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都以为,明梨落是为了维护石无忌,才甘愿放弃枫桥楼沦落风尘。若是当年羽翼未丰之时,也就罢了,但如今天下虽不说江平浪静,但也算安定富庶。石无忌经商数十年,也早已不是当年的毛头小伙。我想,他要护着明梨落,却也不难。”
喝茶之际,辰风阁主言及明氏。
青女追问道,“那是因何?”
辰风阁主从滚水中舀了一勺,倒入茶壶之中,顿了一下,看向窗外的一处悬崖上坐着的白衣剑客。
“为了明梅英。”
“当年我与梨川城的黄员外有些交情,他有个女儿黄莺,正待字闺中。我便为英郎聘她为妻……”
那日出城迎来黄莺的婚车,英郎一身红衣坐在高马之上,眼中难掩笑意。
而黄莺坐在婚车中,心怀忐忑,感觉有些闷,便撩起了马车帘子望出去。
明梨落正送别客人,之后倚栏而立,望着这迎亲的车队缓缓而过,她沉静如兰,行止温柔。
黄莺的目光登时被她吸引,移不开眼,而马车却不断往前驶去。
她一直望着明梨落,而明梨落却没有见到她,只是看了一会儿迎亲队吹的笛箫,莞尔一笑便又进了枫桥楼。
黄莺失魂落魄地放下了车帘,在这迎亲队伍出了繁英城,往紫薇峰的方向去时,黄莺突然撩起了车马帘子,从马车夫身边跳下,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英郎虽为失聪之人,却忽然有所感一般,突然在马上回过头来,望见了摔在地上抬眼看他的黄莺。
他扯住马缰,喊了一句,“黄莺!”
当他要跳下马的时候,黄莺已经站起身来了,她扬手阻止英郎下马,眼波流转,或犹豫、或遗憾、或纠结,情绪交织。
英郎不解地看着她。
黄莺拖着身体,慢慢往后退了几步,那婚服上已经沾了许多灰尘。
她知道英郎是失聪之人,便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脱下了婚服。
英郎感觉到了什么,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她眼泪落下,将婚服放在了马车上,头上珠钗金饰也俱拆了下来,放在了婚服之上。
英郎直直地望着她,手中握着马缰的手微微颤抖。
黄莺轻轻地用手叩打自己的心脏,之后跪在地上,行了一个大礼,祈求英郎成全她,放她走。
“后来,英郎就放了她对么?”兔儿神看了悬崖上抱剑而坐的英郎,出声问道。
“正是,英郎从来不是强求之人,便放黄莺走。黄莺伪装成落难之人,去了枫桥楼,求明梨落收留。本来明梨落是没有留人之意,奈何黄莺苦苦哀求,她才留她在枫桥楼中做个烧水添茶的丫头。”
说着,辰风阁主又添了茶。
“看那黄莺,未过门便弃夫而去,是个纵情之人,颇有些果敢,想必不是只为在枫桥楼做个小小的丫头吧?”
辰风阁主叹了口气,“确实,这黄莺才华不凡,明梨落又是阅尽世微之人,岂能毫无所察?”
一日,一个身着家丁衣服的小男孩跑进了枫桥楼,黄莺见他,便停下了手里的活,笑着走过去,问道,“小客官,品茶否?”
小家丁抬手施礼,道,“小娘子,我不品茶,我是为家中老爷来请明姑姑的。”
明梨落是城中寡妇,不合适叫姑娘,而她与亡夫又有些过节,喊她夫人也不免勾人伤心事,之后不知是谁起了头,喊了一句明姑姑,之后知晓枫桥楼的人都喊明梨落为明姑姑,明梨落也欣然受之。
黄莺看了一下枫桥楼的侧楼,对小家丁道,“小客官,今日明姑姑有很多客人要招待,可能无法随你走了。”
小家丁一手握拳捶向掌心,道,“这可如何是好?我家老爷是文雅蚀骨之人,最好饮茶弄花、舔卷阅诗,近来却不知为何,茶具闲置积灰落尘,诗卷书册束之高阁,那种了满院的花也不尽收拾了……夫人十分担忧,请大夫,老爷也不肯让大夫号脉,为他沏茶,他又嫌夫人手艺,说是徒然浪费茶叶,要他出门赏花,他又说花开思败、不如不见,好不念其伤……”
黄莺道,“所以夫人要小客官来请明姑姑沏茶,令老爷心境豁然?”
小家丁再拱手施礼,“正是,还请小娘子请一下明姑姑吧,这繁英城,唯有明姑姑沏的茶是最沁人心脾的。”
黄莺点头道,“那小客官在此候着,我去问问她。”
小家丁喜上眉梢,又连忙施礼,道,“多谢小娘子了!”
之后黄莺对店中人说,“给小客官上杯茶,我去寻明姑姑。”
“好。”
黄莺去了侧楼,却四处没寻见明梨落的身影,又从枫桥走回,才恍然见到明梨落正端着托盘,笑着走到坐着的一对夫妇身旁。
她将杯盖揭开,如玉白瓷的杯底放着几许茶叶,清香几不可闻。
随后,明梨落拾起火炉上放着的一把玄铁壶,滚烫的水落入杯盏之中,茶叶在水中翻滚舒展,困于茶叶之中的清香随着腾起的水烟,沁入人鼻翼之中。
夫妇二人对视而笑,那老丈人笑道,“我闻此香,知茶味。”
老妇人握着他的手,侃笑道,“鼻非舌,焉知舌滋味?”
明梨落展颜而笑,将茶杯置于夫妇二人面前,道,“那便请品茶滋味。”
黄莺站在枫桥之上,看着明梨落,心中欢喜如茶杯中茶叶舒展之态,又如枝上花裂苞而开之状……
看得傻了,明梨落忽然转过头来,看见黄莺站在那里,问道,“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黄莺这才回过神来,走到她面前,声音轻柔道,“有位小客官说想请你去他们家,给他们老爷点茶。”
明梨落看了看整厅的客人,对她道,“你去回绝了他吧。”
说完,明梨落便转头。
黄莺拉住了她的衣袖,对她道,“姑姑,我听那小客官言语,似乎他家老爷心中藏郁。我本想直接回绝他,不来烦你,可是禁不住他的恳求,才来问你。”
明梨落回头看她,眼中有些不解,“若是病,便寻医吧,我只是个沏茶人。”
黄莺还想再说什么,只怕招了明梨落烦,便只好咽了下去,辗转下楼,在楼梯上犹豫一番才走向那小家丁。
小家丁见她表情不对,担忧地问道,“小娘子,可是明姑姑不答应?”
黄莺颇有些愧疚,对小家丁道,“小客官,实在抱歉,楼中茶客盈座,姑姑实在走不开。”
小家丁很是失望,追问道,“若是来日呢?”
黄莺摇了摇头。
小家丁叹了口气,拱手施礼,道,“既是如此,也就罢了。多谢小娘子了。”
明梨落站在楼梯上看着黄莺,只见她站在门口望着那小家丁离开的方向,似乎有些伤怀。
“世间诸多可怜人,若非神仙,岂能尽渡?”
明梨落的声音从黄莺身后传来,黄莺回过头来看着她,眼中清明,“姑姑是阅尽世微之人,对世事看得通透。而我自幼养于深闺,不谙世事,才想着许多事情没有试过,又怎么知道无能为力?”
明梨落摸了摸她的头发,“大夫都不能治的病症,三两杯茶,能改变什么?”
黄莺倔强地望着她,道,“我想,这世间有些事,虽然是药石无用,但天应无绝人之路。”
不知为何,被她这么一坚持,明梨落竟答应了点茶之请。
翌日那小家丁再来试探之时正遇上了明梨落,明梨落欣然应允。
正当明梨落准备好了东西,要随那小家丁一同前往之时,黄莺抱着一个布袋跟了上来。
“姑姑,我和你一起去。”
明梨落好奇地看着她怀里抱着的东西,问道,“你抱着什么?”
黄莺莞尔一笑,道,“ 我向斫琴的周君借的一把琴。”
明梨落道,“点茶而已,何须此物?”
黄莺道,“小客官说他家老爷是文雅蚀骨之人,好茶、喜花、爱诗,似乎单单忽略丝竹之声。”
小客官在一旁插话道,“我家老爷不懂丝竹,没有研究。”
黄莺抚摸着琴袋,笑道,“那是你家老爷没有享受过天籁。”
明梨落知道她这样初涉江湖的人,确实对一切都充满着期待与信心,不撞南墙不回头,便也任了她。
那小家丁说的老爷,是城中一户姓曾的人家,先祖在朝为官,积了些家底,便以地租为生,生活倒也安乐。
曾府在望峰山的山脚下,繁英城西。望峰山原本无名,也无人居住。后来繁英城中渐渐富庶,便有人迁居于此,因为望峰山正对着紫薇山,既没有紫薇峰秀美陡峻,也没有紫薇峰高耸独立,气势上为紫薇峰所压,故以望峰山名之。
虽然这望峰山在紫薇峰前,如小家碧玉,但也有自己独特的美。
望峰山山顶有一个泉口,从那儿出来的水,顺着山形往山下流,成了一道小溪,被人叫做喂花溪,取其灌养了望峰山上诸多野花之意,后来文人深觉此名粗俗,便以谐音改为“畏华溪”。
“畏而予之。”
小家丁领着明梨落和黄莺来到了曾府门前,敲了敲,是曾夫人来开的门。
曾夫人原本一脸愁容,一见到名动繁英城的明梨落,当即喜而舒展眉头,大开府门,诚恳道,“明姑姑,快请!”
明梨落自知自己年纪轻微,不敢让她越辈称呼自己为姑姑,便道,“曾夫人,小妹年纪小,承受不起这声姑姑,你还是以妹称呼小妹吧。”
曾夫人笑道,“那我就直呼明妹了。”
明梨落笑而点头。
曾夫人将明梨落与黄莺请入家中,一边走一边道,“拙夫向来喜欢读书,喝茶,也喜欢弄花逗鸟的。可是近来却不知为何,对这些忽然都没了兴致,”
正说着,就走到了家中种着许多花花草草的庭院,曾夫人便指着这些没有收拾的花草道,“你看,这些都多少天没有修整了,他也毫不在意,整日躲在房间里不出来。”
明梨落问道,“曾老爷可是有什么忧心事?”
曾夫人叹道,“我也是纳闷,你说我们一家住在此处也有数十年,从来与世无争。他一介平民,能有什么烦心事?”
说着,曾夫人忽然止住了脚步,担忧地看向明梨落,问道,“莫不是因为与我成亲以来,如今垂老,膝下无子的缘故?”
这时候,管家正往这边走了过来,听见夫人的话,叹道,“夫人,你就不要乱想了。老爷不是早就说过了,他不介意子嗣。”
黄莺问道,“可见到别人儿孙绕膝,老爷当真不在意?”
管家回道,“老爷自己曾说,自己是个酸腐文人,长居于此,就为和这些花草鸟兽、诗卷书册,还有这一个夫人在此与世无争地度过此生。他说自己坐吃山空,没有什么家业抑或是德行与才华可以训教子孙,便也宁愿无所出。日常与夫人上街,遇见一些小孩子,他也没有什么动容的,就喜欢那些走兽花草。”
明梨落自语道,“没有什么心结,缘何突然如此?”
曾夫人叹道,“是啊,所以才想着是不是这些玩意儿新鲜劲过了。才叫下人们去弄些新鲜的花草,走兽,淘换些新奇的书,结果他都无动于衷。才只好请明妹你来,给他点杯好茶……若是如此都无法,唉……”
说完,曾夫人便带他们到了曾老爷住的房间前的庭院,茶桌已经备至。
曾夫人领她们到此,道,“明妹,这茶具我是每日清洗,那两坛子,一坛是山中梨花树上的晨露,一坛是山上泉眼的泉水。你们先坐,我去叫我家老爷出来。”
明梨落点了点头。
曾夫人进了屋里,许久之后,曾老爷才缓缓踱步出来,恰好,壶中水沸。
明梨落与黄莺起身向曾老爷行了女子礼,道,“见过曾老爷。”
曾老爷摆了摆手,道,“明姑娘不必多礼……”
曾夫人脸色变了,用力拍了拍曾老爷的袖子,示意他说错话了。
曾老爷眼神怪异地看着她,他不知自己称呼错了,但明梨落并不介意。
“拙荆做事就是任性,明姑娘这么忙,还大老远地请你过来,”坐下以后,曾老爷就开始在外人面前数落妻子,“人家茶楼多忙……”
明梨落笑道,“小妹听说老爷嗜茶成痴,也是来请老爷鉴赏一下我们枫桥楼的好茶,来日若是身体舒畅,便和夫人一同来茶楼喝茶。”
曾老爷呵呵地笑着。
明梨落便执壶泡茶,未多时,便将一杯清茶置于曾老爷的面前。
曾老爷端起茶杯,一杯饮尽之后,皱了皱眉,放下茶杯,问道,“深苦而回甘,甘冽而爽口。”
明梨落笑道,“正是。”
曾老爷追问,“此茶何名?”
明梨落又冲泡一杯,道,“此茶是多日前,我一位故交从九央城回来,给我带的一点茶叶。他说这茶虽然甘冽爽口、沁人心脾,名字却没人记住。但是因为九复国的女英侯对此茶颇为钟爱,便称呼此茶为女英侯茶。”
茶过几巡,黄莺发现曾老爷似乎仍然有郁郁之态,她抱着周君的琴,对曾老爷道,“如此干饮,不免有些枯燥,我给老爷夫人弹一曲吧。”
曾夫人笑问,“小姑娘还会弹琴?”
黄莺笑答,“略懂皮毛。”
之后,曾夫人让管家搬来了一张桌子,给黄莺作琴桌,黄莺抚琴。
两三弦动,明梨落才惊觉她琴艺不俗。
她弹的这曲子,初阻塞不通,似乎有困兽之境,而后渐入佳境,如见高远旷达的天基山,隐于云雾之中,深山之中有裂谷,裂谷中有水激石之声,千岩万壑之中,溪水、泉水争流而与此谷中水相连,渐渐闻轰鸣之声,泄出,冲向了烟波江。
江水滚滚而去,天基山上的悬崖间,有一人孤立,凝眸江水,衣襟为风所撩,为露所湿,勾在了悬崖上的一棵枯梅枝上。
而那奔腾的江水贯流千里,渐渐平缓下来,却笼罩在雾中,或浓或淡。江中有一小船,一个披蓑的撑蒿人,他将船置于江心,却横放竹蒿,盘腿坐在船上,拿着一个小竹筒,开了盖子,舔酒,满足躺于舟中,对一切生计、生死、世事尽释然。
曲罢,黄莺按弦止音,而意境未绝。
黄莺收琴,起身道,“献丑了。”
曾老爷眉头舒展,叹道,“老夫在阅尽诗书,却从不知什么叫如闻仙乐,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明梨落见曾老爷不似方才一般郁郁,想着,这琴声似有疏肝解郁之功效。
而曾老爷在房中郁郁一月有余,出来见了天日,闻了些新鲜空气,又与人饮茶、交谈,颓丧之态渐渐消退。
曾夫人心中大喜。
而曾老爷并不自知,只觉得舒畅许多,便与客人谈起了他们这望峰山的一些故事。
“听长辈们说,繁英城花草丰盛,绘花描草之作也是数不胜数。可是后来,城中来了一位闻名天下的画师,繁英城画馆的馆主将这些画给他鉴赏,却入不了他的眼。他说繁英城中的花有态无性,这些画有形无魂。我们家先祖奶奶的娘家,世代种植花木,听见这传说,便前往相问。那画师只回了句,‘家花不如野花香’,从此离去。先祖奶奶的娘家舅恍然大悟,便在望峰山上种了一大片的梨花林,任其自由,之后繁英城有位落魄文人,在此游赏之时颇为惊艳,便作了一幅《望峰山逢淡客图》。”
明梨落道,“我见过这幅画,这文人画的这几树梨花,既有梨花形态,也有梨花之魂。是画中的上作,若是那画师能见,必然不会说那番话了。”
“是啊。我是倦困懒怠,不肯上山,如果二位喜欢,可以让我家人带你们前往赏花。那是一些,有姿态,也有性情的梨花。”
曾夫人嗔怪道,“你又倦懒出门,整天闷在家里,才会心情郁结!”
“我听见这小姑娘的琴声,心情已经舒畅很多了。”
“你以后还这样,要我怎么办?我这一月来愁得是拨不开云了!”
“你给我做几个好菜,以后我身体健壮了,就和你多出去走走,说不定在望峰山上逢遇淡客,整个人就开阔了……”
两人旁若无人地说着亲昵话,明梨落便起身向管家告辞。
管家执意送明梨落与黄莺到了门口,是明梨落再三推辞,才不在外送。
那小家丁站在府门前,向黄莺深拜,“多谢小娘子,多谢小娘子。”
他无以为报,只能多念叨几句感谢的话,黄莺笑着回了一个女子礼,便与明梨落一起走了。
天基山和烟波江一样,在东朝和九复王朝之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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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黄莺栖梨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