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将孩子交给了粉衫公子。”
回到济婴堂,罗拓便告诉元茵。
元茵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继续给宝儿诊脉。
罗拓帮着掌事女役照顾着济婴堂里的孩子们,等到所有的孩子都睡下了以后,差不多已经是深夜了。
罗拓在院子里起了一个火堆,一则烧水,二则驱寒。
掌事女役进了宝儿的房间,见宝儿情况还好,便对元茵道,“大夫,我来照看宝儿,你先去休息一下,有什么情况我找你。”
元茵也有些疲倦了,于是点了点头,道,“好。”
元茵从房间里出来,正看见罗拓坐在火堆旁,架着水壶在烧水。
罗拓见元茵出来,便起身,道,“大夫辛苦了,来喝点热茶吧。”
元茵担心宝儿的情况,不敢去睡觉,想着与罗拓在这里喝点热茶守夜也好,于是点了点头,在罗拓旁边的小凳上坐下。
罗拓用木勺舀了热水,给元茵泡了一杯茶,递给她,道,“大夫,请。”
元茵接过茶杯,握在掌心,道,“你不必如此客气,我叫阿恒。”
罗拓一愣,道,“你没有姓吗?”
他这话颇有几分试探。
元茵摇了摇头,道,“我是个孤儿,没有姓氏。教我医术的师傅姓宋,她本来想让我随她的姓,因我不愿意,也就罢了。”
罗拓不解,问道,“为何不愿意?师傅待你不好么?”
元茵失笑,道,“她待我不好,又怎会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世间之事,莫能强求。姓氏是一个人的根蒂,我寄世如浮萍,没有强求的必要。”
虽然她话里很有几分淡然洒脱,但罗拓还是感觉到了话里颇有几分感怀自伤。
姓氏确实如同一个人的根蒂,每当念及,总会想起许多过往与历史,她的历史,和血带泪。
罗拓道,“阿恒姑娘实在有些出尘脱俗。”
“你呢?”元茵忽然问道。
罗拓问道,“我怎样?”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罗拓。”
元茵道,“有些耳熟。”
罗拓轻笑,道,“松州人对我的故事,很是津津乐道。”
“我有些好奇。”元茵道。
罗拓看向她,问道,“好奇什么?”
“我听松州人讲故事,说你是将门之才,缘何最终留在这济婴堂了?”元茵问道。
这是她颇为好奇的事情。
罗拓道,“松子山之事是前松州城守文大人为我铺设的将门之路,但因为我,元家父女命丧松州,是弄巧成拙了。而我母亲也因为舍弟的死,心疾一起,亡故了。我为母守孝三年,才二年,因病伤身,也就没有再入军中的理由。”
“那你自己,不觉得遗憾么?”
罗拓拨弄火堆,道,“其实,即便没有这场病,我也决意不入军中。”
“为何?”
罗拓沉了一口气,面色凝重道,“我父亲罗定战死沙场,母亲伤心欲绝,是因为罗奕才绝了她追随父亲的念头。我深知她撑起这个家有多不易,对她从不忤逆,对她任何要求都没有稍许不满。只是我不知为何,感觉不到她对我的一点舐犊之情。而对罗奕,她倾注了一个母……”
元茵注意到罗拓的哽咽。
他继续道,“倾注了一个娘亲所有的感情。我原以为是我过于懂事,而罗奕过于顽劣。”
“难道不是如此么?既然你如此体谅她,她不必花费更多心力来管教你,反而是顽劣的孩子更教她操心。”
“罗奕死的那夜,我回家,母亲精神恍惚,将我当成了父亲。那时,我才后知后觉,将这些年与母亲所有奇怪的记忆勾连起来,发现,我不过是先父的一个替身。至少在母亲眼中,是这样的……”
说着,罗拓十分痛快地摇了摇头,道,“其实在世人眼中也是一样的。所有人都以为我会像父亲一样,做个驰骋沙场的将军。但我不想做任何人的替身,即便是父亲。”
元茵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罗拓含泪一笑,看向了她,道,“阿恒姑娘见笑了。”
“如若你的父亲还在,他一定会让你遵从本心,就像他自己也遵从本心、义无反顾上了战场。”元茵道。
“是他的死,造成了我今日的遗憾。最后,我还是被抛弃了。”罗拓仰天长叹,“也许是老天见我如此凌虐松儿山上的百姓,才降罪于我。要我此后余生,怀着深刻的愧疚孤独终老。”
元茵顿时不知如何安慰他了,他在她心里只有几个模糊的影子,看不真切。
如今听他诉情衷,恍然感觉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现在所说的话,其实也正是前世他的心愿。前世他见惯沙场血腥,终夜困于梦魇难以入睡。
她曾经也听他说,他会怀着深愧长眠。
“阿恒姑娘有喜欢的人么?”罗拓觉得这话题太过沉重了,便转而问她这样一个问题。
元茵淡笑,握着茶杯,看向了火堆,道,“有一个,是个浪荡公子。他行事逾越,偷攀墙头;不守信用,与我说好的事情,转眼就翻脸;还鲁莽至极,不仅不懂得怜香惜玉,还险些叫我香消魂断……”
说着,元茵脸上落了泪痕,道,“可我就喜欢他,喜欢他一口一个姑娘,对我客客气气的样子……”
“宝儿醒了!大夫!宝儿醒了!”掌事女役惊喜地从房间里出来,对元茵道。
元茵的话戛然而止,匆忙起身去查看宝儿的情况,独留罗拓一人在那里发愣。
原来那粉衫公子说得不错,这个阿恒姑娘,八成就是当年的元茵。
她真的没有死。
……
宝儿平安地过了最危险的三天,保住了性命。可是罗拓却因为守夜,着了凉,浑身发热。
孩子们知道宝儿发病是从发烧开始的,以为罗拓发烧也会死,都哭哭啼啼地冲到宝儿房间来拉元茵。
“怎么了?大夫在给宝儿看病呢,你们都出去,不要打扰她。”掌事女役来扯这些孩子。
孩子们带着哭腔喊道,“阿恒姐姐救救我阿爹,他快死了……”
掌事女役脸色都变了,于是和元茵一起到罗拓的房间去看他。
元茵见他浑身发烧,便对掌事女役道,“你去备点冷水给他退烧用。”
掌事女役出去了以后,房里就只剩下了元茵与罗拓二人,元茵伸手搭上了罗拓的脉搏。
未多时,她整个人都僵直了。
松州人都知道罗拓得过一场大病,在那以后就再也不能舞刀弄枪。这场病断送了他的从军生涯,但是这病,根本不是天意。
元茵察觉到罗拓奇经八脉上都有旧伤,她知道练武之人有个废除武功的法门,伤筋动脉,十分残酷,会留下一生的病痛。
罗拓的伤根本就不是什么病,是他用内力重伤周身经脉,生生废去了一身武功。
元茵眼泪倏然落下,想起前世他瘫在床上,五脏衰竭,气若游丝地跟她说话的模样。
她含泪替他写遗书,他一字一句说得愈发艰难,好似将绝。
“来生愿尝诸君今生相弃之恨。”
她听不见他的声音,抬起头来看他,他也正用他慢慢失神的双目看她。
“没有了么?”
“说完了……”他说着,还长吁一口气。
她知道他此时非常痛苦,但大夫告诉他,已经是回天乏术,也没有什么能消解痛苦的办法。
他侧着头,看见她抹泪的模样,淡笑问她,“姑娘,你的愿望是什么?”
“济世。”她回答,反过来问他,“那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的愿望啊,来生不愿再做将军了。”
“将军,你此生有仁将之称,又有诸多军士相随,是个好将军。”她本意是劝慰他。
他看着模糊的她,道,“但总归是杀人如麻、满身罪孽,”
军师在此时进来了,他想对她说的另一半话,也没有说出口,只是吩咐军师,道,“若我家人索骨,将韩铁的遗骨裹回。”
“那将军您呢?”军师问。
他沉重地闭目,道,“将我焚了,骨灰让宋姑娘带去松州安葬,”
来生,我愿与她同作济世之人,而不愿再执刀枪、事杀戮。
元茵想起前世的将军,为了改变命运,不惜骨埋异乡,却因为那句“愿偿相弃之恨”,一语成谶、孑然一身。
如今的罗拓,似乎还有他那份血性,不惜自损经脉,坚定自己此生的信念。
元茵黯然从房中出来,和掌事女役打了个照面。
掌事女役问她罗拓的身体。
“只是感染了些风寒,但我察觉他周身经脉似乎受过严重的伤,不知何故?”元茵问。
掌事女役道,“哦,这是旧伤了。他的一位故友从军之前,迫于多年的愧疚,告诉罗拓,当年是他告诉元姑娘,元皓是为了给罗奕偿命才自戕的,因此才导致元姑娘撞剑寻短。”
“松州人都这么说,难道不是么?”元茵疑惑。
掌事女役道,“听说是欧阳贤公告诉了元皓一件朝廷旧事,事关他与先帝君臣,元皓无法释怀,激动之下就自戕了。他自始至终都不知道罗奕之事。罗拓听闻此事,忆起元姑娘临死前种种,懊悔之下,自伤经脉,废去武功,从此也就无法再练武,更不用说从军了。”
元茵沉闷道,“他把所有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了。”
“是如此,所以松州人将他当做谈资,言语或戏谑、或讥讽、或唾骂,他都不以为意。我记得一次,他在醉酒时对着月亮袒露心迹,说松州人待他种种,都不及相思疾的酸痛苦楚,更折磨人心。”
说完,元茵看她手里端着水盆,便让开了道,“那你照顾他吧,我去松儿桥替人诊病了。”
掌事女役点了点头,道,“那你先忙吧,宝儿已经好一些了,有孩子们陪着她,我能照顾得过来。”
掌事女役照顾罗拓,一个时辰后,罗拓醒了过来。
“我怎么了?”他问道。
“大夫说你感染了风寒。”掌事女役道,“她替你诊脉看伤,方才开了一副药,让你一直服用。”
罗拓不解地问道,“不是风寒么?”
掌事女役愣了一下,道,“这女大夫医术确实不错,号脉以后,说你经脉受过创伤。她开了两个方子,一个是治风寒的,一个是治你陈年旧伤的。”
“她知道了?”罗拓一愣。
掌事女役点了点头,道,“人家是大夫,医术又那么好,怎么会看不出来?”
“那她呢?”
“去松儿桥看诊了。”
罗拓且松了一口气,还好她没有离开松州城,随后又问道,“宝儿怎么样?”
“她还好,气色好多了。要不是你突然病了,我正准备去街上给她买点好东西补补身体呢。”掌事女役道。
说着,济婴堂的一个小孩子推开门进来了,趴在罗拓的床边,问道,“阿爹你活过来了吗?”
罗拓轻笑,道,“阿爹没事,只是生病了。”
小男孩道,“大人来看宝儿了,找不到你们。”
……
掌事女役拗不过罗拓,只好扶着他出来,和城守大人见面。
顾相为见了罗拓和掌事女役,略有些歉意道,“前两天就听闻宝儿生病,只是公务缠身,实在无暇来看看。今日见宝儿无恙,本官也宽慰稍许了。只是辛苦你二人了。”
掌事女役道,“大人哪里的话,这本是我分内之事。”
顾相为道,“济婴堂能收留这些弃婴,抚养成人,日后各立门户,对松州的人口是有好处的。这些年,松州府招收的女役,本官斟酌之下,也没有能够担济婴堂职责的,才让你独自领了这么多年。”
听他话里有些难处,掌事女役虽然心里也觉得有些辛苦、委屈,但总归不敢说出口。
便看了一眼罗拓,道,“顾大人放心,我尚且年轻,还有罗拓帮忙,算忙得过来。若是大人以后有合适人选,还留心安排给济婴堂。这次宝儿生病,其他孩子,我真是顾不过来……”
一旁沉默的罗拓,忽然对顾相为开口道,“顾大人,我有个提议。”
“但说无妨。”
……
元茵离开了济婴堂,胸中顿如翻江倒海一般。
她走到松儿桥边,发现那个算卦摊上坐着一个邋里邋遢的人,他挂着幡,写着摸骨算命四个字。
人群来来往往,对他眼光各异。
他们都说,是他胡诌罗拓与元茵的姻缘,才招致罗家的灾祸。
是个无德的江湖术士。
他却也不恼,一直坐那,望着松儿桥上来来往往的人出神。
“先生,这是我替人看诊的摊子。”元茵上前去。
“这原本是我算卦的摊子。”兔儿神回她。
元茵想着,或许是天意要她离开松州城了,便要走。
兔儿神叫住了她,道,“你还为元茵之事懊悔么?”
元茵转头看他,道,“若非元茵,罗拓何至于此?”
兔儿神道,“那松儿仙入轮回,目的何在?”
这一句话问懵了元茵,她当初是为了解开罗拓的宿命枷锁,才入轮回,而今……
“罗拓是真诚至性之人,你待他三分,他还七分。他迷于诸君那三分,直到罗奕死后,才发现这三分是假。元茵的存在,不过是挑破迷障罢了。”
元茵迷惘地看着兔儿神,问道,“为何?”
兔儿神轻笑,“元茵不如常人纯粹,她只是松儿仙为改将军宿命而再世为人的。她与罗拓相识、相误,罗拓无意再从军,也算了将军前世夙愿。”
“所以,我与将军的缘结……”
“已解。”
元茵有些消沉,道,“那神君为何用一个奄奄一息的婴孩,引我入松州城?”
兔儿神道,“其实是你自己为什么要回松州。以你的医术,不会看不出这个孩子委实回天乏术。只是想给自己一个理由,回来看看罗拓过得好不好而已。”
兔儿神看穿了元茵的内心。
她经过松州城,确实内心挣扎,没有勇气走入松州。
说完,兔儿神捡起放在桌上的玉书卷,准备离开了。
“神君……”
元茵叫住了他,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兔儿神转头看她,道,“你研习病理药理多年,可知道有一种病叫相思疾?此症,各有各的酸楚苦痛,有能捱的一生消磨,有扛不住的一死解疾。而医此症的那味药,名为‘彼此’,这药因人而异,有些人寻觅无果,有人不敢尝药。各天命、各抉择罢了。”
说完,兔儿神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路人自元茵身边走过,兔儿神那番话入耳不过心,看向了元茵,道,“姑娘,你可莫听那邋遢瞎算子胡咧咧,就是因着他,元罗两家才各个家破人亡的!”
元茵点了点头,道,“多谢大哥提醒,我不信他便是。”
路人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如此便是。”
……
元茵回客栈收拾了行装以后,打算不辞而别了。
她自客栈出来,四处张望,看着这松州城既熟悉又陌生的种种,心中不免怅惘。
这是宋阿恒最熟悉的故乡,也是元茵最刻骨铭心的伤心地。
走过了松儿桥,元茵愣在了原地。
罗拓披着斗篷,身边牵着大病初愈的宝儿,与一个身穿官服的男子,一排衙差站在松儿桥下。
她缓和一些后,走下了松儿桥,在这位官爷面前站定。
带刀的衙差向元茵介绍道,“阿恒姑娘,这是我们松州城的城守,顾大人。”
元茵行了一个女子礼,道,“民女阿恒见过顾大人。”
顾相为双手虚扶元茵,道,“阿恒大夫不必如此多礼。”
元茵起身,看着他们这一列阵仗,问道,“顾大人在此,似是有意在等候民女。不知是民女身犯何罪,抑或是?”
顾相为笑道,“阿恒大夫误会了。自你入城来,为我松州百姓看了许多疑难杂症,更是衣不解带地照顾济婴堂的宝儿。本官应当感谢你才是,怎么有加罪之说?”
元茵道,“这些事,阿恒只是尽医家本分罢了。顾大人若有什么事需要用到阿恒,不妨直言,阿恒定为顾大人效犬马之劳。”
顾相为转头看了一眼罗拓,又看向了元茵,道,“既然如此,那本官就不妨直言了。自几年前,本官来松州城上任,翻阅松州志,发现松州多年来都有一些弃婴、溺婴之事。松州人口日渐稀少,本官为了给上官、朝廷一个交代,便设立了济婴堂。”
“此乃利民善举。”元茵道。
“确实如此,不过,济婴堂设立以来,却有许多力有不逮之处。我官府的衙差,多男少女,料理婴孩之事,那些粗枝大叶的男子怎么比得上女子心细?这些年便是松州府中,一个心细的女役,与罗拓替本官照料济婴堂。”
“济婴堂收容的孩子越来越多,间有不少因为身体原因而被抛弃的。女役与罗拓渐渐力有不逮,无法照顾周全。我也始终未能寻得合适的人选,来照管济婴堂。”
顾相为这一番话,元茵听明白了,问道,“顾大人是希望民女留在济婴堂,照顾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么?”
顾相为道,“正是如此。阿恒大夫医术精湛,行事细谨,是本官心中不二人选。只是阿恒大夫并不受职于官府,所以特意等在此处,亲询阿恒大夫的意思。”
元茵道,“既然大人纡尊降贵相留,阿恒也不敢拒绝。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顾相为展颜,望向了宝儿,道,“宝儿,过来。”
宝儿冲顾相为作了个鬼脸,扑向了元茵,抱住了元茵的双腿,道,“阿恒姐姐不走了!”
罗拓看着元茵,感觉自己心口忽然就敞开了。
他至始至终都未能将自己的心迹说明,只能用这样的办法留下她,从而来确定她的心意。
而元茵,自从答应了顾相为留在松州城的济婴堂后,便再也没能离开松州城了。
她守着自己“依缘寄身”的那个人,一直到他病故于济婴堂,将他珍藏了一生的那幅藤萝攀墙图放入他的棺木之中,一并落葬。
后来松州人提起济婴堂中这对积善的璧人,莫不慨然而叹,可惜他们终生都没有共结连理。有人说是罗拓另有所属,有人说是宋阿恒无意。
其实,罗奕之死,是他们之间永远的隔阂。
宋阿恒知道,罗拓也知道,所以他们彼此相惜相爱,却只能永埋心间。
他们只能用无缘成婚的遗憾来稍稍消解他们心中对罗奕怀藏着的深深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