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打算回枫桥楼的,但是明梨落心中有疑问,回去人多嘴杂,总是不太方便,便往望峰山的方向走。
“姑姑,这不是来时路……”
黄莺虽然心中有数,但还是出言提醒。
明梨落望着望峰山的方向,道,“平时很少出来,难得能见望峰山上景致,晚点回去又何妨呢?”
黄莺笑着点了点头,跟了上去。
往常在枫桥楼,很少有机会和明梨落单独相处,这莫不是天赐良机?
两人走着,明梨落忽然开口问道,“你的琴弹得如此妙绝,若非秦楼楚馆中人,也是富庶人家的女儿吧?”
黄莺早已知道她会出言相问,却没想如何回答。她先前投奔明梨落,只说自己是普通人家的女儿,遭逢家变才流落江湖。
并未告诉她,自己是弃夫出逃。
许久没有听到她的回应,明梨落转过身来,对她道,“初见你时,我便不相信你是平常人家的女儿。只是一直在观察,你为何来我枫桥楼。”
明梨落虽然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但生意场上时而刀光剑影,有时候,在石无忌那儿凿不开的口子,总有人将主意打到她的身上,想要利用她,拖垮石无忌。
所以这些年,她做事总是谨小慎微,对这个来历不明的丫头,虽然可怜她,还是心有设防。
黄莺怕自己若不说清楚,会被明梨落误会,甚至赶出枫桥楼,便道,“姑姑,我确实并非普通人家的女儿,而是梨川城中,姓黄的员外的女儿。”
明梨落冷笑道,“原来是个千金小姐。”
黄莺抿唇,“姑姑,我知道我不该骗你……”
明梨落冷淡地看着她,“你知道你父亲与石无忌什么样的关系?”
黄莺一愣,半晌才摇了摇头。
明梨落回她道,“势如水火的关系。”
之后,明梨落转身而去,往望峰山走。
黄莺跟了上去,不停地向明梨落解释道,“姑姑,我真的不知道石大少和我父亲之间的过节。我一个女儿家,如何能够打听父亲在外之事?”
明梨落没有回应,只是兀自走着。
黄莺以为她是不相信她,便又语气恳切道,“姑姑,我所言无虚。我父亲在外经商的手段我是不知,但他待家人极好,如何都不会要亲生女儿以这种不入流的方式,去获取什么商业秘密或者是耍些什么手段……”
说到此处,明梨落回过头来,看着黄莺,道,“什么不入流的方式?”
黄莺被她这么一说,竟梗住了。
明梨落温柔一笑,道,“我不过是向你挑明你父亲与石大少的关系,可并未对你的意图作什么臆测,你自己天马行空想些什么?”
黄莺心中突然落了一块大石,似笑非笑地看着明梨落,声音轻细,“我以为姑姑把我当做那种人……”
明梨落道,“你也说我是阅尽世微之人,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自能听言观行来知晓,不必臆测。”
黄莺释然一笑。
明梨落问道,“我知道你并无坏心,但我不知道你来枫桥楼的目的。”
黄莺回道,“其实我本名黄莺,一直住在梨川城,几个月前,父亲将我嫁给了紫薇峰上辰风阁阁主的一个学生。我没有出嫁之心,但不敢忤逆父亲之意,便随着来到了繁英城,那日在街上……”
说到此处,黄莺抬眼看着明梨落,心中忐忑犹豫。
她该不该告诉姑姑自己的心意,若姑姑不能明白自己的心意,反而日后对她疏远,她又该何去何从?
她已经辜负英郎,做到如此地步,岂能甘愿离开姑姑?
只要能随于卿旁,纵使心意不为她了解,那又何妨?总好过与她生了间隙,渐行渐远……
想到此处,黄莺便决定将自己的心意隐藏心中。
“在街上做什么?”
黄莺回过神来,道,“在街上望见了姑姑的茶楼,心仪非常,便逃婚而来。”
“只是如此?”
黄莺与她对视,道,“正是。”
明梨落对这个理由并不信服,只当是个借口,道,“辰风阁中的学生并不很多,但都德才兼备,即便天赐丑容,气质也是脱俗。如何便入不了你的眼?”
黄莺一愣,“我……”
明梨落想了想,皮笑肉不笑看了她一眼,转身往山中梨花林走去,边走边道,“想必,你所要嫁的是那个自幼失聪的英郎吧。这天下人,才情惊绝者有之,美艳非常者有之,雅容之辈当真稀罕……”
黄莺心中郁郁,却无法辩白。
明梨落入了梨花林,衣衫随风、随步履而动,时而勾挂在枝桠上,扯动树枝,便落一身梨花。
黄莺在她身后,抱着琴缓缓走着,未多时,便走到了一处悬崖上。
她见明梨落坐在悬崖的一块青石上,脱下鞋袜,双腿交叠,挽着的发髻也解开了,发带却为风所夺,勾挂在悬崖上的一棵稀疏的梅树树枝上。
明梨落笑着望了一眼,移开了目光,望着远处,任风玩弄她的长发。
黄莺在她身旁坐下,若有所思。
“我原本是富商之妻……”明梨落忽然开口道,“时常替丈夫与那些商人之妻周旋,明里姐妹相称,暗里各怀鬼胎。有时也与官家之人来往,官家之妇本就是人争相巴结的对象,自不需对你有什么心机。只是,偶然受她家男人青眼,便得受她白眼,有时欺辱,也得赔笑咽下。”
明梨落看向她,眼中并无怨怼之意,十分平淡道,“士农工商,商居其末。可怜不是为商,而是商人妇。”
黄莺秀眉轻拧,问道,“他对你不好么?”
明梨落轻笑,抬手将撒在眼前的长发撩至耳后,“一生夫妻三年半,十年夫妻九年空。”
“当年还会顾及我,一年一回。后来寻着花柳,便觉得可有可无。若非为了我与那些商妇、官妇的交情,何以会顾及我。直到我日渐不愿为之所用,他便扬言以妾代妻,只可惜,他没有熬到那一刻,犯了事,已经没了。”
“姑姑……”
明梨落看着她那一脸哀伤,笑着道,“你不必为我伤怀,这些事我早已放下。”
“既已放下,为何还要提起?”黄莺追问道。
她心里是很希望能够与明梨落互诉衷肠,她愿意将这些事告诉她,她多希望是因为明梨落将她当成了可以倾诉的人。
明梨落望着远处的紫薇峰,道,“也许是为了英郎吧。”
闻言,黄莺心一沉,不敢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紫薇峰。
明梨落没有察觉到她的失落,继续道,“我这点茶的手艺,其实是从紫薇峰上学来的。当年我曾上紫薇峰学艺,与如今的辰风阁主是师兄妹。之后,老阁主西去,我上辰风阁祭奠,遇见英郎。”
“我虽嫁人十年,确实聚少离多,没有子嗣。那年英郎年幼,生得实在可爱,我便与他玩乐。但他从来不笑,一直望着我说话,从来不回应我。我发现,我说的话越多,他越来越不耐烦,最后甚至生气了,推开我就走。寻见我师兄,竟然当着师兄的面,拿石头砸我。师兄解释一番,我才知道,那孩子听不见,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才会生气。”
“姑姑是因为我逃婚,对不起英郎,而责怪我么?”
明梨落摇了摇头,“你放弃英郎的时候,并没想过自己的未来吧?”
黄莺扬声道,“未来何惧?我大可也像姑姑一样,开一间茶楼、酒楼,自己谋生。”
明梨落看着她倔强的眼,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十年商人妇,我可并不是只学会自怨自艾、任人欺辱。”
“虽然我没有姑姑那般经历,但我愿意承担风雨,才不需要以嫁人来决定自己的未来。”
“丫头,你对这人世的险恶,还是了解得太少了。”
“姑姑,我相信巾帼不让须眉……”
“你以我为榜样,可知我身后没有石无忌,便如草芥。这城中许多亡夫的故旧、仇家,谁会任由我在此处开这个茶楼,招揽天下文人名士?不过是看在石大少的薄面之上。若有朝一日,捏着了我的命脉,我必落地如走鸡一般狼狈!”明梨落扬声打断了她的话。
黄莺哑然,怔怔地看着明梨落。
她神色肃然,道,“我不是要你回到英郎身边,只是告诉你,这天下远非你想得简单。你离开了英郎,就相当于失去了一个屏障,你若无悔,便要好好想想自己以后如何立身处世。”
黄莺神色黯然。
明梨落望着天色昏沉,对她道,“望峰山的夜色奇好,不谈这些了。”
天色渐暗,黄莺无事做,便坐在青石上,长指按弦,开始抚琴。
曲意缱绻,颇有情窦初开之感。
梅子挂树,一人辗转流连于梅林中,衣衫翩然,人面如玉,梅香倏而浓郁,倏而淡淡。他的长指伸到青枝之间,抓了一颗梅子,扯一下,梅子便落到了掌心。他喜欢那梅子的娇俏可爱,也不冲洗,便咬了一口,酸甜滋唇舌。吃得开心,没有看见一旁提篮的少女,提着半筐新摘的梅子,正歪头看着他。被发现之时,他将手背于身后,残梅隐于袖中,笑着道,“梅熟,可摘,可食。”随后,扬长而去,少女提篮目送他离去,望见他手捻残梅,露出袖来,梅子上还留着他一小排牙印……
曲罢,明梨落感慨道,“果然是少女心事。”
黄莺道,“此曲是起落君的三首名曲之一,虽然非三曲中最为惊艳绝顶之曲,却是我最喜欢的一曲。”
明梨落看向了她,道,“老阁主以前也给我弹过此曲,但他苍老心衰,无法弹出此曲中少年情窦初开的心境。”
“原来姑姑也听过此曲。”
明梨落看着紫薇峰上的熹微灯火,道,“听过,此曲名为梅熟,是起落君初作。辰风阁上仍存有曲谱,都是君大人念儿之时,亲手记刻。梅熟版本奇多,最初的版本记在君大人心中,起落君虽然更改数次,但此曲他也仅仅在人前弹过两三次,留下一卷残谱,最后一个版本是文遗君借此版本修改过的,不知由何人从望江筑带回,从此流传在乐坊青楼之中。”
黄莺问道,“为何有数次更改?”
明梨落笑道,“人事变迁,对以往的事情看法变了。听说,起落君最后一次弹奏梅熟之时,戛然而止,老阁主曾经评论此事,说,想必是起落君自己也觉得年老改曲,将老时的不如意发泄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让过往酸甜的情事蒙上了一层阴郁。”
黄莺点了点头,“我爹曾经送给我一本梅熟的残谱,那几段之中确实有些伤感之意。而我所弹,应该是姑姑所说的文遗君所改之曲,其中不仅带着些许九复国的曲风,还有些微苦意。我的师傅也评价此曲,说是酸苦梅子。”
明梨落笑了笑,抚上她的头发,“来日,我一定将原曲抄来给你。那才是起落君当年情窦初开时,信笔而作,原汁原味的酸甜梅子。”
这一抚,黄莺感觉到自己的心一拧。
而明梨落没有感觉到她的异样,也不觉得自己这样的举动在黄莺眼中有些暧昧,只当是对一个妹妹而已。
明梨落起身,走到梅树旁将自己的发带取下,道,“时候不早了,也该回去了。”
忽然,明梨落的手停在梅枝上,半晌回过头来问黄莺道,“你真不打算回到英郎身边,抑或是黄府?”
黄莺别过脸,轻轻地摇了摇头。
明梨落手抚枯枝,道,“那就改名换姓吧。叫什么好呢……”
忽然,她对着黄莺道,“不如叫梅英。”
黄莺眼中一亮,问道,“黄梅英?”
明梨落莞尔,“明梅英。”
黄莺一愣,只听明梨落道,“我收你为义妹,今后以姐妹相称。”
黄莺大喜,放下了怀里抱着的琴,跪地长拜,道,“妹妹明梅英见过姐姐。”
明梨落扶起她,道,“不必如此费礼。”
溪水潺潺,今夜月明,映照着溪水,波光粼粼。月光穿入梨花密林,明梨落与明梅英在林中穿行,见光点斑驳,恍若星辰。
明梅英紧随在明梨落之后,沾了一身的梨花晚露。
但夜色昏暗,明梅英没办法看清脚下情况,忽然跌了一跤,蹭破了手臂。
明梨落过来查看她的伤势,道,“只是蹭破了点皮,回去的时候,我给你上点药就好了。”
明梅英点了点头。
明梨落抓住明梅英的手,两人素手相挽,在密林间穿行,出林后,沿溪而走。
明梅英感觉到明梨落手掌温暖细腻,心中如糖丝化开,甜腻一点点晕开。
而月光映照着溪水,映照着一树树梨花,也映照着两人相挽的倩影。
回到了枫桥楼,只见小二正站在门口翘首,见到了明氏姐妹的身影,重重地舒了一口气,跑到了她们面前。
“哎哟,姑姑,你可急死我了!这一去就是大半天,这天色晚了也不见回,我还担心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托人去问曾府,人家说你早走了,许是赏玩梨花去了……这才放心等,结果等到现在,我差点就让人去府衙报案了!”
看着他急得满头大汗,又说了这么一堆,明梨落宽慰道,“我没事,让你担心了。”
“哪里的话,一家人,自当给姑姑想着些……”
明梨落点了点头,对明梅英道,“走吧,去我房间,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小二看向了明梅英,问道,“怎么还受伤了?”
明梅英抬起手臂给他看,道,“一点小伤,不碍事的。”
小二点了点头,回头来看,见明梨落要往枫桥楼走,他慌忙上前,拉住了她,神色怪异。
“怎么了?”
小二看了一眼枫桥楼里的灯火,压低了声音对明梨落道,“姑姑,有不速之客,等了你一晚上。”
明梨落肃然,问道,“何人?”
小二抿了抿唇,开口道,“常四娘……”
明梨落望向枫桥楼,半晌对他道,“你带梅英从侧门回去,让锦染给她处理一下伤口,我去会会客人。”
小二挠了挠头,“梅英?谁啊?”
明梨落看向了明梅英,道,“我给她改了个名字,随我姓明,叫梅英。”
小二委屈地看了看梅英,嘟囔道,“我跟了姑姑这些年,还不是叫小二,她才来几天,就跟姑姑姓了……”
明梨落笑道,“那你也随我姓吧,叫明白。”
小二诶了一声,走到明梅英面前,道“我们先走吧。”
明梅英看着明梨落独自走向枫桥楼,心中有些不安,略有些不情愿地跟着明白走。
“你不必担心姑姑,姑姑自会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