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枫桥楼,明梨落看见一个女人端坐在桌旁,右手手肘杵在桌上,手腕上骨节分明,套着一个小小金钏,金钏纹饰简单,但用的却是极贵重的金子。若非达官贵人,也难有这么好的金。
常四娘背对着门口,看起来似乎是等了很久,闲坐无聊,玉指探向了面前的那盏昏黄油灯,白指红甲,捻着火儿玩,这灯火摇曳,令厅中忽明忽暗。
茶桌旁的小石台的小火灶上,放着玄铁水壶,沸水滚滚。
明梨落走了过去,将桌上盖着的一个青色的裂纹茶杯翻过来,从锡罐中取出了一小块茶饼,丢到了茶壶里,拿起桌上那块干净的抹布,盖着水壶的壶柄,提起水壶,将水倒入茶壶里。
她将玄铁壶放回到小火灶上,抬手执茶壶,将褐色的茶水倒入到裂纹茶杯里,水烟袅娜,茶香盈室。
明梨落端着茶杯,放到了常四娘的面前,“夜里寒凉,四娘又穿得单薄,喝点热茶暖身吧。”
常四娘莞尔,“姑姑体贴。”
说完,她端起茶杯,吹凉一些才喝下去。
“都说这枫桥楼明姑姑的茶最香,果不其然。”常四娘将茶杯放下,一双眼挑起,仰视着明梨落。
繁英城的人都说,枫桥楼的明梨落有芙蓉姿态,虽采薇楼常四娘姿容比艳牡丹,却输了明梨落三分风骨。
“四娘谬赞了。”
尽管常四娘言语客气,但毕竟是个不速之客,明梨落便一直言语冷淡,正等着她说明来意。
常四娘喝完了这杯茶,把玩着茶杯,道,“雍和城有位大人,是奴家一门表亲,素来生活简朴,就好清苦滋味。往年有些时候来繁英城,奴家凌晨便在城门迎候,想请表叔叔去家中喝点小酒,吃些繁英城的佳肴。无奈表叔叔不喜欢饮酒,也不好佳肴。再者,家中夫人管得多,虽是表侄女,也不敢上我门,惹些闲话。”
明梨落静默听着,并不言语,更不安慰。
常四娘便又道,“宁肯坐在茶摊,喝两碗茶叶渣子泡的苦水。奴家这表侄女,高攀不起,也不敢孝敬,只能远看着。如今便不同了,姑姑这枫桥楼不说是名满繁英城,就连外面都有些名声的。表叔叔这回,来繁英城,也无须蹲在茶摊饮苦水了。”
明梨落莞尔,“四娘何意?”
常四娘眼中带郁,脸上浮笑,“奴家表叔叔受了差事,这几日便来繁英城,料想路途劳顿,歇下来总是要喝两杯好茶。接风洗尘,首选便是这枫桥楼。奴家不敢出面,怕有辱叔叔名声,也怕叔叔不高兴。但心里还是存着些孝敬的心意的,所以……”
说着,常濡将自己手上挂着的金钏取了下来,放在了明梨落面前,道,“婶母身体羸弱,不禁风雨,叔叔总是将钱留着多份给婶母用,喝茶,也不敢多花银两。这权当奴家孝敬长辈,希望明姑姑能行个方便,给奴家这长辈用最好的茶叶。也不须告诉他,以免他恼奴家多事。”
明梨落看了一眼金钏,回道,“既然知道会恼,四娘何必多此一举。”
常濡垂首叹道,“受人之恩,当思回报。”
明梨落还是不太想接,便问道,“四娘表叔是当官的吧?”
“正是。”
明梨落闻言,手指按在了金钏上,将金钏推了回去。
“我明梨落不与官府中人有这些私底下的金钱来往,既然四娘也说自己表叔清贫,那又何必多此一举,与大人这些麻烦呢?”
常濡看着那金钏,皮笑肉不笑,问道,“明姑姑这是回绝么?”
明梨落道,“我枫桥楼只是规矩的生意人,私下不敢与官府有什么勾连,与官府,从来只是明面来往,纳交税赋,听差候遣。而往来客人,从不打听籍贯、身份,只是一分钱一杯茶。虽然四娘这番孝顺之意,令梨落很是感动,但生意归生意,人情归人情,两不相混。”
常濡浅笑,收了金钏,原戴回手腕上,道,“那是奴家多此一举了。既然姑姑不肯,那奴家也不便多待了。”
说完,常濡便往外走。
明梨落送了出去,在门口,对常濡道,“四娘不必怀有芥蒂,虽然梨落是生意人,无利不开门,但到底是规矩的生意人,不会拿茶叶渣子泡了苦水,当做佳茗给客人喝。令叔若来了此处,不会受了亏待。”
常濡只冷淡说了句多谢,便离去了。
明梨落站在门口望了一会儿,才关了门,回到厅里坐着。
此时,明梅英正下了楼来。
明梨落看向了她,问道,“上过药了么?”
明梅英抬了抬自己的手臂,道,“已经上过药了,没有什么痛感。”
明梨落点了点头,继续若有所思地坐着。
明梅英看着紧闭着的门,又看了看似乎有些忧愁的明梨落,问道,“姑姑,你怎么了?”
明梨落叹道,“我总觉得有些不安,不知道常四娘打的什么算盘。”
“是因为那金钏么?”
“她留这金钏在我这,央我办事。那东西一看价值匪浅,怕是官宦手中的东西。若是我收了,来日,保不定诬我与什么人交情匪浅。或说我为娼门中人,贿赂官府,皆无不可。”
“可是姑姑不是退了金钏,没有应她的事么?”
“从前,我夫经商离家之时,曾数次告诫我要提防常四娘。我从不与她打交道,总是我夫与她周旋,我并不知道她的秉性与处事风格。如今她这样无功而返,我反而比收了金钏更要心忧。”
“姑姑……”
明梨落看了看她,道,“回去歇息吧,一切如常便是。”
说完,明梨落便回房去了。
明梅英看了看她的背影,熄了灯回房去,因为夜风寒凉,她起身关了窗户,便躺在床上睡觉。
与枫桥楼相对的一处房子的屋顶上,英郎穿着一身白衣,持剑端坐,望着枫桥楼明梅英房间紧闭着的窗户出神。
忽然,夜里一盏灯笼晃悠,几个巡夜人望着四周,皆是冷清,忽然有人仰头望见了坐在屋顶上的英郎。
“什么人?!”巡夜人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十分突兀。
英郎这身白衣在夜里十分明显,他虽然听不到人的声音,但是她看见了巡夜人的灯笼,也望见他们追赶他来的身影,便起身,离开了此处。
巡夜人见此,觉得是什么宵小之辈,便追了上去,只可惜他们腿脚赶不上英郎轻功灵便,追了没多久就见不到英郎的人影了。
而明梅英梦中恍然听见夜里突兀的人声,半睁着眼,听了半晌,渐渐没了声音,想着不是往枫桥楼来的,而自己又十分困倦,便又入睡了。
翌日,枫桥楼如往常一般开门迎客。
忽然,一个略有些驼背的老人背着一架筝走了进来,明梅英拦住了他,问道,“老伯,您怎么背这么大个筝来此喝茶?”
老伯扶着筝,小心翼翼地放下,让筝倚靠在门口的账台上,歇了两口气,看向窗外一个粉黛红妆的女子,道,“不是老头儿喝茶,是我家夫人喝茶。”
明梅英笑道,“喝茶就喝茶,怎么背着这么大个筝,多累呀。”
说着,明梅英拿了茶杯,倒了点绿茶递给了老伯。
老伯连声道谢,喝了两口茶,才对明梅英道,“哎,我们夫人是回家省亲来了,带回来的东西都放车上了,都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就这个视若珍宝。我怕放车上,给人偷了或者是马惊,给弄坏了,夫人少不了要哭一场,就想着看着,”老伯说着,看了看夫人,又道,“我们夫人心疼我,非要拉着我来这儿喝两杯茶。我就只好背着来了。”
明梅英笑道,“老伯可真疼夫人。”
那年轻的夫人一直站在门口听他们讲话,她穿着丹色抹胸,白衣,下着紫兰裙,头发盘髻,不着金银珠饰,只以红丝带为饰,打了结儿,垂落腰间。
她听着老伯与明梅英的对话,只是微微而笑,笑时,抹着浅朱的唇弯弯,甚是好看。
就连明白也看迷了眼。
明梨落从楼上下来,望见,便道,“把客人堵在门口做什么?”
明梅英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将老伯和夫人迎了进去。
迎了进去,明白给客人添了茶水,望见门口有个衣着华贵的公子,正站在门口看着方才老伯背过来的筝。
明白疑惑,上前道,“公子,喝茶里边请。”
那公子问道,“这是何人的筝?”
明白犹豫了半晌,那公子道,“我并无恶意,只是好奇。”
明白才指了指那老伯身边的年轻妇人,道,“是那位穿着紫兰裙的夫人的。”
公子拱手道,“多谢。烦请给我一壶绿茶,要嫩叶的,水要用紫薇峰的山泉。”
“好,公子里边请。”
之后,那位公子走到了年轻妇人的身边,老伯以为是什么登徒浪子,起身来拦。
那公子对妇人道,“敢问,门口竖着的筝,可是夫人的?”
年轻妇人扯了扯老伯的衣服,礼貌地笑了笑,对公子道,“是奴家的。”
公子拱手施礼,问道,“可否请夫人弹一曲。”
老伯愠怒,“公子这样好生无礼,若是想听曲子,大可上乐坊去,怎要我家夫人给你弹?”
公子道,“老伯误会。实在是闲坐饮茶无聊,这枫桥楼也从不请乐人来此弹奏,进门时忽然见了夫人的筝,一时兴起,便有此请。”
老伯摆了摆手,道,“什么误会,你要听筝,便去乐坊,去青楼,休要烦劳我家夫人!”
公子有些退却了,然而,有好事者起声道,“我看夫人也是爱筝之人,不如夫人弹一曲最喜欢的曲,我赠夫人一首名曲如何?”
老伯刚要回应,夫人拉住了老伯,笑了笑,问道,“官人既知我是爱筝之人,又岂不知我纵弹天下名曲,如今能以何曲相赠?”
那人笑了笑,手掌一扬,道,“不若先请夫人,抛砖引玉。”
夫人回以一笑,道,“官人好大口气,那奴家便试试,看能引出官人什么样的名玉。”
说完,老伯已经将筝搬了过来。
明白见此,便搬了一张矮桌给这年轻夫人用。
夫人带上了义甲,义甲触弦,轻轻一摇,雅音便传来。
原先起头的公子寻了个座位,坐下喝茶,听曲。
而那好事起哄的人,约莫四十余岁,身穿绛色长袍,旁边坐着一个身着短打,肤色白净的小奴。
男子听那年轻妇人弹曲,听得入神,明白走了过来给他们添开水,打开茶壶,往里面倒水,普洱与菊花的香味一同出来。
添过了茶,小奴给男子倒了一杯,递到了他的面前。
男子笑了笑,端起茶杯,看着那年轻妇人弹筝,喝着茶,叹道,“好茶,妙曲。”
歇了筝,年轻妇人起身道,“献丑了。”
茶客们纷纷鼓掌叫好。
男子也附和着,抚掌而笑,道,“夫人这曲长云歌着实凄婉,曲境层叠,长云宫中的女神似有若无,时而让人感觉惊喜,又忽然落空,而生悲戚。”
夫人笑道,“官人果然是行家,不过,不知这长云歌能引出官人什么玉来呢?”
男子起身,抖了抖衣袖,道,“可否借夫人筝一用?”
夫人让座,男子坐下后,戴上义甲,沉思片刻后,手指挑弦。
此曲与先前的凄婉哀绝的长云歌不同,弦音铮铮,每个音都清晰而不拖沓,起时如徐风轻缓略过平坡辽原,渐杂入丘陵山涧之中,隐于密林乱石、浑水深泥中,郁郁而不得散,间歇许久,众人以为已然谢曲,谁知突然山石崩裂、深谷水一泻千里而致使江水奔腾,恍恍忽可见舟船平飘在江水之上,霎时黑云压沉沉,船上人仰天而忧,风雨骤来,江水裹挟着舟船,随风雨翻滚在江面上,撞上了江心暗礁,舟船粉碎,人影无踪,而江浪平歇。暗沉沉的天,渐渐晴明,而又因为入夜而暗沉而去。
江中孤魂游荡,筝音渐渐清高旷远,明月高悬,映照着高山悬崖上的一棵枯木,枯木上悬挂着铜铃,与风共起,振动而发出诡异的铃声,孤魂幽鬼,每闻铃声,便恍然有所觉一般,而铃声歇后,又如江中浮叶,毫无知觉。山风过悬崖,晃动铜铃,引诸鬼注目,一人翩然而立,与诸鬼对视……
此处曲歇。
满堂掌声如雷,年轻妇人走到了那男子面前,道,“我真是抛砖引玉,不知此曲何故?”
人群中传来了明梅英的轻柔嗓音,“是景华王爷的鬼神共舞,”
见所有人都看着她,明梅英看向了男子,笑问,“对么?”
男子一怔,随即轻笑,“没想到这茶楼中,还有这许多通晓音律之人。不错,这曲子确实是景华王爷的鬼神共舞。史书中称这首鬼神共舞是景华国的雅乐,后来还曾经人增删后送入纬朝宫廷。虽几经战乱辗转,所幸未失。不过,这首曲子并未传于天下,不知小姑娘如何听过?”
明梅英摇了摇头,“我没有听过,只是以前曾……”
明梅英忽然想起自己已经改名易姓,与黄家没有关系了,不能说当年随父亲去桃郡的事情,于是转口道,“听过一个景华城的人,给我吹过这个曲子,用横笛。”
男子笑了笑,视线越过他,看到了一个衣着不俗的人,于是拱手迎了上去,“傅兄,好久不见……”
傅君抬手回礼,笑答,“你怎么往这儿来了?令我好找。”
男子指了指桌上那杯已经凉了的茶,爽朗笑道,“你知道,我没有这口,这一天就浑然不爽。”
说完,便端起了茶杯,将茶水倒入口中。
之后,便坐下来与傅君交谈。
那年轻妇人见此,便离开了枫桥楼,老伯背了筝,也跟了上去。
明白和明梅英继续穿梭在茶厅里,给茶客们添水煮茶。
明梨落迎着一对夫妇从楼上下来,一直送到了门口,老人扶着他那微胖的夫人跨过门槛站定后,笑着对明梨落道,“掌柜的,不必送了。”
明梨落笑道,“两位慢走。”
两人便相携离开了枫桥楼,明梨落转身回来,打量着茶厅里的人,除了几个官府差役,没有其他的官宦之人。
正要往前去跟明白交代几句,却忽然看到了傅君与一男子正在交谈,她心一惊,眉头深锁。
正要上前瞧个究竟,忽然看到,与傅君交谈的男子抓着桌沿,咳嗽两声,拿过桌上的茶杯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润肺,要与傅君继续说话。
没想到,两三句话还没说完,他鼻子就流出血来了。
傅君当时就慌了,对着男子的小奴道,“快去请大夫!”
小奴慌张往外跑。
男子起身,抹了抹自己的鼻子上的血,逞强对傅君道,“没事,可能是上火了……”
说完,他一阵晕眩,被傅君接住了。
明梨落慌忙上前查看,问道,“怎么了?”
傅君神情严肃,对着身边的差役道,“把枫桥楼给我封起来,所有人不得离开!”
大夫姗姗而来,枫桥楼已经被调来的官差围了起来,所有的茶客都滞留在了枫桥楼里不能离开。
大夫查看了男子的病情,然后又闻了闻他喝过的茶,对傅君道,“城守大人,这位官人应该是中了毒,我给他用了一些药,减缓毒素在体内游走。不过,需要立刻找个地方给这位官人休息,我要给官人施针。”
傅君对手下差役道,“立刻准备马车,将陈大人送到我府上,一切听从大夫吩咐办事。”
“是!”
枫桥楼中的人都不知所措地看着这情形,明梅英更是紧紧抓着明梨落的手,她知道那位陈大人喝的茶水是自己添的,难免要受些盘问的。
而明白就更是害怕了,躲在明梨落身后,不敢出声。
差役将陈大人送走以后,傅君一脸严肃地环视着茶厅中的人,看了看方才陈大人喝过的茶杯中留着的已经凉透的茶水,拿起了茶杯,看向明梨落等人,问道,“这茶水,是谁添的?”
明梨落和明梅英都想抢着认下,傅君声音强硬,“最好不要撒谎,否则休怪本官不客气了!”
明梅英只好上前跪下,低沉着声音道,“大人,茶厅是我和明白负责的。方才陈大人喝的茶水,是我准备的茶叶,也是我添的茶水。但是我绝对没有给陈大人下毒,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陈大人会这样……”
明梨落也道,“我们与陈大人素昧平生,陈大人也从未亮明自己的身份,我们没有理由给他下毒的。若是说我们的茶叶、用水不干净,可是从今晨到现在,已经卖出去许多茶水,都没有人身体抱恙,绝非我们蓄意害人。万望大人明鉴。”
傅君以手指地,道,“如今,人是在你这里喝了有毒的茶水,你难辞其咎。此事,本官一定会追究到底!”
“来人,将茶厅中的人,姓名住址一律记下,放回家去,若是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便离城而去,一律以有罪论处。将这个煮茶的丫头,和那个小子,一并关到牢里,等候审讯!”
官差们将明梅英和明白拉起来,往外带。
明梨落只能干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进了官府,除非是有证据,否则明梅英和明白就很难脱罪了。然而,茶楼这种地方鱼龙混杂,就算知道是旁人下毒,也恐怕找不到凶手。但此事不可能就此作罢,如果找不到凶手,明梅英和明白就只能当替罪羊了。
而能够让城守大人亲自接待了,必然是从雍和城来的大官。除了昨夜常濡亲自登门央她“照顾”的那位表叔叔,恐怕没有旁的人了。
她想了一夜都没有想明白常濡的用意何在,如今却是明朗了。
常濡要她去求她,也许还要付出些什么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