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茵勠力与罗拓相搏,虽然求生意志让她几乎超越了身体的极限,但撑不了须臾。
她抬眼看向罗拓,罗拓见她双眼透着倔强与刚毅,不逊于任何男子。
他眼落之时,瞥见她衣衫染血,浑身因为使力而不住地颤抖。
天下也有这般女子,如她在杏树下,挥枪耍武,英姿飒爽;如她穿行山林水间,与敌周旋,聪慧机敏;如她枪林箭雨,拼死求生,刚毅不屈。
她自是为寨民而拼杀,而他,却用着最激烈的手段来达到目的。
这让罗拓忽然有了些理智,握着刀的手微微一松,让元茵抓住了空隙。
她双臂一松,往身后滚去。
罗拓失去了与自己相持的力量,长刀猛地往地上砸去,在那柄枪上留下了极深的砍斫痕迹。
元茵半坐在地上,手臂撑着身体,捂着疼痛难耐的肩膀,冷笑道,“方才山下,还以为你是来招安的少年将军,没想到是只老辣的笑面虎。”
她没想到原本看起来浩然正气的一个人,竟然会有如此赶尽杀绝的行军风格。
原本动了恻隐之心的罗拓听闻此话,当即怒火中烧,一双眼瞪得几乎要落了血,“你心知肚明!”
元茵凌乱的发丝垂在眼前,她侧目道,“与文翰一般的伪君子罢了!”
忽然,从纷乱的人群中射出了几根带火的箭矢,落入了山寨之中。
元茵震惊地望着那些接连不断的火苗落入到了山寨之中,今年确实有些收成,稻草成堆还未收拾好,这些火苗落入寨中,必将燃起滔天大火。
寨中几乎所有的壮丁都出来抵御外敌了,寨中剩下的只有一些老人和小孩,若是大火成势,莫说救火,他们大约连性命都保不住了!
元皓知道寨中皆为妇孺,无人主持,只能悄然隐在人群中,先回了寨子。
罗拓望着落入寨中的火苗,心知有人求功心切,想以此断绝元家寨的后路,逼元家父女投降。
可是两军交战,再怎么兵不厌诈,如何能够以老弱妇孺的性命来取胜?
罗拓正想训斥属下,元茵从地上起来,夺了一匹马,取下缚在马上的弓箭,拈弓搭箭,毫不犹豫射了出去。
“罗将军!”
罗拓反应过来的时候,箭已经穿过肩头。
元茵不知何处抢来了一把剑,直刺到罗拓的身前,罗拓侧身躲过,抓住了她的手腕,与她面对面。
他能闻见她身上汗香与血腥混合的味道。
罗拓用力翻折她的手腕,她手中的剑就落了地。
元茵还是脱逃了。
她骑着马往元家寨的方向疾驰,罗拓一挥刀,伤了她的马腿,元茵从马上滚落下来,罗拓驭马接住元茵,将她放在马上。
元茵想挣脱,没想到罗拓一掌将她拍晕了。
见元茵安分下来了,罗拓抱着元茵对人群大喊道,“匪女已被本将军擒住,你等再负隅顽抗,我定叫元家小姐血溅当场!”
寨民们手里的兵器都落了地,他们望着罗拓怀里的元茵,又望着寨子里冒起的阵阵烟雾,心慌意乱。
罗拓见镇住了场面,随即喊道,“我罗拓以先父起誓,元家寨救火,我绝不趁人之危,偷袭山寨,伤元小姐。”
“呸!狗贼!我们才不会相信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们和那个文翰都是一丘的狐狸!”寨民冲罗拓吐口水,手里握着的屠刀就要挥起。
罗拓两指扼住元茵的喉咙,双目森然,道,“你们没有别的选择。”
其他人纷纷交头接耳,最后,一个年长的汉子冲所有寨民们喊道,“救火!”
于是,寨民们看着罗拓松开了扼在元茵脖颈上的手,便急匆匆地冲入寨子里救火了。
罗拓看着怀里脸色苍白、满身血污的元茵,不知为何,心有些发紧的疼。
副将驭马过来,看了一眼他抱着的元茵,问道,“罗将军,就这么让他们进去了?万一他们死守寨门,咱们又要费好些力气才能拿下这个寨子了。”
罗拓道,“你知道落草为寇的人,一起成事,为何叫聚义么?”
说罢,罗拓就下令收兵回城。
他相信,这些山野之人为元家父女的仁义收留,绝不会对元茵之难袖手旁观。
接下来,他要请君入瓮。
果不其然,寨民们回寨救火以后,关上了寨门,守寨不出。
副将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腿,唉了一声,问罗拓如何置处。
罗拓感觉到怀里人气息微弱,血越流血多,于公于私,他都不能让元茵有丝毫闪失。
于是,罗拓下令收兵回城。
他先去往城守府复命,只是官府公堂之上坐着一位神采矍铄的老人,手中翻阅卷宗,身边站着一个约摸十五岁模样的少女。
而城守文翰,额角带汗,跪伏在地,似是听候差遣。
罗拓不知何故,正无措时,老人身边的少女开口道,“此乃欧阳贤公,为陛下钦差,来松州劝降旧将元皓。”
罗拓恍然大悟,原来是早已致仕的名臣,欧阳故苏。
他当即行礼,道,“草民无知,请欧阳大人海涵。”
“罗将军。”欧阳故苏阖上了手里的卷宗,唤道。
“草民不敢当。”罗拓应道。
欧阳故苏淡笑,“子承父业,有何不敢。”
“但求不辱先父声名耳。”
欧阳故苏敛笑,问道,“此去剿匪,结果如何?”
罗拓道,“草民擒获匪女,而匪首拒寨不出。”
欧阳故苏又问,“那匪女何在?”
“她伤势沉重,入城之时已送往医馆治疗。”
欧阳故苏沉思片刻,问道,“你是想用她作饵,引出元皓?”
罗拓想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话还未出,欧阳故苏便抢先道,“若是他在意这个养女,当时就会出寨救她。他当年在军中任先锋官,骁勇善战,你不会是他的敌手。”
罗拓讶然,“元茵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欧阳故苏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多半不是。”
罗拓见他眼神,知道自己多半是说错话了,便只好改口道,“也许元皓佯装不在意,才免受我胁迫。”
欧阳故苏心里叹了口气,这人是个硬石头臭脾气,若是受了胁迫就能低头,也不费朝廷如此多的说客了。
他是不论何时何地何境况,都能与人拼个鱼死网破,军中磨砺的性子,随了他一生,恐怕易筋换骨也难改。
这些话,他不消与罗拓说。
“你带我去见见这姑娘吧。”欧阳故苏道。
罗拓低着头,有些为难,道,“草民将元姑娘安置在松州医馆。”
副将在一旁,对欧阳故苏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道,“欧阳大人,草民领大人去松州医馆。”
欧阳故苏看了一眼罗拓神态,转身跟副将走了。
出了城守府后,孙女道,“爷爷,此人有些倨傲,您竟唤不动他。”
欧阳故苏走着,道,“那爷爷凭什么唤得动人家呢?他说话语气沉闷,神思恍惚,礼节拘谨不知所措,分明有心事,前来城守府报备后,或者还有什么重要的事。”
孙女不解,道,“会是什么事呢?”
“做人要知进退,人不言,也不必知晓。”
孙女扁了扁嘴,道,“知道了。”
……
罗拓从城守府出来,每一步都像是灌了铅一样,走得格外沉重。
他心里感觉离家越近,自己的胸口就愈发憋闷得慌,好像他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就会彻底窒息。
若是如此,也就罢了,不必面对……
即便他再怎么不愿意面对现实,终究还是走到了家门口,罗府门前围了许多人,这些人或者伸长了脖子往罗府里探,或者假意哭丧……
他粗暴地推开了这些人,到了家里的厅上,去见母亲。
母亲就跪坐在厅里,脸色惨白,双目无神,面前是罗奕冰冷的身体。
陈婶娘和郑金氏在一旁,不停地安慰她,想让她哭出来,喊出来,她却始终不言不语,毫无波澜地看着罗奕。
陈世叔怕她太过伤心,想去将白布蒙上,罗秦瑜便幽幽然道,“他是夫君的遗腹子。”
吓得陈世叔手一送,白布落了地,不敢再拿。
罗拓不知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他先前见到罗奕的时候,他还活着,浑身是血,撑着最后一口气硬是见到了他。
他虚弱无力的靠着罗拓的怀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娘。
罗拓泪流满面,道,“我带你去看大夫,治好了伤,咱们就回家见娘,她还在家里好好地等着咱们回去……”
罗奕血泪聚下。
他不知道那个时候罗奕在想什么,唯一知道的是,他记挂着娘。
“我想以后再跟你说的,你要照顾好娘…她不是不疼你,也不是太严肃,她说只是因为你太像爹了,她太想爹、太怨爹了……她说,我是爹留给她的续命丹,我不怕…我只是怕她要跟爹一起走,她是我们的娘,不是我一个人的……”
罗奕并未将这些年来,罗家奇怪的生态陈说详细,便…
罗拓痛苦、悔恨难当,这一切都成了恨,插在了他的心上,教他再见元茵,便只想报仇。
他自罗奕离开他,便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母亲见到罗奕的样子,哭闹、声嘶力竭、晕厥……
从来不曾想,她就这么枯坐,犹如秋末枯枝,了无生机。
罗拓忍着因为情绪而产生的麻痹感,半跪在母亲面前,伸出手想去抓她的手臂安慰她,却迟迟开不了口。
他的身体隔开了母亲的视线,她抬起头来看他,眼泪一瞬间就出来了。
罗拓一怔。
罗秦瑜呜咽哭了起来,扑到罗拓的怀里,声嘶力竭喊道,“你怎么才回来!你知不知道这孩子有多难教?!他皮得我天天找不到影子,关起来他又跟我哭闹,从床上滚下来,磕了个大包,我岂敢不依他!你怎么才回来,刚才城守府来人,调走罗拓,你拉住他不让他跟着罗拓去,他能捅这么大篓子吗?我是真的是真的拉不住……”
罗拓听着她哭喊哭嚎的声音,想起了罗奕跟他说的那一番话,这才明白,母亲将他当成了父亲。
他沉默半晌,终究只说出了一句,“征衣未解无归期。”
之后母亲哭嚎的话,他也听不分明了。
恍恍惚惚间,将这些年与母亲相处的情景串了起来,难怪有时他外出回家,母亲站在厅里望出来,带着浅浅、欣慰的笑;难怪有时他去母亲房里,喊她起床,她睁眼见他,眼泪就湿了枕;难怪母亲有时会突然问他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什么甲衣磨得疼不疼,护心镜有没有带,悬命药在不在怀间……
原来这些年,他都被母亲当成了父亲。
她看见他,总恍惚见到父亲,觉得他应该承担那些为人父为人夫的责任。
他拼了命地去理解她的丧夫之痛,抚养孩子的辛苦,压抑自己所有的欲念,从不对她说一个不字,从不伤她一星半点。
结果,自己不过是个父亲的影子。
二十岁的罗拓,十七年的罗定。
“母亲?”
罗拓即便深处惊惶与不知所措,还是能感觉到母亲倒在肩头的沉重。
“她晕过去了!”陈婶娘惊声道。
罗拓只好将她抱起,带到她的房间里,将她平放在床上,让陈婶娘与郑金氏照顾。
他出来的时候,在宴客厅,迎面对上了陈世叔。他欲言又止,最终只能绕过陈世叔,想往外走。
“拓儿!”陈世叔喊住了他。
罗拓背对着他,道,“原来你们所有的冀望,是要我做父亲的赝品。”
他伸手抓起了一壶酒,仰面灌入喉中换一次辛辣酣畅。
“你是罗家长子,理应……”
罗拓一甩手,将酒壶狠狠摔在了地上,打断了陈世叔的话,大喊道,“问过我愿意了吗?”
言罢,他往马厩拽了一匹马,骑上马就飞驰而去。
……
更深露重,欧阳故苏进松州医馆询问元茵伤势,大夫言称已无大碍,而元茵睡意正酣,他便又出来了。
在医馆门前,天上清月皎洁,耳边是医馆学徒杵药的声音。
孙女问欧阳姑苏还想去哪。
欧阳故苏望着空旷无人的街道,回道,“在这里等一个故人。”
孙女和副将对视了一眼,皆侍立一旁等候。
等了许久,寒意更深,副将上前开口道,“大人,或许您的故人……”
话还没说完,副将眼角瞥见了一个颀长的身影,自远而近。
欧阳姑苏望见来人,从医馆台阶上走了下来,片刻之后,便与来人在医馆前,面对面。
沉默了许久,欧阳故苏忽然抬手施礼,声音清然,道,“元兄,别来无恙。”
元皓看着眼前这个苍颜白发的故人,瞥见他满是褶皱的双手,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开口,声音哑然,道,“别来无恙,元皓等了欧阳君数十年。”
这些年,朝廷前后派了近百人来招降他,老少皆有,有无名之辈,也有先帝的旧臣,但都没有一个是与雍华之变相关的。
年轻的来使,岂知他与朝廷的恩怨,只将他是犯上作乱的匪首。先帝的旧臣,受命而来,却对雍华之变讳莫如深。
他是有苦终难言。
欧阳故苏,年少就跟随先帝,与先帝几乎情同手足。
当年他与欧阳故是为故若姑娘搭了通天之桥,令先帝起了为景陵王平反的念头,敢与先帝一同走这段荆棘之路的,唯有欧阳故苏。
只是,先帝与群臣最后谈崩的那场决议,欧阳故苏称病,病未愈时,雍华之变已见端倪。
元皓身为武将,从来看不透朝堂上的那些勾心斗角、机谋深算,他只见,雍华之变的血雨腥风。
但是,他想不通,为何不慕权势的欧阳故苏与欧阳故是会在最后关头急流勇退,放任雍华之变发生,还做了新朝的臣下。
“元兄,我本不该来,但明镜台为保松州太平,执意相请,我无从推辞。临行前,明镜台将陛下手谕交付与我,称要元兄自作决断。”
说罢,欧阳故苏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了元皓。
元皓忐忑地接过了那封手谕,拆开来看,“旧事牵涉深广,若欲究问,以命封缄。”
元皓倏然将手谕搓在手心,哽咽道,“元皓数十年,生不如死,倒真不如死个明白、死个透彻。”
元皓的选择对欧阳故苏来说,毫无悬念。
欧阳故苏遣走了孙女与副将,正欲将雍华之变的事由,原原本本告诉元皓,但是元皓反而先问了他一个,他最想知道的问题,“欧阳君当年称病不朝,是否事实。”
“不是。”欧阳故苏回答得很干脆。
“如果当年欧阳君……”
元皓的话还未说完,欧阳故苏便坦白道,“当年朝会前夜,先帝私下传欧阳府手书,要欧阳故苏、欧阳故是,称病称伤不与朝会。”
“为什么?”元皓有些惊愕。
“两江局势微妙之时,武帝骤然崩逝,先帝登基。先帝少不经事,无以与久经风浪的九复皇帝抗衡,所以外戚上官氏把持了朝政九年,而先帝在位十一年。先帝母家上官,他一生都要受上官氏制掣,难以翻身。当年对于景陵王一案,确实查出端倪,先帝因此醒悟,说,耽于内乱,则误于外御。”
“所以……”元皓脸色发白,他将这件事想了数十年,从来没想到,雍华之变的始作俑者其实是自己忠心了这么多年的故主。
“最后那场朝会,先帝是故意激怒武帝的旧臣,让‘改朝换代’更顺理成章一些。雍华之变当夜,先帝向太后坦白事由,分别之后,太后挂颈,先帝饮鸩。”
元皓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得一声,苦熬了这么多年,没想到竟然得到这么个结果,他何必侥幸苟活这么多年?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望见了落在地上那张皱巴巴的手谕,“旧事牵涉深广,若欲究问,以命封缄”……
原来是这个意思。
元皓眼中带泪,癫狂发笑,从腰间抽出软剑,毫不犹豫地划过颈间。
“欧阳君所言虚实,我自会向先帝问个明白……”
明月昏灯下,元皓血溅长街,欧阳故苏跪在元皓身前,闭目咽泪。
……
罗拓纵马累了,从马上下来,松了缰绳,失魂落魄地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一人一马,就这么在月下相伴而行。
忽然,罗拓听见女人嘶喊的声音,寻声而去,转过了一条街,便见到了元茵正挥剑冲向手无寸铁的欧阳故苏。
保护欧阳故苏的副将,此时正负伤,一脸痛苦地跪在地上。
他抽出系在马上的剑,冲到了欧阳故苏的身前,打掉了元茵手里的长剑,直指元茵。
罗拓挡在欧阳故苏的身前,忽然看见了躺在地上的元皓,他有些错愕地看向了欧阳故苏,问道,“欧阳大人,这是?”
“元家寨主,元皓。”
罗拓惊愕。
元茵像是受了刺激一样,挥剑上前,罗拓几次挡下了她的剑,不让她伤及欧阳故苏。
他知道元茵伤重,不想与她过多纠缠,于是侧身躲过软剑,将自己手中剑往她手中削去,想要逼她放下兵器。
没想到,元茵一步向前,他手中的剑当即就穿心而过。
他的手僵直在原地,震惊地看着元茵,只见元茵含泪摇了摇头,张着嘴,似乎跟他说了什么。
之后,她便拔出剑,跌坐在了地上,和元皓倒在了一起。
罗拓手里的剑掉落在了地上,月光照在剑上,红光惹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