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将军……葬在了何处?”沉默了半晌,展昭才压下喉中苦涩,哑着嗓子问道。
陶然闻言,抬眼朝展昭望去,只见那人微微皱着眉,额角青筋鼓露,眸中满是血丝,硬生生将泪水藏在了眼底。听说郭遵将军调任延州以前,是龙骑禁卫军的指挥使,那眼前这人,既然说自己是龙骑禁卫军的副都指挥使,想来与郭将军应该是交情匪浅,也难怪他在听到郭将军战死的消息时是这样的反应,只希望他真能为战死的几位将军平冤昭雪,还数万将士一个清白。陶然想着,应道:“末将将郭将军葬在了延水以东的河岸边上。”
展昭一行随陶然走出河谷,来到延水河畔,迎着落日余晖,远远便见一座小土包朝东而立,“郭将军一生,忠君爱国,只可惜,还未能将西夏狗赶出宋境,就马革裹尸,甚至……甚至都没钱置办一口棺椁。既然将军不能活着回开封,末将便自作主张,将郭将军的身后之地选在了此处,让将军背靠延水,遥望京都。”
长河落日东都城,铁马戍边将军坟。
一声长长的叹息落下,展昭迈步走向那座矮坟。曾几何时,那位意气风发的将军还在延州城上立下豪言壮语,然而一场战役过后,纵使生前有万般能耐,也随着这一抔黄土烟消云散。展昭缓缓蹲下身,抬手抚向墓碑,或许是时间仓促,来不及凿刻石碑,只立了一块木板在黄土之上,看着木板上“故将军郭遵之墓”几个字,展昭再也抑制不住心头悲愤,强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在眼底凝结成雾。本是为国征战的忠臣良将,如今埋骨他乡,不仅没有得到朝廷抚恤,反而背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就连墓铭都不敢将其生前职位写明。
凉风袭来,将矮坟旁的一树桃花吹得簌簌下落,花瓣掉落在坟头,夹杂着黄沙又被卷向空中,展昭蓦然瞳孔一缩,这时节,开封的海棠花应该开了吧?郭遵尚在京都时,最爱海棠,每逢花季,必要邀展昭赏花共饮。
想到这儿,展昭取下腰间马奶酒,仰头痛饮一口后,尽数洒在了坟前。黄沙之下,埋进了多少残花,海棠余香莫闻,再不见京都凭栏人。
等到太阳完全沉进延水,展昭才终于站起身,轻轻道了一声:“走吧。”
一行人来到距三川口最近的招安镇,在客栈订好房间后,展昭示意江涛带两名旗牌官先行上楼,而后便拉过苏岑,将钱袋塞到那人手中,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苏岑点点头,随即转身出了客栈。
“客官,这是您要的纸笔,饭菜稍后便送到。”
接过堂倌儿递来的纸笔,展昭叫过江涛,“带他二人到隔壁,将三川口一役始末记下,签字画押,留作口供,切记,不可遗漏任何细枝末节。”江涛接令而去,展昭也来到桌边,铺开一方纸,提笔蘸墨。
三川口一役后,因监军张和德回京参奏刘平、郭遵通敌,赵祯便着殿中侍御史文彦博在河中府置狱,明面上查处叛将,背地里又派展昭前往延州,如今已得人证,案子算是有了些许眉目,展昭便欲急修书信一封,送至河中府,将这二人交由文彦博,毕竟在他的大牢里,总要比延州城安全些。张和德既然连安抚使都敢污蔑,那这幕后之人肯定不简单,想必延州上下也尽是他的眼线,若是叫人发现了甘塘、陶然的踪迹,这二人焉有命在?自己还要追查刘平下落,也断然抽不开身保护人证。
江涛拿着供词坐在展昭对面的时候,苏岑也正好敲开展昭的房门,一见江涛,他便撅起嘴,颇为不满地指着那人,阴阳怪气地说道:“好啊你,我跑了大半个镇子,脚都走酸了,这还没坐下呢,你这个在这闲着享福的,这就吃上啦?”
说着,就要去抢江涛手中的筷子,江涛一个闪身避开,苏岑不留神歪倒在一旁,只逗得两位旗牌官忍俊不禁。“不知苏大人忙的什么,我等一进客栈就不见你人影。”苏岑摸摸鼻梁直起身了,一屁股坐到江涛身边,应道:“嗐,没什么,是展大人吩咐,为郭将军置办一口棺椁,可这黑灯瞎火的,棺材铺见我了我都我不见它,这不,找到这会儿才回来。”
江涛用手肘拐了拐苏岑,示意他小声些,苏岑这才发现,自打自己进门,展昭就没出过声,原来是一直颔首在看些什么,他刚想开口,就见两名旗牌官“噗通”一声,齐刷刷地跪在了展昭面前,“郭将军战死异乡,我等兵败无有银钱傍身,这才草草收敛尸骨,展大人有心了,末将代郭将军谢展大人厚恩!”
展昭刚刚回过神就见甘塘、陶然给自己行了大礼,他连忙放下手中证词,将二人扶起,“二位快快请起,郭将军乃展昭故交,展昭理当如此,倒是展昭,要多谢二位兄弟替郭将军收敛尸骨,叫他免遭饿狼扑食。”展昭叹一口后,接着道:“明日,还要请两位兄弟与展某一道,替郭将军……重新入殓。”
转过身,展昭看向正在眨巴眼的苏岑,抬手将桌上的一盅酒递与他,笑道:“有劳苏虞侯了,不如再将这份供词誊抄两遍可好?”苏岑结果酒,刚想致谢,便不妨展昭来上这么一句,笑容登时僵在了脸上。
“展大人这是何意?如有瑕疵,属下再去写便是。”江涛说着便要去拿供词,展昭摆摆手,“不是有瑕疵,只是……唉,只是展某担心,这份供词交不到官家手上。”
“大人何出此言?”看着四人一脸狐疑,展昭渐渐聚拢眉峰,负手来到窗边,一声喟叹又至,“三川口之败,绝不是那么简单的。范雍暗弱,不敢轻易出兵,日日求神拜佛尚且说得通,可官至延州知事,统领州府兵马,遭敌军围城,第一时间竟不思求援,这其间便大有文章;再者,郭将军本为鄜延路巡检,明知金明寨失守,敌军即将来犯,因何不在城中防守?倘若公事出城,又怎会带走我军主力?明知敌众我寡,且三川口地貌险恶,即便刘将军初来乍到不识路况,那与延州大军汇合以后,郭将军如何不曾言明?还有!照你二人所言,三川口一役,前后不过鏖战三日,如何会出现张德和所奏粮草不足的情况?”
话音刚落,江涛便反应了过来,“大人的意思,此次战败,绝不仅仅是指挥失误,而是有人从中作梗,先是刻意延误军机,后是有意误导大军,将其引入三川口。”
见展昭点头,房中几人不觉后背发凉,这可是数万将士的性命啊!
“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也。若方才的推测成立,那这幕后之人所图……”展昭说到这儿便停下了,他突然明白了赵祯为什么交密令于他,原来,他要他查的,根本就不是郭刘两位将军通敌叛国,而是谁,想与当今圣上争天下。
第二日,展昭一行人带上锄镐,拉上马车,将棺椁送到了郭遵坟前。一翻拜谒后,一行人便动手掘坟。挖下去不过三尺有余,便隐隐露出一截草席。待到郭遵尸骨全部露出时,甘塘、陶然“噗通”一声跪伏在地,忍不住失声痛哭,而展昭也再抑制不住喉中苦涩,皱着眉头忙别过头去。
因为西北地区气候干燥,加之酷暑未至,郭遵的尸体尚未出现腐烂的迹象。曾经一袭素征袍,白衣胜雪的将军,如今红如烈焰却冷若冰霜的躺在那里,凝固的血渍已经变成了绛红色,印在郭遵战袍上,斑斑点点,打眼望去,也不知胸前密密麻麻插着多少支断箭。
“属下,本来是想将将军胸前羽箭尽数拔出的,可是……可是将军尸身已然僵硬,属下……拔不下来……”陶然已经泣不成声,展昭不知何时也潸然泪下,他知道,不是陶然不拔,只是尸身僵硬,一旦使用蛮力,便会硬生生扯下胸口的一块肉,郭将军已经遍体鳞伤,他们又怎么忍心在他的身上再添新创。
不多时,展昭平复了情绪,蹲下身,低声道了一句:“郭将军,得罪了。”随后,便见展昭抬起右手,缓缓握住一支断箭,一闭眼,一咬牙,他腕上用劲扯下一支箭头,果不其然,箭头离开尸身的一瞬,扯下了郭遵胸口的一块皮肉,此刻,正牢牢勾在箭头上随风而动。
围观四人一阵唏嘘,江涛还没回过神,就见展昭已经将断箭递了过来,“收好,这是郭将军不曾投敌叛国的证据,铁证!”展昭的声音微微颤抖,他是在强忍泪水,是啊,若非万不得已,他又怎么忍心亲手破坏郭遵的尸身。
将郭遵重新入殓下葬后,展昭才对四人说道:“那箭,名叫‘三刃箭’,箭长数寸,箭镞开三或四尖,配合西夏独有的‘神臂弓’使用,威力无穷,五年前,我曾在贺兰山山麓见过。”
江涛闻言,连忙翻出断箭细看,果如展昭所说,形制与宋国境内大不相同。而他却不知,神臂弓才是使这种羽箭能够深入血肉的根本所在。
倒是陶然,在听到展昭的话后,又一次对这位禁军指挥使刮目相看,他接过话说道:“嗯,展大人说的不错,西夏境内盛产牦牛,其牛角长且硬,西夏工匠便用此牛角为架、牛皮为弦制弓,而制神臂弓所需的干、角、筋、胶、丝、漆等六种材料的取用要因时而造,不能违背天时,第一年秋季上山伐木,放置隆冬时节剖干,来年春天液角,夏时治筋,入秋合三材,进冬奠弓体,再到开春时节,方才打磨弓弦,直到第三年秋季,神臂弓才算完工。而且这样的弓,只有在西夏境内得天独厚的气候下制得出来,因此,我军虽深知西夏神臂弓威力,却不可仿制,也无有克制良策。”
一弓三年成,弓成万骨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