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皋城雨雾朦胧,就像兔儿神的心情一样,蒙昧不明、湿冷阴郁。
神庙里酒气弥漫,兔儿神醉醺醺地躺在桌上,酒坛上系着的麻绳挂在了他白皙的手腕上,酒坛悬空着,他的手腕被勒出了青紫的痕迹,他似乎没有察觉一般,仍旧半梦半醒着。
自琉江回来已经半月有余了,他身上的伤多亏了玉书卷,已经好了一大半,但是从白兰桡那儿受的伤,却未曾好过。
他对着兔儿神像,不断回忆往昔,或者是和白兰桡在一起的这短短的一两年的光景,又或者是和谢华在一起的这百年回忆,还有他所牵引过的诸多悲欢离合的契缘事。
但想得最多的,还是那个魅惑众生、了无牵挂的兔儿神。
兔儿神从桌子上坐了起来,手臂下垂,麻绳忽然松开,将酒坛砸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酒坛里还未饮尽的酒,就这么洒了一地。
兔儿神没有理会,他的眼睛看着面前的兔儿神像,自言自语道,“但凡情字,最是折磨。天下人还好,有你这么个神官,冥冥中相助。”
听着像是在自卖自夸,兔儿神垂着头,忽然就笑了。
笑着笑着,又想起前一阵子,他不惜以自己的修为给马仙梅换一碗忘尘汤的事情。
“要是我也能喝一碗忘尘汤,就好了。”兔儿神又躺回了桌上,哭笑不得,不知道自己想要忘掉的是什么。
或许,他想忘掉的是白兰桡病中那番迷迷糊糊却情真意切的表白,又或者是醒来她对他的抗拒和那一剑,还有他一气之下折断的花钗。
但绝不会是和白兰桡在一起的那些点滴过往。
这百年来,他所有的快乐,不是在醉生梦死中寻得,就是在那些有情人或悲或喜的故事和自己司缘的成就中寻得。
从来没有和一个人,生活得如此亲密,共享这世间的喜怒哀乐。
白兰桡给他带来的感觉,是不同于任何一个人的。他为此,甚至放弃了自己这么多年,忠于天下缘数的原则,断了金铃之缘,让白兰桡能够有机会留在他的身边。
也正是因为这种不同,才让他有了更深刻的痛楚。
他第一次不是从旁观的角度来感知那种,被自己心爱的人伤害的痛楚,这种痛楚,深入心间,散到四肢百骸。
“他就应该是那个博什么,很自在的样子,来来去去都没有人能够绊着他的……”
“博古通今,潇洒自在,清清荡荡,来去自如。”
“是啊,这才是神仙的样子。”
……
“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可别给本君丢人现眼。”
“我丢人现眼?你见了厉害的角色就跑,我还没嫌弃你给我丢人现眼呢!”
“本君给你丢人?小夫人的架子这么快就端出来了?”
“什么小夫人?谁稀罕啊!”
……
“公子你真好!”
……
“这是我家公子,姓胡,名天保。我是他的丫鬟,我叫白兰桡。”
“我的武功,是公子教的。我家公子好厉害,什么都略通一二。”
……
“白丫头。”
“公子,是我。”
……
“你且留在雍和城,几日后我或许回来寻你。”
“我去寻件重要的东西,你且留在沈策身边,我很快回来。”
……
记忆翻涌,兔儿神耳边净是白兰桡喊着公子的声音。
“如果,没有离开你的身边就好了……”
兔儿神闭上眼睛,遗憾地说道。
之后,地上的那一滩酒迹,滴落了兔儿神的一滴清泪。
而他,又沉沉地睡了过去,梦中尽是白兰桡的音容笑貌,还有初见时,一个冷媚妖娆,一个蛮横无礼,这一对冤家。
……
兔儿神醒来之时,兰皋城烟雨朦胧,带着几分寒意。
他坐了起来,揉着因为宿醉而隐隐发痛的头,脚无意间踢到了玉书卷,玉书卷摔在了地上,又摊开了来。
兔儿神从桌上下来,弯腰触及玉书卷,又看见了上面他和白兰桡的名字。
他现在不愿意想那么多了,他和谢华同掌姻缘,看似能左右天下缘事,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掌控的权利。
只能是随缘而来,缘散则去。
而他们,就如当年掌管天下的神君一样,天下尽在手亦无法掌控自己的半点命运。
想着,兔儿神便将玉书卷又合了起来。
起身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一阵非常强大的灵气萦绕在兔儿神庙的周围,他以为是来者不善,当即飞出了兔儿神庙。
他手中夹着红契纸,化为丝线掠向了兰溪边站着的玄衣男子,问道,“何人擅闯我兔儿神庙?”
来人回过头来,此人是救过兔儿神性命的冰海二殿下,慕朝歌。
识得来人时,兔儿神一惊,他已经来不及收回红契纸。
且慕朝歌当年为救其妻,早已废去一身的修为,成为了一无所用的凡灵。
忽然银光乍现,慕朝歌的随扈打散了红契纸,挡在了慕朝歌的身前。
兔儿神这才放下心来,对慕朝歌执礼,道,“二殿下,是我冒犯了。”
慕朝歌淡笑,“无妨,是我不请自来。”
兔儿神刚想问慕朝歌的来意,慕朝歌指着烟雨朦胧里的一块墓碑,道,“那块墓碑似乎有些故事。”
兔儿神道,“那是一段契缘。”
随后,兔儿神将张明敏与朱袖的故事讲给了慕朝歌听。
最后,他道,“我一直想不明白,朱袖临死前,为何会说自己爱得真心却错得离谱。”
慕朝歌看向兔儿神,道,“神君不觉得自己当了太久的旁观者,很多时候已经无法体及凡人最真切的感觉了么?”
兔儿神一愣,看向了慕朝歌。
慕朝歌却别开了目光,看向了白茫茫的雾色里那抹鲜明艳丽的朱色,道,“神君以为朱袖夫人和张女侠的感情能够化解这些天意作弄与仇恨,我不置可否,但此二人悲剧的根源,其实是朱袖夫人对张女侠的那种因爱而浓烈的愧疚感。”
兔儿神蹙眉,侧耳静听。
慕朝歌道,“这种愧疚自她与张女侠情意相通之时,便注定要伴随她一生,无法摆脱。偏生她一生有无数深刻的经历,让她对世事的看法既清醒又通透,却不免消沉。一命相抵看似痴傻,其实是在用对彼此伤害最小的办法,了断悲剧。”
“朱袖与张明敏之间,没有相遇,或者没有相爱,朱袖一生都不会觉得自己错了。就是因为相遇又相爱,两人之间隔着太多,得不到又放不下,才觉得错。”
听到慕朝歌这一番见解,兔儿神颇有些醍醐灌顶,他看向朱袖的墓,对这些情爱之事又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二殿下这番见解,我实在自愧不如。”兔儿神叹道。
慕朝歌眼神一暗,道,“我实不愿有此见解,只是经历过,便懂。”
“经历。”兔儿神握着手中的玉书卷,感觉他这话既像是在说自己,又像是在点化他。
慕朝歌没有说透的是,陈显明的劫数给了他登神司缘的契机,这些年当神官的生活,又太过平波静水。
没有第二个陈显明,让他有真切的悲欢离合之感,他看人间,渐如凡人看戏,虽同悲同喜,没有刻在自己心上,却不过镜花水月。
白兰桡的出现,虽然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什么所谓劫数,其实就是像人一生无数道坎,无非是一种经历。
慕朝歌当年深陷自己的“劫数”之时,也并不懂这些,只是如今一身轻松,反过来历数前尘往事,才颇有所得。
这些,他并不能告诉兔儿神。
正所谓,天机只可参破不可泄露。
“神君自己觉得,白姑娘是怎样的一个人?”慕朝歌忽然问道。
兔儿神蹙眉,不知为何,慕朝歌会问起白兰桡。
慕朝歌见他表情微妙,便解释道,“日前我曾为寻假奚衡来过人间,白姑娘告诉我,他已经不辞而别。可是半月前,我见女娲侍者在看你们闹别扭,便一同看了一会。发觉白姑娘知道假奚衡在她身上留下了邪术,用以伤神君。如此,便是白姑娘隐瞒我了,我不知为何。”
兔儿神想起此事,忽然脱口而出,道,“怕又是她那一根筋又发作,恰好受了此人诓骗吧。”
“一根筋?”慕朝歌听不懂了。
“白兰桡心性纯良,待人总是一片稚嫩的赤子之心,”兔儿神面向兰溪,既像是在对慕朝歌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她那片赤诚比别人纯粹,不像沈策一样掺杂了太多的政治考量,也不像朱袖一样深沉老练,就是一心希望别人好而已。也许她觉得对二殿下坦诚,会伤害到奚衡,才刻意隐瞒。”
说完,当日情景在眼前浮现,兔儿神冷嘲一笑。
没想到自己的疑惑,会通过自己的嘴来解答。
他为白兰桡伤他之事,找了借口。
“如此。”
突然,慕朝歌的随扈又出现了,对慕朝歌道,“殿下,龙王请您今日务必早些回龙宫吃他办的龙须宴。”
慕朝歌想着自己在人间逗留时久,便向兔儿神告辞,准备离去。
突然,他又转头看向兔儿神,道,“神君可曾听过西洲曲中,吹梦到西洲的前一句?”
兔儿神一愣,想了想,脱口道,“可是,南风知我意?”
话音方落,慕朝歌笑着往冰海的方向走了,独留兔儿神半梦半醒。
……
兔儿神刚到南风奇境,远远看着峭立的南风壁,粉袖一挥,便落在了南风阁外。
南风神君终年都待在南风奇境,声音过耳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兔儿神一进南风奇境,他便有所察觉,兔儿神刚踏入南风阁,南风神君握着刀,像风一样掠到他身前,刀锋直抵兔儿神的脖颈。
兔儿神不惊不惧,一双媚眼淡淡地看着面前这个脸上满是胡茬,邋里邋遢的男人。
南风君的恶作剧没有吓到兔儿神,觉得有些无趣,可他一落眼,瞥见了兔儿神脖子上的一道伤痕,虽然愈合了,疤还在。
“哟,”南风君低头凑过去瞧仔细些,然后啧啧道,“是情伤呢。”
兔儿神知道他说的是自己脖子上的伤疤,虽然像是在调侃,但似乎南风君知道他的事情。
南风君把手里的刀往兔儿神脖子上抵得更近,兔儿神歪了一下头躲过,低头看了一眼那把锋利无比的刀。
此刀明晃晃,锋利无比,不说它内蕴的神力,也是难得的宝刀。
兔儿神看得仔细了,发现刀身上有红色的细密纹痕,就像残凰剑一样,不过,这刀的红色纹痕,刻的是凤凰。
“绝凤刀?”兔儿神问道。
南风君收刀,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凤凰纹饰,道,“你小子眼力不错。”
说完,他抬头看向了兔儿神,眼神倏然冷了下来,问道,“你又来我这里做什么?要刀?”
兔儿神刚开口,他就拿着刀从他脖颈旁刺过,刀锋削掉了兔儿神的几许长发。
那几根发丝飘落在了地上,之后传来了南风君森冷的声音,“绝凤刀从不外借,你开这个口,是想用血祭刀?”
兔儿神感觉这家伙还是一如既往的胡搅蛮缠,懒懒回道,“水火凤凰枪天生的刚毅血性都给了残凰剑,绝凤刀除了绝地一搏,就是一把绣花刀而已。”
说完,兔儿神从刀另一侧走过,边走边道,“我不是来要刀的,我是受冰海二殿下指点来这里的。”
“冰海最能打的那个?”南风转身问他。
兔儿神点了点头,道,“大概是吧。”
冰海龙族的能征善战是出了名的,而慕朝歌更是名震天下的千古战神,即便他为了妻子耗尽修为,但在冰海战死的龙族都化为龙鳞附着在他身上。
故而,他一人就是冰海的千军万马。
祈朔如今处境堪忧,若是能得慕朝歌的帮助,或许能蜕皮重生,化解这段毁身之劫。
有了这个缘故,南风君对兔儿神的态度立刻就变了,有些毕恭毕敬。
“不知神君光临我南风奇境,有何见教?”
兔儿神一愣,转瞬想明白了其中“父母之爱子”的缘故,没有戳破,只道,“二殿下临回冰海前,说了句,南风知我意,我想……”
话还没说完,南风君就笑道,“无有不知。”
兔儿神微惊,“你知道我因何而来?”
南风君随意在桌上坐下,道,“神君是管姻缘的,自然是为情而来。”
“为情?”
南风君道,“神君我也不跟你叨叨,直说了。你喜欢的那个小姑娘,来过我这里。”
兔儿神更添几分惊讶,“她是为什么而来?”
南风君忽然神色肃然,指了指自己的左胸,道,“天下皆知我与鲛主那段鱼水之情,当年鲛主用她们鲛族宝物为我蓄魂挽命。神君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兔儿神道,“此事我素有听闻,不过,这与她有何干系?”
“与她无关,”南风君指了指兔儿神,道,“但是与你有关。”
“与我?”
南风君点了点头,道,“她进南风奇境的时候,我听到带她来的那个人给她讲我与鲛主的故事。她不怎么感动,而一心想知道兵解刑下的求生法门。”
说着,南风君十分认真地直视兔儿神道,“结果如何,神君比我更清楚。之后她来了南风阁,想借宿南风奇境躲避你,我没有答应。有意思的是,她似乎,”
南风君露出来玩味的笑,“爱上你了。”
兔儿神心里咯噔了一下,将与白兰桡之间的事情拼凑起来,这才明白过来白兰桡矛盾的原因。
她对他的感情,一旦得到了回应,就意味着要让他承受天神殿的刑罚而神思消散。
白兰桡素来是好多管闲事,对人极富同理心的人,为那些素昧平生的人都能够倾心相待,更何况一个,她给了真心的人。
兔儿神颇有些懊恼,他们之间被露齿咒维系又被天神殿禁令阻隔,时亲时疏,如此浅显的原因他竟不曾明白,还以断钗伤她的心。
看着兔儿神那双媚眼里的挣扎,南风君觉得自己似乎不必再往下说了,于是又擦拭起绝凤刀来了。
兔儿神失神地离开了南风奇境,回到了兰皋城,站在远处静静看着白家。
白兰桡和白复在吃饭,有说有笑的。
吃过饭以后,收拾掉碗筷,回到了房里,她坐在床上抱着自己的腿,恍惚失神地看着桌上放着的花钗,忽然就哭了,将额头抵在膝盖上。
兔儿神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安慰她,给她擦去眼泪。
但转念一想,他没有办法破解露齿咒和天神殿的禁令,即便与她相好,她也永远会活得不安,诚惶诚恐。
他不该如此。
但他没有办法阻止自己去关心她,于是便用法术让她睡过去,粉袖一挥,落在了她的房中。
他的手接住了要倒下来的白兰桡,小心翼翼将她放在床上,盖上了被子,然后站在床边看着她不安的睡容。
看着看着就失神了,他鬼使神差地低下头来,凑近她的脸,几乎就要碰到她的唇,彼此间的呼吸交流着。
他缓缓阖上眼,险些忘我,眼前浮现出当日白兰桡挥剑的情景,登时抬手摸着自己脖子上的伤疤,起身后退两步,定了定神。
随后,兔儿神走到了桌旁,捡起了被自己折断的花钗,又看向了蜷缩在被子里的白兰桡。
他无力地叹了口气,用法术修复了那根花钗,然后留下了一封信,便消失了。
这一段写了好多次,翻回去看还发现了不少Bug,但是发了就不改了吧。下一章虐完兔子,就要写开始写最后一个单元了。至于更新,写的出来就更,写不出来就睡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8章 谁又问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