得好不好。
“往生境会映出我现在的模样吗?”白兰桡问幻灵。
幻灵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便道,“因灵你放心吧,我们巫族的造境之术不止有往生境,还有幻境,兔儿神君不知其中区别,我自能瞒得过他。只是不知,他想看什么样的你才安心呢?”
诉灵道,“阎君大人已经安排好了,你只需按往日那般施术,化往生境出来便是。兔儿神也算精明之辈,叫他瞧出端倪,知道咱们收留了因灵,莫不大闹一场。到时,就不好收场了。”
白兰桡也怕兔儿神知道,赞同诉灵的话,对幻灵点了点头。
幻灵瘪了瘪嘴,道,“知道了。”
……
几个灵官看了半天,方得阎君召唤。他们到消亡树前,见过了兔儿神和阎君。
阎君只留下了幻灵与白兰桡,道,“诉灵若是好了,就负责镇守长喑道,虚灵继续去人间收魂。”
虚灵见又是他一人干活,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口道,“为何不让因灵跟我同去?”
诉灵真是想把他的白眼翻回给他,道,“兔儿神君如今法术尽散,因灵要跟入往生境保护神君的安全,以免不测。”
“可是……”虚灵还想质疑一下因灵的能力,道,“因灵司灵职未久……”
诉灵怀疑他的脑子跟因灵的对调了,截断了他的话,道,“杀鸡焉用牛刀?你能闭嘴么?”
兔儿神对阎君毕恭毕敬行了一礼,道,“承蒙阎君厚待,其实本君已不在意生死,不必多此一举,劳烦因灵官。”
白兰桡见兔儿神难得如此卑躬屈膝,可见他有多在意这件事,多在意她。
可是,她是千方百计要与他泾渭分明的。
阎君摆了摆手,面无表情道,“冥界经不起天神殿见怪,方得如此以策安全,神君海涵。”
兔儿神也就不推辞了。
随后,幻灵施术,白兰桡护着兔儿神踏入往生境的小径。
一开始的浓雾随着他们进入了往生境,渐渐消散了,所见为云间薄雾。
兔儿神望着此间,一时竟不知是人间何处。
往生境果然不同凡响,他踏遍人间,自以为人间没有他不知道的地方,往生境拓出人间的模样,也能迷了他的眼。
不过也好,寻不见也叫他断了这念想,死也瞑目。
待到眼前境界分明,便是处于往生境之中了,此时所见俱为人间当时的情境。
兔儿神见这山明水秀、云深雾笼,是个化外之境,那丫头心思单纯,想必也很喜欢这样的地方。
“真漂亮啊!”白兰桡见此美景,忽然感叹道。
兔儿神转头看了她一眼,她缩了缩脖子,道,“神君请,我绝不多嘴了!”
兔儿神继续往云间走,发现了隐在云深处的一个道观,他往里走,没有见到什么人,整个道观冷冷清清的。
“没有人么?”白兰桡到处探探头,发出声音。
兔儿神没有理会她,忽然听见了脚步声,循声而去,在后院见到了一个小道姑。
小道姑肩上挑着两桶水,放在了地上,一桶一桶地将水倒入水缸里。
白兰桡歪着头看那小道姑,问兔儿神道,“神君,是她么?”
兔儿神没有回应,白兰桡转头看他,便看见他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
自兔儿神庙那件事后,他还未曾笑得如此舒心过。
小道姑将水倒入了水缸里,探头往水缸里看了一眼,自言自语道,“还有两三趟……”
说完,她挑起了空桶,要接着去挑水。
这时,她遇见了自小养育自己的了真师太。
小道姑展颜而笑,甜甜地喊了一句,“师傅!”
了真师太笑着问道,“今天可有练习剑术?”
小道姑眉眼弯弯,道,“我今天还没有将水缸的水倒满,还有两趟,倒满了以后,才能开始练习剑法。”
了真师太道,“那你快去吧,不然赶不上午饭了。”
“是!”
兔儿神望着小道姑轻跳的步伐,笑意绵长,转头看向白兰桡,似乎是将她当成了一个倾诉的对象。
“她前生就是喜欢剑术,没想到今生也喜欢。过轮回的人,会记得前生的事情么?”
白兰桡皱眉,摇了摇头,道,“过轮回的人都会饮下孟娘的忘尘汤,将前生的事情都忘却。”
兔儿神不相信,跟着小道姑一直往河边走,一边对白兰桡道,“可是人有的时候会对一些事物和人,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不知是为何?”
白兰桡虽然司灵日短,但因为诉灵见多识广,多与他们谈论冥界的事情,她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应付兔儿神也就足够了。
“神君应当知道神界有拂尘宫,拂尘娘娘的拂尘香,能洗去神仙万古记忆。”白兰桡道。
兔儿神点了点头,道,“拂尘香拂去记忆,犹如易筋换骨,永无忆回。莫非忘尘汤,就是拂尘香?”
白兰桡道,“拂尘香纵使万古神仙,没有深厚根基尚且难以承受,何况区区鬼灵?所以当年阎君大人向拂尘宫求香之时,拂尘娘娘只给了拂尘香屑。拂尘香屑不若拂尘香功效卓著,自然会有疏漏。”
“这也正是神君所说,人有时会对一些事物与人,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这或许是他们前世经历的刻骨铭心的事情,忘记得不够透彻吧。”
兔儿神有些慨然了,对于那丫头来说,剑术算是刻骨铭心么?
小道姑好不容易才灌满了水缸,终于拿起了了真师太送的那柄剑,在院中耍舞起来。
虽然初入门,使得并不那么好,但她自己乐在其中。
院中有棵老桂树,风穿枝隙,摇落许多桂花,铺了一地金锦。
小道姑一身灰色道袍,头上扎着小巧的发髻,戴着一根小小银簪,手中握着与自己相衬的小剑,院中挥舞。
此情此景,只道是岁月静好。
若她生于斯,长于斯,更埋身于此,这一生便是清净安好。
没有世间繁华迷人心智,没有勾心斗角伤人心神,也没有爱恨情仇使人忧怖,更没有什么恶神纠缠。
算是福泽绵长的一生吧?
白兰桡见兔儿神沉默了许久,无意间仰头望了他一眼,却见他脸上挂着欣慰的淡笑,一张素淡的脸上,落了一滴清泪。
那滴泪就蓄在他棱角分明的下巴,迟迟未堕。
白兰桡此时才发现,他和自己初见的那个兔儿神已然不同,当初的他浓妆艳抹、圆润妖媚,如今却素淡神清、瘦削见骨。
她应是第二个惹兔儿神落泪之人。
她初见他落泪,是在兰溪边,他对她讲述新无痕与彦明川的故事,感同身受而忆及自己前世经历,泪落抹去浓妆。
那时候,她竟没想到,有一日他也会为自己而落泪。
兔儿神司缘多年,撮合天下有情人,自己反而屡受情伤,不得正果。
果然是天意弄人。
白兰桡低头,抬手抹了抹自己的眼睛,虽然她已成灵官,不会落泪了。
兔儿神沉迷于往生境中,望着小道姑舞剑,出了神,并没有注意到。
忽然,兔儿神下巴的那滴泪落了地,犹如水滴落于火炭之上,散开了黑雾。
白兰桡一惊,只见眼前的景象渐被层层叠叠的浓雾笼罩,看不分明了。
“丫头……”兔儿神下意识对小道姑喊出了声。
白兰桡无意识应了一句,“我在!”
兔儿神若有所思地看向了白兰桡,白兰桡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接错了话。
正好此时耳边传来了幻灵的声音,道,“因灵,快带神君原路折返。神君身上带了仙家法器,破了我的造境之术。”
白兰桡当即对兔儿神道,“神君,我是在应幻灵。她说你身上带了仙家法器,破了她的巫术。咱们现在必须离开往生境,回到冥界了。”
听见这话,兔儿神从袖中取出了玉书卷,上面散着淡淡的玉色光芒。
原来是这东西。
“不能多见她一眼么?”兔儿神望向了那个已然模糊的人影,颇有些失落问道。
“神君,再不走,我与幻灵会被巫术反噬,而神君也会丧命于此。”白兰桡催促道。
最后,因为实在担心身无法术的兔儿神,白兰桡只好直接抓起他的手腕,将他拖着离开了往生境。
出来的时候,兔儿神因为有玉书卷的保护安然无恙,而幻灵和白兰桡俱受到了巫术的反噬。
“没事吧?”诉灵上前来查看幻灵与白兰桡的伤势。
诉灵查看过她们二人的伤势,面露疑色,幻灵道行比因灵还高,且置身于往生境外,缘何伤得比因灵还重。
而兔儿神竟毫发无损。
他不解之余,望向了兔儿神手中握着的玉书卷,仍不得其解。
不等他出口相问,阎君大人便来了,对他们道,“诉灵,你带幻灵与因灵疗伤去吧。”
“是。”
诉灵带着幻灵与因灵退下了,阎君看向了兔儿神。
兔儿神出声致歉,阎君面无表情地开始赶人,道,“神君心愿已偿,自可离去了。”
说完,阎君便从奈何桥上过,回阎君府去了。
没有多余的话。
兔儿神也只能识趣,自长喑道回到人间去。
因灵看着兔儿神落寞的背影,十分伤心,自言自语道,“他到底怎么了?”
诉灵道,“他大概是天数尽了,和人一样,在油尽灯枯的时候,会想满足平生夙愿,见一见自己记挂着的人。”
白兰桡紧紧抓着诉灵的手,问道,“为什么?他会死么?”
诉灵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神界的事情,我也不清楚。”
白兰桡觉得,一定是因为天神殿知道了他与凡人成亲犯禁之事,要惩罚他了。
“是不是天神殿要降罪于他了?”白兰桡着急地追问诉灵。
诉灵一脸为难,道,“我确实见多识广,但是神界的事,我是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但我看兔儿神这个样子,大概他自己是感觉到了什么吧……”
白兰桡心焦至极,道,“怎么办?我不想他死……”
幻灵道,“天神殿素来不近人情,从未因情屈法。若真是天神殿降罪,大概没有奈何了。”
诉灵怕因灵因此做些什么傻事,便只好违背了阎君的意思,给她支了个招。
“虽然天神殿从不因情屈法,但是冰海有能力制约天神殿,逼迫天神殿改既定的敕令。况且,兔儿神本身与妖界还有一个约定,冰海大概是不会坐视不管的。”
白兰桡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无论如何,她一定要保住兔儿神。
她不愿他孤苦伶仃消散于世间,于是,她拒绝了诉灵为她疗伤,瞒着阎君私自去了冰海。
白兰桡走后,幻灵对诉灵道,“你这样会挑起六界纷争的,兔儿神的事情牵涉三界,若是冰海插手,咱们冥界也脱不了麻烦。你这样,万一阎君大人怪罪下来。”
诉灵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耸了耸肩,道,“我们这些小官小吏的都知道其间利害,更何况这些执掌权力的神君们呢?安啦,自有他们伤他们的脑筋,咱们生死由命便是。”
“作孽。”幻灵嗔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