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儿神醒过来之时,发现奚衡正坐在他榻边,安静地看着他。
兔儿神感觉这眼神有些暧昧,闪过眼,道,“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奚衡微笑道,“我没看你,只是在看我自己的女儿。”
“女儿?”兔儿神从床上坐起。
奚衡起身道,“当年是本君亲自将女儿的身体送到阎君府,请阎君收留的。后来阎君告诉我,他将女儿的身体给了一个人间的孤魂,送上了长云宫。我妖界与天神殿素来不共戴天,我自不愿上天神殿与之相见,直到天下大乱,神尊落崖之后,你下了凡间,本君才能一窥女儿容貌。”
兔儿神不解,“这身体不过一具空壳,妖族不是应当有魂魄附体么?”
奚衡看着他道,“在阎君府炼狱之中,”
半晌以后,奚衡收回目光,看向了窗外,道,“受罚。”
“妖界是众族共治,自妖神苏丸与妖尊相继亡故,便一直内忧外患。不仅与人间、天神殿有些怨结,内部更是明争暗斗,当年不若今日太平,本君与夫人为族中大小事务缠身,无暇分身,女儿便一直独自长大,无人管顾,和一些小妖暗渡冰海,跑到人间,打死了人。仙界为保人间,便拿我女儿杀鸡儆猴。我受限于水玉宫,不能离开妖界,救不了她的性命。她的身体也被丢弃在人间,无法得生。幸而有狐族族长替我在人间寻回她的尸身,但在冰海为女娲两位护法白曬与腾蛇阻拦,在冰海三殿下的周旋之下,两位护法提议要我女儿在人间接续足够的缘分,消除孽障后,魂灵才能放回妖界。”
“从此之后,我的女儿便被阎君关在阎君府的炼狱之中受罚,而她的身体,则被阎君送给了你,以寄身于六界之中。”
兔儿神问道,“所以你是因为心急才来人间的?”
奚衡笑着走向他,低着身子凑到他面前,道,“本君没有那么闲。”
说着,他用右手按住了兔儿神的肩膀,兔儿神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风正从肩上一点点渗入他的身体中。
“妖界有一个怪里怪气的算姬,极为擅长算劫数,尤其是死劫。”
说完,奚衡恶意地抓起了他的手,兔儿神疼得脸都变了,他才松开了手。
奚衡笑着起身,道,“算姬告诉本君,你会有一个死劫,若本君不能帮你躲过此劫,我女儿永远也无法离开阎君府炼狱。扛不住夫人的毒打,我便瞒着水玉宫,来了人间。”
“你说的可是那残凰剑?”
“然也。”
兔儿神点了点头,“那东西诡异非常,我正想去南风奇境问问那老东西。”
奚衡笑道,“你不必去了,本君告诉你便是。”
“你知道?”
“那南风君虽然见多识广,但也未必能够识得水玉宫的纹痕。残凰剑身上,有一道水玉宫的龙纹。依本君猜测,这道纹痕便是当年二殿下自削的情魄。”
兔儿神闻言恍然大悟,“此情魄是沈策缺失的那块帝王命格?”
奚衡转了转折扇,道,“我虽不知沈策何许人也,但我知龙族情魄是可以完成帝王命格的。”
兔儿神笃定道,“一定是的。这情魄最终的归宿就是沈策,而白兰桡身上一直带着沈策的金铃,所以我每伤及白兰桡,便会受到残凰剑的反噬。”
奚衡假装听懂了他说的话,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之后,奚衡伸手按在他的脉搏上,沉思片刻,道,“看你也无甚大碍了,本君也该走了。”
说完,他便准备离开。
“明视君,”兔儿神叫住了他,迎上了他疑问的目光,道,“你昨日所说,废除门规可是真的?”
奚衡挑眉,点了点头,“真的。”
兔儿神暗喜,“那我就不必担心神尊话中之意了。”
奚衡轻笑,“那你还是担心吧,本君从来不保证别人说过的话。”
说完,奚衡打开折扇,在兔儿神呆愣的目光中潇洒离去。
过临溪桥之时,清霜落下,青女显现真身。
奚衡道,“青女有何见教?”
青女道,“我总觉得你在骗他。”
奚衡浅笑,收扇,“本君只是有些话没有说完而已,何以算欺骗呢?”
青女使出那柄缺了一口的青霜剑,横在奚衡的脖颈前,道,“怎么不算欺骗?妖界众族共治,并不像人间帝王一样,什么规矩说立就立、说废就废。你在人间说的话,回了妖界还能算数么?”
奚衡两手一摊,笑意更深,“本君确实要废这门规,可惜兔族长老们不曾答应……本君的话算数,长老们的话也算数,只是结果不如人意罢了。”
青女将剑抵上了他的脖颈,“不要嬉皮笑脸!”
奚衡弹指打向她的清霜剑,收敛笑意,折扇在手中一转,兰溪之水喷溅而来,青女别过脸,闭上眼睛以免水花溅入眼中。
当她睁开眼睛之时,发现奚衡右手手指夹住了她的清霜剑。
被残凰剑砍出的一块缺口当即被凝成的冰补上了,他夹住清霜剑的手指一抹,那处冰块便如青霜剑原来一般锋利。
奚衡往后退了一步躲开剑锋,打开折扇轻摇,道,“他心中害怕我兔族门规,怕着了道,终日惊惶。本君这么说不过是想让他安心罢了,后半句,本君倒觉得可有可无。毕竟人家长云宫的神尊的嘴是开了光的,即便我勠力破除门规,他也难逃缘劫。不如顺其自然,正好,他与白兰桡的这段孽缘,在人间也是作数的……”
说着,奚衡望天轻叹,“本君也好早些向阎君府要回女儿。”
青女收剑摇了摇头,“你们妖族行事真是诡异。”
奚衡闻言,斜眼过来,微笑地拱了拱手,“多谢青女大人夸奖了。”
之后,奚衡从她身旁走过,“青女大人聪慧,对世事也比那兔子通晓得多。既然你知我下的诡计,也尽可以给他洞破天机,只是本君奉劝神女一句,天机可知不可转。该是他的劫数,就是他的劫数。”
“本君族务繁身,不便奉陪,就此别过了。”
青女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中想着,虽然明视妖君欺瞒于兔儿神着实不厚道,但他所说不无道理。
即便她告诉了兔儿神事实,也无法改变他命中劫数。
奚衡下了幽兰山,便往兰村白家走。
兰村村民见了他,不若之前一般热情,眼中情绪复杂。
奚衡并不介怀,直往白家走,虽不希望白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以后另眼相待,但是妖界与人间对峙着许多年,人类与妖精和睦相处并非是绝无仅有的事情。
原本来到人间,他并不对人类抱有好感,时刻冷眼相待、冷言冷语。直到遇见白复,白复此人为人热诚,对人不藏私,亦无歹意,心中所想便是脸上所写。
一路从冰海来到兰皋城,大半的路都是和白复在一起,不知不觉便受之影响,对人间有所改观,过了一段难能可贵的游山玩水的日子。
他将白复当成了一个朋友,希望能与之好聚好散。
到了白家,他发现自己一路有不少的尾巴,笑着摇了摇头,对着白家的院落喊道,“小白姑娘,奚某来向令兄辞行了。”
半晌,白复从屋里走了出来,走到奚衡面前,突然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
奚衡一怔,伸手相扶,“白复,你这是做什么?”
白复仰头,激动得落下了男儿泪,“爷,幸亏有你,我妹妹才不用嫁给那恶神为妻,这番恩情,白复当真是无以为报!”
奚衡扶他的手一僵,想起自己在众村民前所说,废除门规之事,其实并未获得族中长老们的首肯。
而且这族规虽然是他立下的,根源却不在他,而在于兔族的前辈。
兔族原本分裂为素、玄两族,内斗十分激烈,斗得两败俱伤之时,妖界正好处于大乱时期。为了保存兔族,素族与玄族族长便决定将两族合并,共同于乱世之中求生。
素族中的一位德高权重的长老白芨便授意族中的一位小公主,以玄族族长无礼窥视她的兔牙为由,要求玄族负责,否则就要打。
玄族正中下怀,便提出了让两位和亲,从此素玄两族便合并为了如今的兔族。而奚衡便是在此时被众长老推举出来掌管妖族,并取号为明视妖君。
为稳固这个和亲联盟,奚衡便在兔族门规中,立下了露齿永相好的规矩,以此求兔族永不分离。
如今白复相信他,而他却有意欺瞒,实在不是朋友相交之道。
奚衡不免心中忐忑。
扶起了白复,奚衡道,“白复,兔族此规乃我家门事,我早已打算废除。若是恰好能解除你们的难处,那不过是凑巧罢了,不必言谢。”
白复起身,道,“不论如何,爷,这件事白复一定记在心里。”
奚衡笑道,“我也会将你这个朋友记在心里。”
白复颇有些受宠若惊,他一直把奚衡当做一个地位高等的公子爷,从没肖想过和他做朋友。虽然之前并不知道他是妖界的一个领袖,如今知道了,也未敢作此想。
“白复不敢。”
奚衡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妨。”
说完,奚衡望着冰海的方向,笑道,“我也该走了。”
“爷,我送你。”
两人并肩走到了门口,奚衡以扇抵住了白复的肩,道,“就此别过吧。”
之后,奚衡便消失在了眼前。
白复看着奚衡消失的地方许久,才返回到自己家中。
奚衡回到了冰海岸边,飞身跳上了一块尖石状的浮冰上,坐下来背靠着浮冰。
这小冰山缓缓地在冰海之上飘荡,奚衡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站在浮冰上镇守冰海的水玉宫龙灵,身体在这小冰山移动,以躲避龙灵的视线。
许久之后,他才回到了妖界。
虽然知道族中事务繁多,他还是必须先赶去千寒绝境,那儿冰封千里,是比冰海还要冷酷的奇寒之地。
他站在千寒山下的冰原前,大喊道,“前辈,奚衡前来归还圣物,还请现身相见!”
三声之后,一个女子缓缓从远处走来,手中拿着一个玉质方盒。
她走到了奚衡面前,奚衡当即拱手施礼,道,“奚衡多谢前辈出借千寒扳指,今奚衡如约将圣物送回,原物奉还。”
听他说完,女子缓缓打开了手中的玉质方盒,奚衡见此,取下了右手拇指上的千寒扳指,放入玉盒正中央。
女子合上了玉盒,向奚衡点了点头,道,“奇寒刺骨,妖君请归。”
说完,女子便捧着玉盒,踏冰而归。
奚衡再施礼致谢,才离开了千寒绝境。
奚衡离开以后,兔儿神过得比以往轻快了许多,坐在庙中,翘着腿儿,啃着萝卜翻看沈苏所给的那册旧书。
青女送别了奚衡回来,在庙外便听见了兔儿神哼哼的声音,迟疑了一下,她才走了进去。
兔儿神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问道,“你去哪里了?我醒来就不见你踪影。”
青女有些支吾,“那个,我刚刚送明视妖君离开,飞上云端,看着他往冰海的方向去了。”
兔儿神有些疑惑,抬起头来看着她心虚的神情,问道,“你和明视君有交情?”
青女摇了摇头,道,“没有,只是讨教一下。”
兔儿神并没有多想,看着她,道,“对了,两剑相斫,你那青霜剑不如残凰剑锋利,我依稀记得上面多了一个缺口,你且与我,我想办法给你修补一下。”
青女笑着拿出青霜剑,道,“不必了,明视君以兰溪溪水凝冰,为我修好了青霜剑。”
兔儿神深觉奇异,接过了剑,看着上边一处冰锋,道,“如此神奇,但这冰日后不会化去么?”
青女道,“你有所不知,这凰火炙热明艳,饶是冰海的霜雪之寒亦难使之有损,唯有妖界千寒绝境的冰霜之气能够克制。明视君来自妖界,他手上那枚冰凝而成的扳指,应该就是千寒绝境的圣物,借千寒冰霜之气凝成的冰锋,若非遇到凰火这样的神界真火,可保千年不化。”
“原来如此。”
忽然,门外传来了声音,“信女白兰桡请见兔儿神君。”
兔儿神闻言,对青女道,“吴洁,这次要多谢你前来搭救,不然我性命堪忧。如今我还有一些俗事需要了结,你且回青要山,来日我必登门拜谢。”
青女笑道,“你我之间交情还需多言么?只是,你想谢我,也不必等来日吧?”
兔儿神想着,自己要忙完白兰桡与那几件契缘事,恐怕也要好久,不如先还了青女这份人情,也免得挂念,于是回她道,“既然你有我能帮忙的地方,那便说吧,我一定不会推辞。”
听完这话,青女走到兔儿神的藏书架上,拿起了兔儿神重伤那夜她所看的一册契缘册,翻阅到自己所看到的地方,递给了兔儿神。
“神君这段契缘,可有下文?”
兔儿神接过一看,轻笑,举起了自己手中的那册旧书,道,“我正续之。”
青女闻言而笑,“那我便不走了,这段契缘,令我想起一些甚为遗憾的往事。希望兔儿君这双点契缘的妙手,能以此缘,宽慰我心。”
兔儿神心中略一思索,忽然大喜,道,“如此甚好。”
说完,他将姻缘册放回原处。
又听见了白兰桡的声音,兔儿神便现身于神庙中,看着白兰桡道,“白姑娘,前日妖界的明视妖君已经为你做主,废了兔族族规,你今又来作甚?”
白兰桡举起手中残凰剑,对兔儿神道,“兔儿神君,之前明视妖君确实说废了这条兔族规矩,说我不必嫁与你为妻,但因为我接受过你的赠剑之恩,必须还了此恩。最近我一直在家里想着怎么报恩……”
她说话之时,兔儿神已经侧躺在了神桌之上,左手杵着头,右手拿着一根胡萝卜嚓嚓地啃着,一边道,“那你想怎么报恩?”
白兰桡仰头看着他,道,“我想归还这柄残凰剑,然后在你的神庙中,每日清扫神庙,供奉瓜果、敬香。你看怎么样?”
兔儿神一脸不动心,玩弄着手里的胡萝卜,道,“不怎么样。”
“不然我去告诉世人你的一些事迹,让大家知道你的灵验,给兔儿神庙招些香火。这样你也可以修炼得……”
兔儿神已经吃完了一根胡萝卜,手里又出现了一根新的,他听到此处,摸了摸手中的胡萝卜,道,“本君这庙素来清净,不喜欢别人打扰。更何况本君乃神君,并非仙家,本就不稀罕人间的香火,不过好成人之美罢了。”
白兰桡有些慌乱,心里想着如何是好。
兔儿神见她这模样,起身笑道,“你也不必如此纠结,本君替你想一个法子好了。”
白兰桡有些担心他出什么坏主意,犹豫了半晌才道,“神君请讲。”
“鸳鸯殿中的兀灵,乃冥界灵官,谢华为人间有情人结缘之时,曾多借兀灵这灵官的身份,以免惹上些荤腥事。本君虽在此处立庙,但终究神界与人间有别,有些事并不能够肆意干涉。所以,你可愿做本君的随扈,替本君处理这些,荤腥事?”
“这……”
兔儿神佯怒拂袖,声音突然变冷,“不愿意就罢了。”
“神君!”白兰桡着急地想着要怎么安抚他,便见他突然缓和怒容,看向她手上的残凰剑,道,“这残凰剑,可是烫手山芋,若本君不告诉你它的下一个主人是谁,你便永远无法脱手,还可能惹上一些,”
白兰桡愣愣地看着他,只见他眨巴眨巴眼,一字一句道,“荤腥事。”
白兰桡闻言吓了一跳,便回道,“神君,我不是不答应跟着你,帮你做事,但是,但是,你真的不会再逼我嫁给你吗?”
兔儿神笑道,“我是神,怎么跟凡人成亲,这点你大可放心。”
白兰桡略心安地点了点头,喃喃道,“那就成了。”
“嗯?”
白兰桡看着兔儿神,道,“我是说,我可以答应你。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所说的荤腥事,到底是指什么事?”
兔儿神微微一笑,手掌在脖子上划了一下,白兰桡瞪大了双眼站了起来,后退好几步,“这这种事,我做不来……”
兔儿神鄙视了她一眼,“你想什么?本君只是要你当个随扈,跑跑腿,偶尔行侠仗义,惩治一些恶霸、搭救几个良家妇女罢了。”
白兰桡恍然大悟,拍了拍胸口,道,“我还以为你要我去杀人放火呢……”
兔儿神扯动嘴角,“没脑子,又不是第一日认识,不想本君为人,只见表面。”
白兰桡吐了一点舌头,道,“你平时就阴阳怪气、喜怒无常,谁知道你心里那么正气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