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茵长刀袭松州,飞枪挑城守的故事在松州城不胫而走,堂堂城守行走市井之间,听见人们交头接耳的窸窣声,内心羞愤不堪。
文翰自任松州城城守以来,为朝廷招降前朝旧部便一直是他未竟之职,正是因为元家寨这一匪患,每次朝中好友为他谋求晋升,都被上官以降匪不力为由推拒,以至他在此事上愈发功利求进,殆尽本心。
最初担任城守,他尚且能够舔着脸去元家寨碰钉子,但是日久了,元皓仍是一根筋,宁死不降,甚至还容留了许多流浪人在山寨之中,大有聚义之势头。
文翰担心元皓难忘旧主,轻起战端,那时,他所管辖的松州城必先遭殃。
所以,他不得不殚精竭虑地筹备军事,不仅设习武台培养城中子弟尚武,而且将松州为数不少的税收用于购置兵器等。
除此之外,他也并未放弃招降元家寨。
元皓是仁厚之人,但他收留无家可归之人,积少成多,引起了文翰的忌惮,文翰忧虑元皓心生反意,备军未雨绸缪,却令元皓以为遣使招降是诈,起兵攻寨是真。
两人的误会就此结下,而且,元皓是元家寨的寨主,文翰是松州城的城守,两人的误会也便成了元家寨与松州城的误会,多年来,寨民与百姓诸多冲突摩擦,积怨甚深。
文翰在其间,受了诸多的窝囊气,加上上官的误解与苛责,他已有诸多不平,如今,匪女竟然公然挑衅,大庭广众之下羞辱朝廷命官,教他如何忍耐。
于是,长刀袭松州的次日,文翰从城中挑选了不少武艺高强的青壮年,组成了剿匪军,交由罗家率领,前往松子山剿匪。
罗拓领兵上松子山,元家寨的守将远远见山下有一群人黑压压地上了山来,便跑回寨子向元家父女通报。
当时,元皓正与元茵商量与山下百姓冲突的善后之法。
元茵闻言,问元皓道,“爹爹,怎么办?咱们寨子不一定经得起打,若是他们围着打,我们更是难有胜算。要不我们与他们讲和,尽量不动刀兵?”
元皓摇了摇头,道,“女儿,你不知文翰其人。他做事素来极端,近年来我们与城中百姓的纠纷,若是闹到了松州城府,文翰一律不问缘由,以草寇欺辱百姓的名义诛杀我们寨子的百姓。我曾有意与他修好,他却以为我诡诈,故意掀起风波。此番他不遣来使,直接动了刀兵,就是没有说和的打算。那我们又何须与他们客气?况且,为父早已与朝廷划清界限。”
说到此处,元茵倒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情。
小时候,常常有些穿着官服的人到寨子中来拜访父亲,不过他们言谈之中似乎不是很开心,而且大多数都怒极、拂袖而去。
不知何故。
“爹爹,为什么你要与朝廷划清界限?其实,咱们寨子不是不能和松州城百姓和平共处。”元茵道。
“当年,为父也是一介莽寇,承蒙先帝之恩,得以追随先帝。后来,朝廷上的纷争倾轧愈演愈烈,现在的皇帝沈执瑾发动了雍华之变,破了皇城。先帝被杀,太后自尽,皇后与公主出走江湖……”
元皓想起了雍华之变的血腥,慨然而叹,道,“那场政变几乎血洗了雍京,为父侥幸捡回一命,来到了松州城。为免与新朝有更多瓜葛,便在松子山建了这个寨子,容留了许多与我一样的流浪人,日渐成了如今的元家寨。”
元茵没有经历过那场政变,无法体会父亲的痛苦,但是她想为寨子中的百姓做些什么。
即便当初皇帝得到天下的手段并不正当,但如今新朝稳固,胳膊拧不过大腿,小小元家寨,在朝廷官府眼中,也不过尔尔。
她与父亲,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而断送一寨子人的性命。
“爹爹,若是我们不求和,与他们硬碰硬,只是拉着元家寨的百姓一起飞蛾扑火。他们中多数人,并不是雍华之变的苦主。”元茵心里挣扎了一番,终于还是出言道。
元皓站起来,望着大厅上的那个元字,抿了抿唇,转头看向元茵,道,“当年雍华之变后,不少人顺应了时势,成为新朝臣子,也又不少人顾念先帝,以死相随,还有人跟为父一样,避世、苟且度日。这个元家寨,为父立下了,就绝不会让它归属于朝廷。”
元皓转过身来看着外面,眼神坚定、语气坚决,道,“因雍华之变而惨死的所有人,需要有活着的人,向当初的始作俑者表明态度。”
元茵沉默了。
元皓知道元茵少不经事,未曾经过战事,并不能明白。但他却能明白元茵对待寨中百姓的那一片赤诚之心。
他眼中的坚定慢慢变成了一抹柔情,道,“女儿,为父这一生都对朝廷带有偏见,没办法像你一样,轻易言和。但是,你是我的女儿,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谅解你的。”
“寨主!小姐!他们上到半山腰来了!”守门小兵冲了进来,大声喊道。
元茵看了一眼元七郎,对小兵道,“吩咐下去,让全寨人都做好准备,迎战!”
之后,小兵仓皇退下去传命令,而元茵则去了自己练武的那个小院。
她走到了自己放置兵器的架子前站定,伸手握住了那杆银枪,耳边回响着父亲的话,“因雍华之变而惨死的所有人,需要有活着的人,向当初的始作俑者表明态度。”
随后,她取过枪,刚要走出去的时候,忽然看了一眼院墙上的藤萝。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
……
罗拓行军到了半山腰,忽然听见了罗奕的声音,他转头过来,只见罗奕坐在马上,拎着他的那两根锤子。
“哥!”他满面春风。
“你来做什么?回去陪母亲!”罗拓斥他道。
“娘没事,她就是担心你。有我陪着你,娘也会放心的!”罗奕道。
他其实是瞒着娘亲偷跑出来的,他知道此番罗拓来攻寨,必定要再与那元家小姐有一番纠葛。
这事是他撮合的,没他在其间煽风点火,如何能成?
“我不需要你陪,你快回家去,这不是往常过家家!”罗拓态度坚决。
罗奕有些恼了,道,“你别学娘亲那般语气来训我,反正我已经在你军中,断无折返回去的可能!”
罗拓还想把他撵回去,没想到突然听见了一声嘲弄,“是啊,已在你军中,若你挨打了本小姐的打,那两小锤子,还能替你挡挡!”
罗拓转身,只见林中隐着许多人,他们身穿草衣,看不分明,还有一些人正引弓待发。
罗拓心里一惊,自己是吃了地形的亏,他自幼在松州城中长大,对山势地形没有半点了解。而这匪女可是自幼山上玩大的,也就无怪她领着这么多人躲在那密林之中,还能令他军中无人察觉。
罗奕见元茵,顿觉惊喜,趋马越过了罗拓,用手中锤子指了指元茵,道,“小娘子长得好生俊俏,不如就与我哥哥成亲,做我小嫂子如何?”
元茵闻言而笑,道,“你哥何等宵小之辈,敢配与我?”
罗奕听她这话就不高兴了,指着一旁的罗拓,道,“我哥文才武略、英朗不凡,哪里配不上你了?还是你高攀了呢!”
“原来这就是你兄?”元茵笑道。
“正是!”
罗拓见他说这有的没的,元茵也接着茬,怕元茵是有意在拖延时间。他若是任由他们说下去,怕是要延误战机。
于是,罗拓挥枪指着元茵道,“姑娘,我奉松州城守令,来收服元寨。你山寨之中皆是山野村民,而我手下却是操练有素的良兵,劝你尽早归降,以免妄生杀戮!”
元茵一边伸手要了弓来,一边冷笑道,“好笑好笑。你怎知我这山野村民,比不过你操练有素的良兵?”
说完,她放弓射箭,罗拓侧身躲过。
只听几声马嘶,山路一侧忽然冲出了许多人来,磨着发亮的红缨枪,直接冲入了罗拓领的军队之中。
松州城军被突如其来的人马被打乱了阵脚,登时各自应付着。
罗拓正要喊话,以策应对,没想到元茵夺了一人的马,趋马持□□来。
罗拓只能迎战,与元茵打斗起来。
但他不想伤元茵,只想用最小的成本收服元家寨。
“姑娘,天下承平日久,海晏河清,何必要落草为寇,叫天下人指摘呢?不如归降我松州城,以免两……”
元茵听不下去了,长枪与他身前横扫,逼他后仰躲避,随后道,“是谁派你来的?文翰那个小人么?还是皇帝?”
“朝廷。”罗拓的枪从她头上压下去,她双手握着枪的两头来抵,感觉到了男子在力量上的绝对优势。
元茵正艰难,身后射出了一根箭,为了躲避,罗拓松了手。
元茵逮着了机会便脱逃,拉着缰绳后退了两步,手中枪指着罗拓道,“文翰这么多年没少打我元家寨的主意,手段卑劣,即便我献出寨子,他也不会善待我山民,还不如与你们斗个鱼死网破!”
“至于朝廷,朝廷岂会不知我父立这个元寨的根源?朝廷以为不提雍华之变,将我山寨抹去,就无人记得当年雍京累累白骨么?我元家寨门,就要做皇帝心里那根拔了还留痕的刺!”
言罢,元茵便挑□□来。
罗拓握住了她的枪,道,“就不能和谈么?”
元茵冷笑,丝毫不惧,道,“你今日领兵直捣我山寨,不就是想掰个输赢,再来谈么?好,本姑娘奉陪。”
随后,元茵松开了枪,大喊一声,“撤!”
于是,元家寨的人突然都各显神通地撤退,隐入山林之间,不见了踪影。
看着一地的狼藉,罗拓忽然想起了冠礼上,文翰的样子。
文翰也许确有私心,对这种聚而成寨的山匪,先礼后兵为上,他一纸城守令,就变成了先兵后礼。
如今也没有什么法子了,只能与这山匪之女较劲,先分个胜负,其余便再说了。
于是,罗拓看向了罗奕,问道,“罗奕,你还记得这山的山势地形么?”
罗拓可是知道他自幼便是在松子山玩大的。
罗奕大笑,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道,“这儿就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我现在用脚指头都能知道我那小嫂子往哪路走了!”
“带路!”
罗拓领的兵和元寨兵几度相遇火拼,胜负难分。
元茵领兵正如她用武一般,喜欢迂回的打法,避免正面应敌,落下风。罗拓领的兵虽然人多势众、兵强马壮,但是尾大不掉。
于是,罗拓只好兵分几路,与几个副将一同搜寻山匪。
此举正合了元茵的意,她吩咐大家对罗拓的几路兵马进行各个击破。
没想到罗拓分开的兵马,灵活了不少,每次察觉到了元茵的围杀,罗拓都能准确地在人群中将她维系各个部队之间的兵斩杀了。
元茵因此而有些伤亡惨重,于是她把目光看向了罗奕的兵马……
她早就发现,罗拓虽然勇武机智,是个良将,但是他对松子山的地形并不熟悉,多次要依靠罗奕的提醒。
打掉罗奕这支小部队,就能乱了罗拓的方位,她也好叫罗拓瞧瞧什么叫神兵天降。
再说,这罗奕似乎是那小将军的亲弟弟,把他擒在手里,罗拓哪敢轻举妄动?
想着,元茵看着正坐在高头大马上寻找她的踪迹的罗拓,轻笑一声,匿入了密草之中。
左右问道,“小姐,我们不偷袭他吗?前面不是有个岔口,从上面放箭,把他们射成筛子啊!”
元茵狡黠道,“我们去抓人……”
话音刚落,元茵拨开密草,只见罗奕肩上扛着锤子,呲牙看着元茵,道,“小娘子要抓谁?抓我哥哥回去当压寨夫君么?”
元茵身边的人当时就冲了出来,拿着各自的兵器挡在了元茵的面前。
元茵双手背在身后,笑道,“你哥哥年轻貌美,本姑娘确实垂涎,不如你劝劝他,与我结好,入我寨门,做我良人?”
罗奕认真地看着元茵,问道,“小娘子当真喜欢我哥哥?”
元茵道,“令兄文成武就,卓尔不凡,在松州不也是许多小娘子的梦中情郎?何堪多本姑娘一个?”
罗奕举锤一挥,兴奋道,“那半仙说得果然不错,小娘子与我哥哥果然天造地设的一对……”
罗奕的话还未说完,元茵就甩出了许多飞镖,插在了马腿上,将罗奕从马上摔了下来,将罗奕的兵马打散了,伺机脱逃。
罗奕摔在了地上,知道自己着了小娘子的道,当即对下面的人大喊道,“快抓住我小嫂子!重重有赏!”
整个部队因为元茵的暗算乱成了一团,又因为罗奕的命令,一窝蜂地就去追元茵。
元茵和左右分散逃跑,在后面的人要追上来的时候,元茵轻功一跃,攀住了一棵老树,回头望来,只见罗奕带着人紧追不舍。
她想了一下,从背后摸出最后的几张镖握在手心,待罗奕他们追至眼前来时,用力飞射出去阻挡他们,自己则从近处的山崖滑落下去脱逃。
元茵回到寨门之时,已是黄昏。
她想,罗拓的军队叫她来来回回几次折腾,早已人困马乏,且多次拼杀,伤亡不少,多半不会到寨门前来了。
于是,她命人开了寨门,准备回去向父亲复命。
未曾想,门才开了,耳边传来了震天动地的声音。
她匆忙上了瞭望台,只听杀声喧天,火光冲天,罗拓领着军直杀到了寨门前来,教她心里又惊又慌。
瞭望塔的小兵生平第一次见这么大场面,吓得两腿直抖,磕磕巴巴地问元茵如何是好。
元茵自知轻敌,如今兵临城下,她只有应敌与投降两个选择。
雍华之变死去的,除了父亲立誓追随的旧主,也有父亲的诸多故旧,甚至元家满门……
他虽然口中说着谅解,但她不相信至此以后,父亲会对她这个投降新朝的女儿心无芥蒂。
况且,他铁了心要与新帝在雍华之变上硬杠到底,以他的执拗,以死明志也未尝不可。
元茵片刻的挣扎,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选择,于是拿起了长刀,对寨子里聚集的寨兵和百姓大喊道,“开门迎敌!血战到底!”
所有的人都跟随着元茵冲出了寨门,两边人马对峙起来。
元茵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将军,不知为何,觉得他与今日所见判若两人。
罗拓看着元茵,眼里满是杀意,大喊道,“元家寨作恶多端,扰我松州百姓!今日剿匪,破寨则还,不破则亡!杀!”
元茵一凛,这小将军原本还想招降于她,缘何突然如此功利,非要斗得两败俱伤不可?
可惜,由不得她多想,罗拓的长枪已到眼前来了,元茵只得趋马迎战。
她握着长刀想砍罗拓的马腿,罗拓的枪直刺向她的面前,她低头一躲,束发的发带就被罗拓挑下,还扯下了几缕头发。
而元茵顺利砍伤马腿,逼罗拓下马,两人,一人持枪,一人握刀,站在乱军之中对峙。
两人打得不可开交,元茵察觉到罗拓心神不定,招数凌乱,想着他多半是求胜心切,近乎魔怔了。
正想破他的乱招,没想到被罗拓识破,他一□□向元茵的肩膀,另一只手握住了刀柄,夺过了元茵的长刀。
元茵在□□入皮肉之时就知道他要夺刀,便也任了,只是紧握枪杆,后退了几步拔出来旋在手中。
“闺女!”元皓握着枪也从寨子里出来,他透过乱军,见到了罗拓伤元茵的情景,大喊出声。
元茵怕父亲关心则乱,于是忍下剧痛,强撑着与罗拓打。
罗拓得了她的长刀,使起来如鱼得水。
他用刀的劲狠力足,对元茵这女流之辈毫不手软,几乎占足了上风。
元茵早已精疲力尽,肩上的伤不停地渗出血来,疼痛让她脸色发白,罗拓挥刀砍下来,她双手握着枪的两头抵挡。
那一刻,她是真切地感觉到罗拓那渗人的杀意。
男人沉重的力量压在她的头顶,她半跪在地上,握着枪的双手不停地发抖,胸口沉闷……
她不知道接下去的哪一刻,就成了他刀下的亡魂。
此时此刻,她不知怎的,忽然回忆起了仲子逾墙、屋顶比武和巷口对视这些事。
那时候的他,仿若有股浩然之气由内而外,令人钦佩。不若此刻的,狠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