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后,罗秦瑜和陈世叔商议一番,给罗拓办了冠礼。
这冠礼,罗秦瑜办的比别人孩子更隆重一些。陈婶娘说家业不大,不必如此铺张,但罗秦瑜是借这冠礼,将整个罗家交到这个长子手里,自然要办的郑重其事一些。
罗拓倒没什么意见,这些事,他从来随意自如。
家业他替母亲分担多年,已经不觉得累身了。只是,母亲在冠礼上,还要替他说门亲,这倒是他的一个头疼事。
听罗奕说,母亲近来尤爱与陈家夫妇咬耳朵,且愈发与当年父亲的郑副将之妻——郑金氏来往。
罗拓也便明白过来,母亲属意郑家女儿——郑敏。
这姑娘他年少倒见过一次,容貌清丽不俗,仪态端庄,举手投足能见其性情是温雅而不失灵趣。
虽说郑敏也是将门之后,但父亲随同罗将军战死沙场,她自幼为其母训养长大,算小家碧玉,而没有将门之风。
“我听陈世叔说,这姑娘闺中名声奇好,将来是能做贤妻良母的人。但我左思右想,跟你真的不怎么般配。”罗奕百无聊赖地趴在床上,嘟囔道。
罗拓抬眼看着自己画的那幅藤萝攀墙图,道,“哪里不般配?”
罗奕摊着两只手,道,“陈大叔对她的夸赞,是左一个贤,又一个惠。我听着就别扭,你从小内外兼修,家里和外面,哪个不是整得井井有条。要我说,你都够贤惠了,再娶个贤惠媳妇来,那不是两个哨兵岗吗?”
罗拓不解地看着他,问道,“什么意思?”
罗奕漫不经心道,“同僚(瞭)呗。”
罗拓摇头淡笑,又看向了那幅藤萝图,眼前浮现出那日攀墙所见的元茵,英姿飒爽而潇洒落拓。
罗奕起身,杵着头看他,道,“哥,要不你跟那个匪女好呗。我觉得她比较适合你。”
罗拓白了他一眼,道,“你说合适就合适?”
罗奕懒懒道,“我是问过半仙的,他说这个跟你般配。你说你见过她一面,就画了这图,天天睹物思人,也不敢去见她,更不敢去求亲,平时也不觉得你胆儿那么怂啊……”
罗拓轻笑,坐了下来,道,“这就胆儿怂了?我又不像你,什么事都恣意随性,毫无顾忌……”
罗奕闻言,不满地坐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道,“我这叫随心所欲,遵从我自己的内心!”
“好……算我悖逆本心。”罗拓服软,道,“不说这个。我跟匪寨求亲,置罗家与母亲于何地?松州城百姓如何看待我?”
罗拓知道自己与元茵隔着身份的鸿沟,他是将门之后,即便没有职位,但子继父业,他终归要为父亲立下的这个将门负责。
娶匪寨之女,松州百姓哗然,市井之语不胫而走,势必将他罗家与山匪同列。到那时,一家人处境尴尬,在松州哪里还能有舒心日子过。
罗奕是次子,从来这些繁杂折腾人的事情都有罗拓这个长子在前顶着,他无需费神,自然也不愿意多想。
他摆了摆手,道,“说白了,你就是没那个胆儿,乖了这么多年,虎变猫,回不来了!”
罗拓倒也不强求,继续给他解释道,“再说,元姑娘自幼在山寨里长大,既不受大户人家的规矩训教,又没有贫苦人家的琐事费心烦神,当是自由随性、爱恨分明。你说,她如何愿意受我门庭约束?”
罗奕突然觉得他这话有几分道理,他自己都有些受不了这府门之中的规矩,何况那随性惯了的山寨姑娘……
“所以啊……”罗拓站起身来,走到了那幅藤萝图面前,道,“有些美好的东西,只能放在画上、心里,而不是身边。”
说完,他转身走出房门,独留罗奕一人困惑地坐在床上。
罗拓走出门外,忽然见到了院落中的紫荆花开了,落英缤纷。
那惹眼的花色,忽然令他想起了当日元茵院落中树,枝丫上披着那抹红色,比今日这花,要艳得多。
……
冠礼之日,母亲将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罗拓只需按部就班便是了。
罗秦瑜知道自己的小儿子多有歪主意,便将他拴在了自己身边,哪儿也不许他去。
罗拓办完了冠礼后,便开始招待宴请宾客。
来宾里有个娴雅的夫人,他毕恭毕敬对她执礼,称一声,“郑婶娘。”
郑金氏温柔一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世侄如今这模样,颇有乃父遗风。”
罗拓淡笑,道,“婶娘谬赞了。”
“可没有,”郑金氏道,“我夫与你父是沙场死交,我也曾见过。如今你这般英挺儿郎,确如你父当年雄姿英发。希望,你也能如他一般,做个无愧家国的良人。”
郑金氏话里带着不浅的冀望,若是平常,罗拓自认为是因为父辈的交情,如今想来,应当是为了郑敏的婚事铺路。
罗拓郑重执礼,道,“罗拓谨听婶娘训示,当不负厚望。”
郑金氏满意地笑了笑,随后便往罗秦瑜那一桌去了。
陈世叔与陈婶娘,正和他母亲说笑呢,见了郑金氏过来,便愈加热闹了,四人言笑晏晏。
而罗拓,则端着酒杯,在席间敬酒。
忽然,一个官差模样的人跌跌撞撞地闯入了罗府之中,被管家扶着。
“怎么回事?”罗拓迎上前来,询问管家。
官差身上还带着些伤,气喘吁吁地对罗拓道,“罗公子,你快去府衙门前看看,那个,松子山的土匪下了山来,正大开杀戒呢!”
“岂有此理?”
席间的宾客多半义愤填膺,陈世叔更是拍案而起,对罗拓道,“拓儿,你快去看看。这些山匪平日猖狂,如今竟然欺到松州城来!”
罗拓抬手施礼,应了一声是,便匆匆离去了。
罗奕被娘亲捆在身边,半晌寻不到机会脱逃,这回终于逮着了,他起身跑了出去。
“罗奕!”罗秦瑜在后面喊着。
罗奕回过头来,喊道,“娘亲,我去帮哥哥的忙!”
……
松州府衙前,围着许多的人,有些是城中武士,有些是府衙的差役,另外的则是看热闹的百姓。
他们都站在府衙门前,仰头看着府衙对面屋顶上站着的人。
只见那女人身姿纤细修长,手握长刀,直立在屋顶之上。
“怎么回事?”
罗家兄弟到了府衙前来,询问负伤的衙差,衙差捂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回道,“前几日有松子山的流寇潜入城中来,被我们拿住,城守下令将这奸细处死,以震慑松子山上的流寇。未曾想这些山匪如此猖狂,竟然直接入了城来,寻衅府衙。”
衙差说着说着便停了,一旁看了全程热闹的百姓便续道,“那女匪蹲在屋顶就是为了抓城守大人,但是听说城守大人今日公务繁忙,一整天都没有出来。衙差们发现她持械在屋顶上,就上了好几个人去抓,没想到这女匪的武功超群,将那些衙差一个个打了下来。说除非见到城守大人,否则便一直守在此处。”
罗拓问道,“那城守大人呢?”
衙差回道,“在府衙之中,他下令绝不与山匪低头,教我们擒拿此女匪。可是,这……”
衙差又是欲言又止。
罗奕看了半晌,因为对着日光,看不分明那女匪的模样。
但能有如此能耐的女匪,除了那元家寨的小姐,还能有谁?
半晌以后,一团云将日光遮去,罗家兄弟才见到了那女匪的芳容。虽然已经隔了多年,但她的模样并未有多大的变化,所以罗家兄弟一眼便认出了她就是他们当年在元家寨的土墙外窥视的那个匪女元茵。
“怎么?”元茵在这待了许久,颇有些不耐烦了,便对下面的衙差道,“文翰不敢出来见我了是么?”
衙差握着刀,冲她喊道,“你这蛮横无礼的匪女,竟敢直呼城守大人的名讳!”
元茵冷笑,“文翰杀我寨中樵夫,不也没什么道理,今日怎反过来向本姑娘要理了?”
衙差喊道,“哼!你们这些作恶多端的山匪,死有余辜!”
元茵道,“我寨中樵夫,满手是茧,不见血腥,不过是不堪病痛之苦,入城寻医,是哪里作恶多端,以致要命丧于此?”
衙差见有旁人要从暗处上屋顶去抓元茵,便继续与元茵辩驳,分散她的注意力,道,“要怪只能怪你们元家寨平日恶事做得多了,祸延家人罢了!”
元茵刚要回应,就有不少人冲了上来要擒拿她,她那一柄长刀耍得极为利落,将这些突然出现的人纷纷打落下去。
而一旁的楼上的弓箭手射出来的箭,也被她长刀盘旋,纷纷劈落。
这场面日渐胶着,衙差已是焦头烂额,便对罗拓道,“罗公子,你可有把握收服这女匪?”
“我且一试,可有长枪来借?”罗拓道。
“罗公子,接着!”人群中一豪横的武士将自己手中沉甸甸的长枪丢给了罗拓。
罗拓提了枪,站在府衙前的空地上,对元茵喊道,“元姑娘,既然双方都失(理)礼,不如真刀真枪下,作个定夺。若是罗拓侥幸了,元姑娘息事宁人,回去整顿山寨,永不犯松州。若是姑娘得胜,樵夫之事,听凭姑娘决定。”
“此话当真?”元茵问道。
“当真!”罗拓说着,还转头笑着给衙差使了个眼色。
衙差没有问过城守的意思,压根不敢点头,只好沉默地站在那里。
随后,罗拓提了枪,飞身而上。元茵长刀一扫,教他侧身躲过,稳稳落在屋顶与她对峙。
下面众人拍手叫好。
元茵用刀,多用劈砍,力道抵不过罗拓,而罗拓用枪,更用挑刺,但敏捷迅速不及元茵。
两人均有恃短,十数回合也分不出胜负,又因为元茵善出奇招,这比试打得酣畅淋漓。
众人原本是等着元茵被擒,不知怎得,等着等着便成了瞧好戏。
武夫们也在下面评点二人武艺长短,全然将“初心”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也只有府中的城守文翰记得。他问左右门外情况,听得罗拓前来解围,便决定出来看看情况,不曾想,一出来便见到元茵与罗拓在屋顶上厮杀。
罗拓雄姿英发,像极了当年的罗定将军,而元茵握着长刀在双臂间来回的花招,就如那元皓所用并无二致。
文翰笃定,这女匪是元家寨的寨主元皓之女。
这么多年,他奉命收编元家寨,招降先帝旧将元皓,却吃了他无数闭门羹。
朝廷的托付,叫他日渐焦灼,这才想了个釜底抽薪的法子,逼元皓就范,但没想,他的骨头还是如几十年前那么硬……
竟叫她女儿前来行刺,不免叫他不寒而栗了。
文翰看着二人打斗,入了神,而元茵却早已发现文翰,打斗之中伸手来夺罗拓兵器。
罗拓也抓住了她手中长刀,一瞬间,二人兵器互换。
罗拓握着刀就往元茵跟前划,而元茵得了枪,抓着空挡将枪投掷出去,直插中了文翰头上官帽。
巨大冲击力将文翰拖到了墙上,长枪穿官帽而过,插在墙上,文翰惊魂不定,竟晕了过去。
罗拓没反应过来,长刀直蹭过了元茵的脖颈,她已是手无寸铁之人。
元茵不闪不躲,让罗拓吓了一跳,手中长刀落地。
元茵不慌不忙抬脚将长刀挑起,握在了手中,目光扫向了罗拓。
罗拓亦是惊魂未定,有些磕巴道,“姑娘,我并非,有意。”
元茵知道自己脖颈上留了伤,看了一眼已经昏倒在城守府前的文翰,道,“值了。”
罗拓不解,还未多问,便见她翻身下去,不见了踪影。
人群此时都涌到城守府前看文翰伤势,鲜少有人顾及到元茵,元茵便借此脱身。
但罗拓方才见到元茵脖颈上分明有了血痕,伤势轻重自己也拿不定,便想追上去,以免她出什么意外。
但人群拥挤,元茵行走又轻快利落,转过几条街,他便见不着她的芳踪了。
正当他有些失落的站在十字街头的时候,罗奕冒了出来,笑道,“怎么?哥哥找人呢?”
罗拓摇了摇头,道,“没事,我们回去吧,出来这么久,母亲该担心了。”
随后,罗拓转身往家里的方向走。
只是走了没两步,后面传来的罗奕的话,“你要是想找元姑娘,最好是往后面走,拐过三街,数三个巷口……”
罗拓纠结挣扎了半晌,心里对自己道,只要见她无碍,心里不生愧疚便好。
随后,转身按罗奕说的走,果然在巷口前望见了元茵的踪影。
她将手中长刀倚在墙边,正与一个小女孩说着些什么,那小女孩满脸泪痕,还未说两三句,便扑到了元茵怀里。
一旁还站着一个眼生的农妇,许也是元家寨的寨民。
元茵抱着女孩,无意间看见了罗拓,然后对那农妇说了几句,三人便从巷后走了。
罗拓不解,问罗奕道,“她不是来为樵夫报仇的么?怎么还带了个女孩?”
罗奕买了个苹果在啃,一边啃一边道,“这女孩是樵夫的孙女,自幼体弱,樵夫带她进城来看病。只是不慎叫人认出是元家寨民,他担心孙女遭遇不测,便藏起来孙女,言称是自己独自进城看病。”
罗拓恍然大悟,“元姑娘是用调虎离山,自己去城守府佯装行刺,好教自己手下来寻这女孩回去?”
罗奕点了点头,道,“是啊。我刚才见到有人躲在人群里鬼鬼祟祟地跟元茵使眼色,她才借机脱身。我跟着那个人来这边,才知道的。”
“原来如此。”
……
元茵领着女孩和几个手下,强行出了城,回到寨中。
婢女见她脖颈上带了血痕,甚为惊讶,道,“小姐,怎么还带了伤?我去给你拿伤药。”
说完,婢女就匆匆下去了。
元茵在房中的铜镜前坐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脖子上确实多了一道明显的血痕。
她伸手摸了摸,沾了血在指尖,看了看,这才觉得有几分痛感了。
她看着指尖的血,抬眼望着窗外,藤萝绿意盎然,竟让她想起方才与她比试武艺的年轻男子,就是多年前攀墙而过的“仲子”……
这少年郎还如当年一样,武艺卓然而有几分楞直。
元茵想着,忽然想起二人比试之前的约定。
“若是罗拓侥幸了,元姑娘息事宁人,回去整顿山寨,永不犯松州。若是姑娘得胜,樵夫之事,听凭姑娘决定。”
元茵看着镜子里的伤痕,琢磨着,他毫发无损,而自己险些命丧他刀下,这应当算是她技不如人吧?
那按照约定,自己就该整顿山寨,永不犯松州。
但如何规劝父亲元皓,她实在犯难,父亲是先帝的臣子,曾经立誓永不降服,如今要他与松州化干戈为玉帛,岂是易事?
这时,婢女抱着药箱回来了,一边给元茵处理伤口,一边道,“小姐,寨主知道你回来了,让你敷好了伤去见他。”
元茵道,“好,我也正有事要与父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