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明梨落都没有理会梅英,并非她怒气未消,而是因为茶商们惹上了一些麻烦。
他们卖茶叶来繁英城也有些年头了,但茶叶的赋税与日俱增,尤其是来到了繁英城,所获之利更薄,茶商们原想走些特别的路子,但是雍和城风云突变,谁也不敢上去做这个冤大头,也就只好牺牲与明梨落、石家的这些交情,去利益稍厚的地方。
即便是做远商,将茶叶卖往桃郡,走烟波江卖给九复朝的人,也好过卖到繁英城经了城守盘剥后,还要因为点交情,压价卖给明梨落。
明梨落自知情势不好,又未曾告诉他们自己债台高筑,若是此时再强行挽留,恐怕来日赔了枫桥楼不说,也要折损这些人情、人脉。
于是,茶商愧疚而辞,明梨落慨然相送。
常濡在明梨落忙于与茶商交际之时,故意在街上与买香的明梅英相撞。
梅英正欲离去,只听常濡轻软的声音传来,“咦?这不是枫桥楼的明姑娘么?”
梅英看着她,忽然想起她是那夜来找明梨落的人,听明白说,此人是采薇楼的鸨娘,人称常四娘。
上次被明梨落训斥,如今想到采薇楼,她自觉有些不寒而栗。
从明梨落对这些江湖事的态度,明梅英是再也不敢说出那日在望峰山上所说的那些自己谋生的话来了。
许多平素无奇的事情,竟然祸根深埋。她终究没有明梨落阅尽世微,还是不要招惹这些人了。
明梅英只是淡淡笑了笑,便要匆匆离开,没想到常濡拉住了她的手臂,声音柔婉,“怎么?明姑姑欠了我那么多金子,不想还了便四处躲着我?”
明梅英心里疑惑,转身问道,“姑姑何时欠了你的金子?”
说着,便想到了那日她拿出来的金钏,她低头看着常濡的手,那小巧金钏仍然套在她的玉腕上。
“你的金子,不正戴在手上么?”
常濡松手,笑道,“那都是多久前的事了,怎么还劳姑娘惦记?我说的,可是明姑姑为了贿官赎犯,来寻我押身借金之事……”
闻言,明梅英惊惶。
虽然她并不相信常濡说的话,但流言蜚语多为祸,她在这人头攒动的大街上这么一说,不是毁姑姑清誉么?
她怒道,“休要胡言!”
说罢,明梅英甩袖而去。
常濡的下人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拦在了明梅英的面前,趾高气扬道,“黄莺姑娘,你若不信的话,可以跟我们四娘回采薇楼,我们四娘那儿可有明姑姑亲手签下的契约。”
明梅英听见他的称呼,登时脸色煞白,他怎么知道自己本名黄莺?
“我自会回去问姑姑,不必劳四娘大驾……”
那小厮冷笑道,“明姑姑何等清高傲骨,怎么会承认自己卖身做了红倌人?你这一问岂不是当面羞辱?而且,”小厮转头看了一下常濡,复道,“我们四娘给明姑姑留了一条活路,若是姑娘今日固执,恐怕要堵死明姑姑的活路了,老来为娼,还不如当日做了英湖魂,省得如今……”
明梅英双手紧握成拳,强行逼着眼泪,咬牙切齿、低声道,“不必说了,我跟四娘去采薇楼……”
采薇楼中,常濡将明梨落当日签的那份契约给了明梅英看,明梅英登时脑袋嗡得一声,意识朦胧。
那日她在枫桥楼弹琴被姑姑责骂之时,姑姑说她天真以为这世间天公地道,原来是明姑姑用了这种办法,才解救她和明白出了牢狱。
她竟不知姑姑苦衷,给她带来这些麻烦……
常濡见她花容失色的模样,勾唇浅笑,从她手中抽回债契,缓缓道,“这回相信了吧?”
明梅英摇了摇头,对常濡道,“姑姑欠你的钱,我一定会还你的!我绝不会让姑姑卖身与你的!”
常濡抛过来一个疑问的眼神,“你拿什么还?求你父亲还这个钱么?”
“你既然知道我叫黄莺,一定是查过了我的身世,我父亲经商这么多年,与石家在商业上平分秋色,不会还不起你这些金子的……”
常濡突然笑了起来,半晌才捂着嘴,道,“这点钱对你父亲来说确实不算什么?不过这个钱,可是要他押上黄家满门性命来还的,他敢么?”
此时,明梅英的脸色更加惨白,只能愣愣地看着她。
常濡起身,在屋里兜转,一边道,“你以为石家还不起这点金子么?明梨落为何不敢出言相借?因为啊,这个债连着一条引火索,谁还这个钱,谁就得担着贿赂城守的罪名,你说这第一人,那个行事狠绝、铁血无情的太子爷,能不拿他杀鸡儆猴么?”
“所以,现在啊,你们家明姑姑唯有娼门与死路可走了。”
明梅英的手放在桌上,紧握成拳,食指指节被大拇指按得几乎要变形了,而她还未修剪的指甲也深深地嵌入到肉里,掌心潮湿粘腻。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许久,明梅英问出口。
常濡伸手拉起梅英的手,将她的拳头打开,手指磨蹭着她掌心的血渍和茧子,道,“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个商人,只是爱钱而已。你在枫桥楼弹得一曲梅熟,令多少人食不知味,来了我采薇楼,也念念难忘。”
明梅英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你只是要我在采薇楼弹琴揽客?不必卖身?”
常濡笑道,“不错。你只要在我采薇楼做个清倌人,抵过了明梨落欠的债,盈余几许,我自会撕毁这债契。”
明梅英沉默半晌,沉了一口气,道,“我答应你,但是这件事你不能告诉明姑姑。”
“当然,我常四娘总是顺着摇钱树的气儿的。”
明梅英起身,准备离开采薇楼,常濡抓住了她的手臂,冷声冷语道,“我可没时间等你慢慢磨蹭。”
明梅英甩开了她的手,“我现在就去。”
黄昏,明梅英回到了枫桥楼,明白正在擦桌子,见她一脸疲惫地走了进来,忙上前问她,“梅英,你怎么去了大半天?”
明梅英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个锦盒,道,“廖夫人喜欢在茶室焚香煮茶,存在咱们这里的香用完了,我去街上买点,逛了好久,才买回来的。”
明白点了点头,没有怀疑,“那好吧,看你怪累的,先去休息吧。”
“我还是帮你收拾吧。”
于是两人就一起擦桌子收拾茶具,半晌之后,没看见明梨落和锦染的身影,梅英问明白道,“姑姑和锦染呢?”
明白道,“姑姑这几日特别忙,好像是因为茶叶不够了,去和茶商们谈茶叶买卖。只是我猜都没什么好消息,姑姑每日算账的时候,敲算盘,总要愣神许久……”
听明白这么讲,梅英想着,一定是为了还债。
明白又自顾道,“现在茶叶进繁英城都要多加什么税,价格一下子就上去了,那些茶商好多都不愿意把茶叶卖到这里来了。虽然是和姑姑交情匪浅,但谁愿意赔本赚吆喝,姑姑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一点也不坚持,人家说不卖她也不努力一下……茶叶贵了就贵了,大不了我们这里加点茶价上去,或者少赚一点,也能过日子不是么?真搞不懂……”
梅英感觉鼻尖酸涩,想起曾经听别人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讲述石无忌救明梨落的故事,如今石无忌或也无可奈何。
而她不可能让姑姑走到“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境地。
于是,明梅英放下筷子,对明白道,“我出去一趟。”
明白不解地问道,“诶,你去哪?”
明梅英笑着道,“今天上街听人说,今晚夜市人多热闹,我想去看看。”
明白也放了碗筷,道,“我也想去,等我一起!”
明梅英的笑略一僵,复咧嘴,“好啊,一起去。”
夜市才开,灯笼已经映照了一整条街,人群聚拢于此,摩肩擦踵,灯笼的火光透过了薄纸,与人影交错,光影斑驳。
明梅英和明白并肩齐走,梅英显得特别开心,到处乱窜,买了很多不值钱的小东西丢给明白。
明白抱着东西,一边看着梅英,一边环视整个乱糟糟的夜市,委屈道,“你别买那么多没用的东西,我都没手拿了……”
明梅英站在街上,倒走几步,笑得格外灿烂,“没办法,我每次逛夜市,看到喜欢的就想买,给了钱东西总不能丢掉吧?只好委屈你一下,帮我拿着吧!”
明白刚想说回去,忽然看见后面菜市口火光摇曳闪烁,他眨巴眨巴眼,冲那地方努了努嘴,跟梅英道,“梅英你看后面那里!”
梅英转头望去,突然一个火球从人群里高高跳起,然后落下,一阵喝彩声随着夜市杂乱的人声传来,又一个火球跳了起来。
明白咧嘴笑,“梅英,那个好像挺有意思的,我们看看去,看看去……”
梅英只看了一眼火球,目光落在人群里,愣了半神,拍了拍手,“好啊,我们看看是什么!”
说着,就拽起明白的袖子,把他拖进人群,还帮着明白挤进人群前面。
明白抱着一大堆东西看着菜市口,一个魁梧的汉子手臂上正缠着铁链,而其他穿着短打的人,提着酒坛往地上两个铁球上浇,火苗登时蹿起,短打退开,汉子吼了一声,将铁链缠在手臂上,将铁球甩起,立体旋转,火圈将那汉子围了起来,煞是好看。
人群中响起喝彩声,汉子又转了几个花样,明白看得入神,头也不回地和梅英说话。
没有听见梅英的回答,他也权当人声嘈杂,淹没了梅英的回答。
而梅英早已退出人群,她望了一眼人群,眼泪流下,自顾自道,“我不愿让姑姑知道,我入了娼门,做了她最讨厌的事……”
说完,她转身抹泪走,抬头之际忽然看见英郎一身白衣,握着一个灯笼下挂着的木牌,望过来,流露出了错愕的眼神。
她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别过眼往采薇楼的方向匆匆而去,英郎跟了上去。
英郎追着到了采薇楼门口,眼见着明梅英进了采薇楼,他又惊又气,正欲冲进去将她拉出来,却恍然见到常濡的身影,犹豫了一下,后退几步,找了一处石阶坐下,盯着采薇楼看人来人往。
他心中慌乱无措,十万分想进去寻回明梅英,但他曾经对着师祖罗浴兰的牌位立下重誓,身在紫薇峰,绝不干涉红尘之事。
辰风阁主也曾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即便君大人夫妇故去多年,但紫薇峰与君家的关系藕断丝连,若紫薇峰牵涉什么事,必连累君府。当年君大人的三个孩子,君祁罗一生坎坷,誉满江湖却郁郁而终,君祁衣嫁入欧阳家,多年前已然寿终正寝,唯有君祁文撑起君家门户而至今日。
君家承袭君明誉遗志,少有野心,如今由君祁文的长子君白叶当家,还是一氏清门。
朝局风涌云翻,党同伐异,只要握住了把柄,即便德高望重的君祁文,也难护门庭。
英郎深受紫薇峰收养之恩,绝不敢随性而为,给君家带来麻烦。
终于等到了人影稀疏之时,他才等到了一脸疲惫的明梅英。
梅英从采薇楼中走了出来,远远便望见了英郎坐在石阶上,直勾勾地看着她。她犹豫了一下,鞋子蹭了蹭地,才缓缓走了过去。
“你为什么来这种地方?”未等她开口,英郎便出声质问。
梅英拉过了他的手,在他掌心写字,英郎看着她比划,念出她所写的字,“我、瞒、着、姑、姑、来、这、里、还、债……”
英郎皱眉,“为什么?”
“姑姑为了救我和明白,跟常四娘签了卖身契,如果还不起钱,姑姑就要卖身给采薇楼了。我不想姑姑受这种羞辱……”
英郎反握住她的手,道,“黄莺,你真的不该来这种地方。他们只是骗你给他们招揽客人,不会放你离开的,进了这里的姑娘,真的没有能够走的……”
梅英甩开了他的手,低头哭泣,自顾自道,“我知道!即便我永远深陷泥潭,我也不要姑姑涉足风尘地,被这些登徒浪子羞辱!”
英郎听不见她说的话,全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是他感觉得到她是为了维护明梨落。
“明梨落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
梅英含泪望了英郎一眼,抓起了他的手,在他手中写道,“因为她是我所爱之人,从我第一次在枫桥楼见到她,我就很喜欢她……后来在枫桥楼朝夕相处,她待我极好,教我煮茶……还不会煮茶的时候烫着了客人,客人生气,她便护着我,对我不怒不嗔。曾府的事,姑姑也顺着我,后来,即便知道我是石少爷死对头的女儿,她也没有赶我走,更没有防着我……而是送了我梅英这个名字,让我跟在她身边做她的妹妹……”
梅英写道此处,已经泣不成声,英郎感觉到她手指的颤抖,他掌心一收,握住了梅英的手指,将她抱在怀里。
梅英靠着她,仿佛是忘记了英郎失聪一般,痛哭道,“我一时贪玩,听那个夫人弄筝,没有注意到有人给陈大人下毒。害得明白跟着我一起入狱,姑姑为了救我们,竟然将自己卖给了常四娘,我还以为,还以为……”
“她待我如此好,我怎么能让她在这里受人欺负……所爱之人受苦,必要我自己身入苦海更痛……”
英郎握着她的肩膀,让她直视着自己,道,“梅英,我帮你还钱。”
梅英摇了摇头,垂肩,缓缓走回枫桥楼的方向。英郎握着她的手不想松开,她也任了,拉着英郎的手一齐走在街上。
快到枫桥楼的时候,梅英擦去了眼泪,嘴角弯弯露出了一个违心的笑,将英郎的掌心打开,写下了几个字,“山河缭乱天有数,命运坎坷缘作定。英郎不必为我强求什么人,我已经决定为了姑姑接受一切不幸。”
英郎想抽回手,却被梅英紧紧拉着,“我只要姑姑好。”
英郎别过脸不去看她,“你不要逞强了,你现在涉足未深,还不知道痛的滋味。”
梅英松开了英郎的手,只浅浅一笑,英郎错愕转过头来看着她,只见她上下嘴唇相接,说了什么,转身回了枫桥楼。
“梅英!你终于回来了,你到底去哪了?!一转眼你就不见了,我抱着一堆东西,满大街都找不到你,急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姑姑和锦染都出去找你了,留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没事,我被人群挤出来以后,想着没什么事就自己瞎逛了,迷了路,刚才一个好心的公子送我回来。”
明白往外探了一下,见到仍旧站在外面的英郎,喊道,“多谢公子送我们家梅英回来!”
英郎静静地看着他们,回忆着梅英说话时嘴巴的样子,模仿了一下,自顾自念叨,“爱的滋味?”
明白挠了挠头,“那公子说什么呢?没听清……”
梅英莞尔,“他说不客气。”
明白又看了过去,英郎已经往紫薇峰的方向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