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策便就此在兰皋城中客栈留宿,兰皋城的兵政大权皆握在了他的手上,黄牍被降职查办、裴氏被禁足府中,而黄钰便就这么一直放在了灵堂之上,虽允许拜祭,但安葬事宜均没有安排,沈策也似乎置之不理。
沈策明白裴氏此妇人心,知道她如今一定是心如死灰,扒棺缘由她一腔怨气、也由于她一贯的嚣张跋扈。
原本,裴氏受不了丧子之痛生了什么自戕的心思,与沈策并无瓜葛,但沈策经此一事还是明白过来,虽然太临王府嫡亲子系平日行事谨慎,不敢有丝毫仗势欺人的言行,但这些旁系不是由太临王亲自训教,故多跋扈之辈。
沈策此行原本也只是看看所谓高阳学府究竟如何学风,却没想会在此捡了个机会,敲打盛极一时的太临王府。
但如今,还是要留得住裴氏性命才是。
这些事想着,忽然肖毅敲门进来,拱手道,“公子,高阳学府来人了。”
“哦?让他进来。”
“是。”
沈策饶有兴致地看着门口出现的这个书生模样的人。
“学生邱锦意拜见公子。”邱锦意端身拱手,行了一个拜礼。
沈策斜睨他,问道,“你是高阳学府的学生?”
“回公子,正是。”
沈策浅笑,又道,“你今日来,是为的黄苏之事吧?”
邱锦意回道,“正是如此。学生特来感谢公子为苏文远之事周旋,令他得免于扒坟之辱。另外,学生乃黄督学的同窗故旧,是高阳学府中对黄苏之事了解得最为清楚之人,所以特受崔掌府之命,来向公子言明黄苏之事的前因后果。”
沈策复又笑了笑,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耳朵,道,“行,那沈某便洗耳恭听了。”
邱锦意便将黄苏之事的前因后果都讲了个分明,虽然邱锦意一直是个局外人,未曾插手黄钰、苏文远、刘容音三人的纠葛,但在和沈策交谈之时,还是将此事怪罪到了自己的头上,语气间多有愧意。
而沈策却不以为然,他和黄钰交情不深,却已经对他此人心性颇有些了解。他觉得黄钰是个有了想法便会去做的人,不是个瞻前顾后、轻言作罢的人,所以即便没有邱锦意、谢如月的这般摆弄,黄钰和苏文远终有一日还是会走到如今这个境地。
沈策一边想着,一边看着面前这个书生,想着,虽然这个书呆子有点认死扣,但到底还是个有担当。此事,既然一开始便有这个邱锦意插手,也许冥冥中自有天意。注定刘容音有此一劫,也有这段劫后重生。
“情深不寿。”沈策喝了口水,对黄苏之事点评道。
邱锦意点头,“公子言是。”
“好了,既然事情已经说得分明了,不如便带我去高阳学府走走。此事总得有个了结,况且我在这里,也不便多待。”沈策起身道。
“是。”
于是,邱锦意便领着沈策来到了高阳学府。
没想到,沈策在崔掌府面前当即亮明了身份,众人惊惶而跪。
沈策道,“崔定。本宫在黄钰之后来兰皋城,也是慕名而来,看看这个声名在外的高阳学府,也想着满足你心里那点小九九,把这个天下第一学府的名号给了你。可惜,天不遂你意,恰好让本宫撞上了黄苏这档事。”
“黄苏之事,乃性情所致,本宫绝无辱没学风之想,也无苛责之意。只是既然你存着要建这个天下第一学府,岂能不教学生心怀鹏志、系百姓、忧天下。第一君子、二公子,皆为情伤而逝,除了才名,并无德望,实令本宫失望之至。”
崔定叹道,“殿下说得在理,是微臣教导无方。”
沈策忽然问道,“本宫记得,日前在城守府前,见一少年书生,端正坚毅,说是苏文远的学生,可否引见于本宫?”
于是,崔定便叫人将江非言唤了过来。
江非言进来之时,拱手施礼,拜太子、师长、师兄,礼备而行端正。沈策一见,这少年书生年纪不大,但是仪态与旁人比较,自是脱颖。
沈策问道,“江非言,听你日前所说,你是苏文远的学生?”
江非言拱手道,“是,学生原本于文远先生门下学习,如今暂于截竹老先生门下学习。”
沈策道,“学业如何?”
江非言道,“学生不才,在文远先生门下,课业在诸生之上。如今就学于截竹先生门下,课业居上。”
“江非言,殿下面前不得胡言!”崔定低声怒道,明明苏文远这个谦让得紧的先生,偏生教出了这个骄傲的学生。
沈策笑道,“无妨,他这是知道自己有多少轻重。”
“江非言,苏文远在外人称第一君子,但本宫以为,才高而无德望,不可担第一君子之美名。今日本宫与你约定,来日,你德才兼备之时,本宫钦定你为第一君子。而崔定,尽管你的学生才压九府学生,但如本宫所言,黄钰没有德望,撑不住第一君子的美名、而你这高阳学府也难称得上是第一学府。故这个第一学府,我还是等着你,还有邱锦意,来日向我讨要。”
江非言、崔定、邱锦意均跪下领命。
突然,一只兔子趴在了沈策的脚边,沈策低头一看,抓起了兔子耳朵把它拎了起来。
“怎么会有只兔子?”
崔定看了看,道,“是白家送来的兔子吧?”
沈策抓着兔子,走到了门外,只见白兰桡躲在了门下,一脸窘然地看着他。
“姑娘为何偷听?”
白兰桡只好坦白,“听说有个公子帮忙,苏文远才能够免除扒棺鞭尸之刑。大家都说公子不是一般人,所以我想知道,黄督学和苏文远,最终怎么办。”
沈策抬手将她从地上拉起,一边道,“苏文远已经下葬,黄钰也为情而死,纵我权势滔天,也绝无颠倒生死之可能吧?姑娘实在有些抬举我了。”
白兰桡皱眉,仰头看他,道,“公子,我不懂什么才学德望,我只在意黄钰和苏文远这段情到底作何结果。虽然确实,人死不能复生,但是你想想,他们为什么而死,为情、为天意作弄、也为礼俗而死啊!”
说着,白兰桡落下了眼泪,跪在了沈策面前,道,“公子,你能解礼俗捆缚么?”
沈策捏着手里的兔子,脸色渐沉,忽然转身,道,“本宫做不到。”
崔定忙过来,对白兰桡道,“白姑娘,别这样。”
白兰桡眼泪不止,学着学府中的学生,伏地拜礼,道,“公子,奈何情深之至,世不相容……求求你了。”
沈策心中百感交集,虽然他对龙阳之情并无伤风败俗之想,但天下人不一定与他同样心思。纵是黄钰、苏文远未死,他也不能如此毫无顾忌的帮。如今一个不知哪来的小姑娘,这般相求,他如何答应?
他就像那刘容音一般,对黄苏之情,仁至义尽了。
“本宫已是仁至义尽了。”沈策淡淡说道。
白兰桡默默起身,拭去眼泪,看了沈策一眼,道,“公子只是未到感同身受时。”
说着,白兰桡就这么离去。
但是她这句话,沈策听进去了。他素来以武为重,不喜欢那些情意缠绵的诗句,其实便是他从未遇到自己倾心之人。他虽然已然成人,在情字面前,仍是个稚童。
许久,他转身看向邱锦意。
“邱锦意,你可有倾心之人?”
邱锦意闻言,不知怎的,眼前竟然浮现出了刘容音的花容月貌、红泪落衫的模样,点了点头,“回殿下,学生有。”
“可有感同身受之意?”
邱锦意一愣,“学生若与之交情,愿常伴左右,陪她喜忧。”
“崔定,高阳学府第一君子、二公子,才华超群,名声斐然。本宫感其君子之交甚笃,特令苏文远、黄钰两君子,并葬于高阳学府后山。望诸学子能仿效,勤勉为学、同袍同泽,不负朝廷之望。”
说完,沈策扬长而去。
沈策这话倒是让黄苏之事有了个彻底的了结,虽然所有人都叹了一口气,唯有邱锦意还心里郁闷。他总是想起刘容音,想起她红装、素衫的模样,还有在高阳学府,与沈策的一番话,心中犹豫不定。
他在沈策面前,将话说得如此分明,虽然旁人不知他所说的倾心之人就是刘容音,但骗人难骗己,对沈策说的话,便是想自己内心的坦白。
邱锦意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城东的鸳鸯殿君庙,望着那棵许愿树出神,他记得那上面还系着他为刘容音祈求姻缘和美的红绸,想必早为风雨打落,埋入尘土间了。
庙中来来往往,有祈求姻缘的、也有还愿的,有心怀忐忑的、有面露喜色的。然而,他所祈求的,殿君却没有如他所愿,仿佛是在忙中将他的红绸遗落了。
他轻叹了一声,回了家去,没想到,家中竟然来了稀客。
“来来来,儿子,家里来贵客了!”邱夫人眉间笑意深深,见他回来,便忙拉着他往厅里去。
“什么贵客?”邱锦意一脸疑惑,想着,又道,“莫不是太子爷?”
“哎呀,什么太子爷,是红娘!”邱夫人嗔怪道。
“红娘?”邱锦意又是一头雾水。
到了厅里,发现谢如月正坐在客座上,摇扇轻笑,道,“好些日子没有见了呀,这小郎君都消瘦了不少,果然,没个小娘子宠着,爹娘怎么养,都养不出肉来。”
邱锦意一惊。
邱夫人笑意盈盈地和道,“可不就是,近日也不知怎的,饭也不怎么吃,整天恍恍惚惚的。一整个人瘦了这一圈,你看,我又是照顾老爷,还惦记着这小子!”
“如月姑姑,怎么有空喝茶来了?”邱锦意陪笑道。
谢如月听他这么说,略有些不满了,“你姑姑从不喝闲茶,今日登门是来讨个说法的。”
邱锦意拱手问道,“锦意何处得罪姑姑了,请姑姑赐教。”
谢如月道,“倒也没有得罪我,只是两年前你答应了我个事儿,可还记得?”
邱锦意想了想,全不知两年前答应了她何事,只好窘迫道,“还请姑姑说个分明。”
“哼,两年前,我一时贪玩听了你的鬼话去撮合了那黄苏结交,那时我可说了,有朝一日要给你指个亲事。你当日,如何应我的?”谢如月故意冷下脸来问道。
邱锦意想了想,终于想起自己当日信口答应谢如月的话,谢如月和邱夫人都紧盯着他,他只好坦白了道,“姑姑说哪家的亲,锦意便娶哪家的姑娘……”
邱夫人喜上眉梢。
谢如月摇扇,挑眉,“那这个话,现在还作数不?”
邱锦意忽然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想着这个如月姑姑来得真不是时候,偏偏在他心有所属之时来说亲。
他如今这般,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邱夫人见他愣了半晌,便出声提醒道,“锦意!”
邱锦意拱手执礼,道,“锦意既然答应了姑姑,便不能背弃诺言,应允便是。”
“好,君子一诺千金。”谢如月道。
邱锦意沉了口气,道,“那娘和姑姑商量便是,儿先回房了。”
“去吧去吧。”邱夫人的手像赶苍蝇一样摇了摇。
邱锦意便黯然而去。
“不知如月姑子给我儿说的,是哪家的姑娘?”邱夫人迫不及待地问道。
谢如月眼露狡黠,轻声道,“刘府、刘容音。”
邱夫人险些惊落凳去,她忙摆手道,“如月姑子,这玩笑开不得!”
谢如月秀眉一拧,学着那些江湖术士将手指掐算一番,然后面色凝重道,“这个玩笑我可开不起,”说着,指了指天,“都是上面开出来的玩笑,我只是负责牵桥搭线,哪敢有违?”
邱夫人道,“可那刘容音一则门槛高,二则,她是城守府的新寡……”
谢如月道,“诶,夫人,这话可就不是这么说了。一则,刘容音在那督学官死前便与之和离,虽然和离书是写给神君那些、”谢如月说着又指了指上边,“上面的人看的,但也是作数的呀。更何况在官府之中的户籍,确实已经销了刘容音与黄钰的婚姻关系,不算是新寡。二则……”
说着,谢如月凑到了邱夫人的耳畔,道,“刘府的门槛高,架不住太子爷腿长。”
邱夫人这回是真落了凳,谢如月见此,想起了之前谢华落凳的模样,笑得合不拢嘴,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邱夫人道,“姑子,这事我们邱府做不来,太子爷何等之尊,岂能屈尊降贵为我儿聘妻?”
谢如月笑道,“既然太子爷能够亲口允诺,将这天下第一学府的名头留待崔掌府或令公子来取,为令公子聘妻,也就只是顺带的事儿。”
邱夫人听着,一头雾水。
谢如月又道,“那崔定是高阳学府的掌府大人,他为高阳学府谋这个荣誉,本就是分内之职。而令公子是何身份?高阳学府学子之众,为何单单挑中令公子?其间深意,邱夫人就没有想过?”
见她垂目思索,谢如月便起身执了女子礼,道,“邱夫人,这门亲事是令公子命定的良缘,且在这兰皋城中,刘容音是不可多得的贤良淑德的女子,只不过的错嫁了那黄督学,才落得如今这个不堪的境况。你可先问过令郎之意,再与邱老爷商量,若合意这门亲事,便让人捎个话给我,我必为令郎聘得此良妻,保他姻缘和美。谢如月告辞。”
邱夫人点头,谢如月便离了邱府,回她小竹舍静候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