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明梨落突然说枫桥楼经营不善,要将锦染和明白送走。锦染和明白坐在马车上,看着明梨落和明梅英,十分不舍。
明梨落将一个信封递给了锦染,道,“把这封信交给石少爷。”
明白道,“姑姑,梅英,你们真的不跟我们走吗?”
明梨落看了看梅英,对明白道,“你放心吧,姑姑会安顿好梅英的。你到了那边,要听锦染的话,好好做事,寻着喜欢的人就成亲吧。”
明白眼眶蓄着泪,用衣袖抹了抹,道,“可是我舍不得你们,这些日子,我们像一家人一样,忽然要分开,心里实在很难受。”
明白哭着,又从车上跳下来,对锦染道,“我不去了,我要留下来和姑姑、梅英在一起。没有茶楼,我也可以做些别的事情。”
锦染也从车上跳了下来,劝明白道,“你不要闹小孩子脾气了,跟我走吧。姑姑没有了茶楼,也要离开繁英城了,带着你也是很累赘了。”
“姑姑到底要去哪里呀?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就要我跟锦染走呢?”明白质问明梨落,然后看向了梅英,声音哽咽道,“还有梅英呢,梅英会去哪里?”
明梨落搭着明白的肩头,道,“姑姑要去别处经商,居无定所,以后会让人给你带信的。至于梅英,她实在没有防人之心,不适合混迹江湖,姑姑要送她去远离世俗的地方过平淡的生活。”
明白抽了抽鼻涕,问道,“真的不能不散么?”
锦染上前来拉着明白,劝慰道,“明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不是陪着你么?”
明白看着明梨落和明梅英,握紧拳头,眼泪难止,默然无语。
锦染看了看明梨落和明梅英,她也不知道明梨落当初为了救梅英和明白,在采薇楼那儿签下了那所谓的债契。
明梨落只告诉她,自己疲于应付常濡,而常濡背后又有丞相撑腰,如今朝局混乱。她要离开繁英城,将繁英城这块地盘还给常濡,以免玩火**。
锦染想让明梨落一同去投靠石无忌,但明梨落却说自己处处得罪常濡,去了石家,也要给石家惹一身腥,不如纵马江湖来得潇洒。
锦染一向帮明梨落与石家来往,其中纵横交错的利害关系她心中也很清楚,便没有强求,答应了明梨落,将枫桥楼的地契还给石无忌,顺便带明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好生安顿。
终究,明白没能留下,只能恋恋不舍地和锦染离开了繁英城。
送走了锦染和明白,明梨落和明梅英回到了枫桥楼。
“姑姑要将我送去哪里?”
明梨落在条凳上坐下,仰头看了看梅英,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紧紧握住,她掌心的温度传到了明梅英手中。
“梅英,姑姑总是说自己阅尽世微,绝非自傲,而是哀愁。初见你时,我虽谦和,心中却满是防备。”
明梨落环视着冷清的枫桥楼,感慨道,“这枫桥楼,令我结识了许多天南地北的朋友,但他们也有人告诉我,我这个人外热心冷,对人设防甚深。不像那个穿梭在茶桌之间,带着清甜笑意的小姑娘那样,待人真诚,话语随心、坦诚。当初你为了帮曾老爷,要我应下曾府小家丁的恳求,我原以为不过徒劳,暗笑你天真,但那盏茶,那段曲之后,曾老爷似乎人比以前开朗许多。”
“梅英,所谓七分风骨,不过是文人粉饰我处处设防于人、待人疏离的性格。我希望你远离世俗,一直做一个真诚快乐的人。”
说完,明梨落抱住了梅英,道,“我会永远记住你这个妹妹,记着你喊我姑姑的时候。”
梅英只觉得眼睛酸涩,回抱着明梨落,心中五味杂陈。
“梨落送走了明白和锦染,就来辰风阁找我,说要将明梅英送到辰风阁,托付于我。原本我就因为与黄家有些交情,英郎也和黄莺有婚姻之约,再加上是梨落出口相求,我便应承下来,要她说服明梅英,送到辰风阁来,由我照顾便是。”
火炉中的炭渐渐熄灭了,木勺泡在水中,这泡茶的水已经不沸腾,慢慢变冷了。
白兰桡靠着吴洁听辰风阁主讲故事,听到此处,辰风阁阁主拿起木勺,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润喉。
这间歇,兔儿神望向了斜靠着吴洁坐着的白兰桡,嗔怪道,“坐没坐相。”
白兰桡白了他一眼,“我又不是大家闺秀,只是公子的丫鬟,要什么模样什么姿态?”
兔儿神狡黠一笑,“你不提醒,本公子倒忘了自己还有个丫鬟带在身边,”说着,他把腿伸到了白兰桡面前,道,“公子腿坐累了,丫头给捶捶。”
白兰桡哼了一声,不理会他。
兔儿神暗施法术,白兰桡坐着的地方突然冒出了一坨毛茸茸的东西,吓得白兰桡登时跳起,又不慎踩到了自己放在身边的残凰剑,眼见就要往火炉那边倒,兔儿神笑着拉住了她的手往自己这边扯。
白兰桡便摔在了兔儿神的怀里,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兔儿神啧啧的声音,“动不动就往本公子身上蹭,是想着要当少夫人了吧,难怪日渐骄横了……”
白兰桡一跃而起,和他坐开来了,扬起声音对他道,“你休得胡言!”
兔儿神凑上去,道,“本公子姓胡,说的话就是胡言。伺候公子懒惰,又跟公子顶嘴,你这丫头越发不像话了。”
白兰桡觉得他是无理取闹,道,“哪有?分明是公子你无理取闹,之前被奚公子揍了一顿好了一阵,怎么皮好了又开始坏了……”
后面越说越嘟囔。
不提这茬还好,提了这茬,兔儿神反而不高兴了,手往袖里藏,恰好被白兰桡望见了,白兰桡忙按住了他的手,怕他又施法术弄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吓她。
随后按住了兔儿神的腿,谄媚地捶了起来,道,“公子消消气,我改……”
说着,白兰桡又望向了一旁看戏的辰风阁阁主,心虚笑道,“阁主,那后来呢?明梨落可知道明梅英去了采薇楼的事情?”
“自然。那日梨落来寻我,英郎知道以后,挑了石头站在窗外丢进来,把梨落的额头都打破了。”
“啊?”
“啊?”
“啊?”
辰风阁主看向窗外悬崖的方向,英郎又站在那里远眺繁英城。
“这孩子丢完石头,对梨落讲,英郎从未不问缘由伤人,夫人去趟采薇楼,若是觉得问心无愧,便来寻我家阁主讨问公道。”
吴洁追问,“明梨落去了?”
“然也。”
白兰桡追问,“所以就遇见了明梅英?”
辰风阁阁主微叹。
采薇楼中,舞台上的女子腰身纤细,水袖轻抛,如湖面波纹轻飘。许多公子哥,抱着壶,身形晃悠,长臂一伸,把壶高举,酒从细细壶嘴流出,落在口中,溅了满脸。
而另有一些乐伎,抱着琵琶,或拿着笛,或坐在筝前,丝竹和鸣。
下面一些喝花酒的客人,手握着一根筷子,白瓷碗里倒着浊酒,顺着音乐,随着节奏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碗,发出的阵阵清脆的声音淹没在了盈盈笑声之中。
明梨落穿梭在其间,偶尔有喝醉了酒的人往她身上撞,酒洒了她一身,那男人拉住了她,醉笑将她圈在怀里,被他推开。
“呵,这女人还挑客。”
另一个同行的人讽道,“有几分姿色,怎么不许人挑了?”
明梨落没有搭理这两个喝花酒的登徒浪子,又辗转而去,几番下来,她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英郎要让她来此处。
忽然,她便走到了采薇楼的一个叫做莲子厅的地方。
这个莲子厅,是让琴伎给客人们弹琴用的。因为琴声微小,很难供满厅人同享,采薇楼便将厅改成小间,每间仅能容纳七位客人,化整为零,犹如莲子一般,故名为莲子厅。
乐伎在这切割开来的小厅之中为客人演奏琴曲。
明梨落穿梭在莲子厅外的走廊上,忽然有人推开了一间莲子厅的门,从里面出来,没有随手将门闭上。
明梨落便透过门缝望了进去,里面的乐伎浓妆艳抹,身披绮罗,面前的琴桌上的焚香炉中袅娜升起烟气。
乐伎按弦,演奏着明梨落没有听过的琴曲,外面的嘈杂声似乎是传入了厅中,有人从座中起身,将门关上。
缝隙合上,明梨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她顺着走廊走着,那些琴曲纷繁多样,有些是江湖小调,有些是绮靡之音,有些是古宫廷雅乐,有些是传世之乐。
突然,她听到了一段熟悉的小调,正想着是哪段曲子,便见一道门开了,一个浓妆艳抹穿着粉衫的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女子抱着琴,眼中的疲倦掩饰不住,抬起头来时,正与明梨落眼神相接,登时愣在了原地。
明梨落看不分明,也直直盯着她,忽然,她反应过来,瞪大了双眼。
“梅英?!”
明梅英慌乱无措,匆忙往前面走廊跑了。
明梨落又惊又气,正要追上去,有人拉住了明梨落的手,“宋夫人留步。”
明梨落的丈夫姓宋,所以也有人称她为宋夫人,但如此称呼多半来者不善。
她转头望去,是一个面相凶恶的男人,但他并不粗鲁,拉住了明梨落便松开了手,对她道,“宋夫人,四娘有请。”
明梨落心里想着,自己原也打算来找常濡,如今在这里遇见明梅英的事,想必也跟常濡脱不了干系,她大可一见,问个究竟。
“带路吧。”
这个男人将明梨落带到了楼上的一间房,敲了敲门,喊道,“四娘,我将宋夫人请来了。”
里面传来了常濡的声音,“带进来吧。”
男人推开了房间的门,对明梨落道,“宋夫人,四娘的闺房我不便进去,请你进去吧。”
明梨落看了他一眼,走进了房中,常濡正坐在房中等她。
“明梅英为何在此?”
常濡皱了皱眉,佯装不解,“明梅英?何人?”
明梨落冷漠地看着她,“四娘何必装蒜。”
常濡轻笑,“你说的是一直跟着你的那个小丫头,黄莺,是么?”
明梨落微惊,她竟然还查了梅英的身世。
常濡起身,走到了明梨落面前,悠悠道,“她自愿到我这里做个清倌人的,我可没有强迫于她。想必你也知道,来这里卖艺或者卖身的女子,我常四娘从来是,来者不拒。”
明梨落眼神凌厉地看着她,“梅英不是那种卖身求荣的孩子,定是你将我买金贿官的事情告诉了她。她重感情,为人单纯,你便诱她留下来弹琴,做清倌人。而这风月场中,从来清倌入娼易,即便来日还清债务,已是泥潭深陷,只能任你驱使。”
常濡拍了拍手,嘴角噙着嘲讽的笑,对着明梨落冷冽的眼神,轻吐二字,“然也。”
明梨落抬手正要往她脸上扇去,谁知常濡躲也不躲,眼睁睁看着她高高抬起的手在她面前停止。
“我常濡从不借收不回的债,怎会让你一死了之?如今明梅英落在我手上,为求你解脱她甘愿留在这里任人采撷。而你,岂会留她在这肮脏之地,独自做你的英湖仙子?”
明梨落眼带红血,抬着手,愤恨地看着常濡。
她吃定自己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
常濡坐了回去,一脸漫不经心,道,“如今枫桥楼倒了,宋夫人这双点茶妙手已然没了用武之地,实在可惜,不如留在采薇楼中做个茶倌儿,一来可以还债,二来也可以好好照顾令妹,免得那些粗手粗脚的男人弄得她满身伤痕,”
说到此处,常濡眼角瞥见明梨落已经气得发抖,挑眼望她,挑衅续道,“无人敷药。”
“你让她去做什么了?!”
常濡微微一笑,对门外喊道,“常余。”
方才那个凶恶的男人推门而入,站在门口,拱手道,“四娘,我在。”
常濡身体歪坐着着,玩弄腕上金钏,对常余道,“带宋夫人去见黄莺姑娘。”
“是。”
常余毕恭毕敬作了一个请的姿势,明梨落压下心中怒火,随常余而去。
常余将她带到了一个房间门口,一个身着纨绔的男子从房间里出来,平淡冷漠地看了一眼明梨落与常余。
明梨落伸手要抓他,却被常余挡下,“宋夫人可要小心,伤我采薇楼客人,可是自讨苦吃。”
那男子回头看了一眼明梨落,嘴角扯出一个冷笑,转身离去。
明梨落推开了房门进去,只见绫罗衣衫杂乱从床上垂落,床帐半掩。
听见了声音,梅英按着掩身的亵衣,从床上慢慢坐起,望向了门口的明梨落。
明梨落只觉得脑袋嗡得一下,心里堵着一口气不能解,即便是在莲子厅相见,她浓妆艳抹自己看不分明,即便是在常濡房中,常濡言语露骨明白,却怎么也不及自己亲眼所见的冲击来得更大。
她与梅英对视许久,瘫坐在了地上。
“我初见姑姑,姑姑倚在枫桥楼前,望着街上,沉静如兰,笑容清浅。我不知自己着了什么魔,”梅英泪涟涟,“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求着英郎放我走。他是个善良的人,被我抛弃,没有强求。我便,脱了婚服,换了一身素装,来到了枫桥楼。与姑姑朝夕相处,没想到姑姑性子这么冷,对人防备如此之深。”
“后来,姑姑知道了我与英郎的关系,以为我是因为英郎失聪,才狠心离他而去。这世俗之见有如海深,我几度欲言,终究不敢。我怕你知道,嫌恶于我,宁可教你以为我是心窄之人,也难教你知道你是我心仪之人……”
言至于此,明梨落微有动容,抬头望向明梅英。
明梅英哭笑道,“我知道你要把我送到紫薇峰,英郎身边,然后独自香消玉殒。可我既然离开了英郎便不会回去,更不可能让你跳英湖,空留一声叹息。当年你为宋恒死,石少爷拉住了你,今日你为我死,我岂能无动于衷,安居世外?”
明梨落摇了摇头,“不该如此。”
“若是一生都活在失去你的痛苦中,不如永远苦海浮沉,换你自由。”
明梨落涌出眼泪,撕心裂肺喊道,“明梅英!你哪里懂得这些勾心斗角,我在繁英城经商这许多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常濡记恨我多年,要的便是我身败名裂这个下场。她处心积虑诱骗你,吃定你天真、重情,用来牵制我……”
“早知如此,不如早将你还给紫薇峰。”
明梅英缓慢起身,跪着,拖着身体到了明梨落身边,抓着她的手臂,啜泣道,“姑姑,我又错了么?”
明梨落将她紧紧抱住,哭诉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我并非不懂人情,又岂是在意世俗眼光之人?”
明梅英只是靠在她身上,感觉到身上的伤,隐隐作痛。
这时,常濡走了进来,拍了拍手,阴阳怪气讽道,“真是姐妹情深,连我都为之动容了,”
“只可惜,我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即便你们情深似海,欠了我的金子,还是要照还。如今这般,你们也只能卖身抵债了。”
明梅英抬起头来,狠狠地瞪着常濡,“你说过,只要我帮你做事,你就放过姑姑的。”
常濡笑道,“可今天,是你姑姑自愿留下的。”
“于是,明氏姐妹便留在了采薇楼。常四娘早就看中了梨落那双点茶妙手,便让她们姐妹在莲子厅中,给客人抚琴点茶。原来梨落那些旧客,也随之而来,只是采薇楼中毕竟是风尘之地,原先在枫桥楼中都是谦谦君子,到了此处,便露浪子本相了。”
白兰桡捶着腿,一边问道,“那现在呢?还是一直在采薇楼中么?”
辰风阁主点了点头,道,“是啊,这件事也不过是月前的事情。”
说完,辰风阁主从茶桌之下摸出了一张红纸,放到了茶桌之上,道,“几日前,楚仁从街上给我带了这个,是采薇楼贴出的。”
白兰桡探头上去,伸手扯了扯兔儿神的衣袖,问道,“公子,上面写得什么?”
兔儿神看了一眼,道,“绫罗绢绡,一易佳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