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九、杀佛顶视如来(1)
泅杀渡,百溅坡。
被战火熏透的晨雾彻底笼罩了整个金川大构架。
人都说“望山跑死马”,此时此刻,这条通往百溅坡的泥途仿佛永远跑不到尽头。陈寿平不断甩落的马鞭已然成了下意识的动作,直到鞭子被甩断,他才一下子回过神。
突然间,数匹战马再次围攻上来,四道铁锁朝着陈寿平猛甩,陈寿平怒蹬马镫,人踩着马背一跃而起,四道铁锁犹如四条雪龙,碰撞间甩起兵尘。陈寿平在跳起的同时,重剑向下横扫,削铁如泥的剑锋划过其中两道铁锁——“咔嚓”一声!铁锁被斩断,断链被疾风带着,逆着战马向前的冲力,将那两名甩锁的西川将士甩落马背,就听两声惨叫,他们眨眼间就被疾驰的战马活活踩碎了。
很快,另外两条铁锁锲而不舍地朝陈寿平再次猛甩,陈寿平闪躲不及,剑锋硬是迎着铁锁断上去——“砰”的一声,金光四溅!陈寿平反手攥住左边的铁锁,右手以剑身卷绕,将右侧的铁锁卷在剑锋上,双臂用力向中间一扯!那两名西川军愣是被他用巨力拽下了马背,战马在疾驰中反被侧身施压,前蹄一屈、一顿,马身侧倾,重重地砸在地上——“哐”!
陈寿平终于甩开拿四名铁魈甲,继续向着泅杀渡飞马疾驰。
西川军看拦不住立州最前列不怕死的一排轻骑,索性引燃硫石,在两军对冲的阵前,炸起一排土堑。霎时,横越百里的金川大构架激荡起硫火,数万匹战马倒逼天地剧颤,仿佛一昔回到了混沌未分的上古宏川,狂风号吼,飞沙走石。
放眼天野,好似再不得见远安迩肃的雨顺之年。
西川军的骁骑营果真不能小觑,为了冲破开这条血路,立州军损兵惨重,无数战马和将士的肉骨沦为雪泥,金川大构架上血流漂橹。
“杀——”
战旗顿地,热鼓震天。
天地仿佛倒扣成了一个皲裂的瓷碗,稍稍一碰就会分崩离析。
万马奔腾,日沉月隐。川流、雪丘、山涧、极峰……每一寸雪泥都在剥落,被厉风撕扯成烬灰,最终覆盖在僵朽的人骸上,缝成了盖棺入殓的寿衣。
两军在阵前对开骑兵阵,拼的多半是战马的身形和数量,西川军的骁骑营用的大多是北鹘种马,各个体格健硕;而立州军的骑兵因损亏多年,乍一对上骁勇能战的西川骑兵,最前排冲锋的立州将士简直犹如蚍蜉撼树,冲进去一层就被踏平一层,一个时辰后,在金川上垒起无数座人马相叠的血垛。如此,立州军却连西川铁骑最外层的血皮都没刮破。
见始终无法冲断敌阵,陈寿平以剑柄催马,亲自携两千轻骑穿梭血海,绕着“风”阵的阵眼遛马遛人。
“大将军,这是什么招数!咱们竟然冲进来了!”
陈寿平已然没时间跟他们解释平原“风阵”的弱点,只能随口编了个谎,“当狗遛的,别分心,逆着风跑!!”
“大将军,我们快要冲过子午地了!!”
“子午地”指的是军阵的中心地,阵眼一般就在“子午地”周围,不会太偏,只要冲过“子午地”就预示着快要冲破敌阵了。
“快看,百溅坡!!”
“百溅坡就在瞻星崖下,再快点!!”
众将催马急喝,纷纷重聚热血。
好不容易,他们终于在敌军残酷的围杀中踏过金川千流,越过雾雪明山!
再抬眼,就见泅杀渡上万仞水瀑从天涧砸落,亘古冰川好似踏上天阶的云梯。银河之上再铺星海,瞻星崖仿若齐天之姿,并云虹之貌,似仰天可触的堕世青云。
这最后一段踏越泅杀渡的马程堪比一条长满血棘的歧路。为了斩草除根,西川铁骑的最后一排阵战将临时改阵,排排轻弩架起,纷纷朝准陈寿平的后心——
“不好!大将军快躲开!!”
身侧两名参将见弩|箭射了过来,立刻在疾驰中调转马头,以身体当盾挡在陈寿平疾马的身后——嗖嗖嗖!无数羽弩雨针般砸落,立时将那两名策马的参将霎时扎成了刺猬,人从马上栽下来,滚了一地的碎箭。
临死时,他们连惨叫都没来得及。
两侧不断冲上来的战马继续搏命夹击,陈寿平一声暴喝,挥舞重剑,横劈狂斩,剑刃划破两侧敌兵的马腹,银鞍霎时迸断,战马扬蹄嘶鸣,挣扎着生前最后一声哀叫,就见两道血线从两侧马腹喷出,甩落在陈寿平的眉眼、发梢和紧握剑柄的手背上……滚血刺目,彻底催逼了他杀敌斩佞的决心。
“再坚持一阵……就剩这最后一程……”
就剩这最后一程,立州军就能重振,西川军就能收拢,西北军府拨云见日。
父亲在世时总说,“春秋有代谢,日夜有长短,惟将心恒常。”
——“敌谓我如晓露晨霜,荼蘼一时,哪知我如怒龙吞海,敢踏万古雄川。”
星穗渐隐,黎明终至。
与西川骁骑营的这场惨战整整打了一夜。
如今,百溅坡近在眼前,千匹战马终于飞抵崖下。
紧随着一声狼啸,星月间似被撕裂开一束被兽齿贱凿的银尘辉芒。
一面立州军军旗忽然在皑皑山巅上摇动,紧接着,一排排银甲战士列阵崖间,竟是已经投降的中渡西川军!
冲锋至此的西川骁骑营还未及反应,就听马阵最后排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鼓震——竟然是最后排用来布置追射的弩阵被自己的战马冲散了!
原西川军参将单威已在中渡对靳王示降,他率领三百名身着西川军铠甲的“旗甲兵”深入战阵,西川军未及设防,等看到他们竟然扬起立州军战旗的时候,才知道上了当,再想变阵为时已晚!
只见单威等人挥荡着立州军战旗,快速奔袭环形战堑,领着破风疾马的首批降兵踏开了西川军用重弩和铁魈甲层层掩护的骑兵阵眼——
下一刻,西川军的“骑风阵”彻底冲破了!
“轰”的一声!
火硝在金川上炸开一朵灰褐色的蘑云,厮杀声振聋发聩,骁骑营的阵眼仿佛瞬间被掏空了眸珠,西川军降将在百溅坡上,献出了俯首称臣的第一份投名状。
紧接着,耳听一声兽王咆哮,雪巅劲颤!
就见五万狼骑踏日月而下,电奔如鬼腾,白潮翻涌,悸动着凛川。
瞻星崖缓缓一抖,东西八十里百溅长坡上,翻滚起一望无际的兽浪。百里雪沙不堪一击,恶兽仿若天降神兵,数万双金绿色的狼眸如银河枯竭后,陨灭尘寰的万海繁星。
霎时,糜沸蚁动,焱集星驰。
今冬的泅杀渡,悬瀑百仞之高,耸入天云的冰封如利爪直坠而下,震碎了百川奔流的乡音。
五万狼骑从鸣沙千里的百溅坡顶踏云而下,犹如一道能掀斩糜蚁的万尺海潮,卷荡着绒甲,闯入硝尘。另有达瓦朗派来的五百名牧上勇士,在阵地外吹起雪原人独有的月钥孔笛,负责催动狼骑。
曲调辽阔悲泣,渺远悠扬,混杂着冲锋时的震鼓和将士们击杀的咆哮,合音如电,声声泣血。
牧上雪狼的身形均矮于高头战马,正好避开了马鞍两侧的绊马铁魈,能稳攻敌骑的马腿,战马最怕的就是扫荡下盘的血爪——用雪族狼骑对付西川军所向披靡的骁骑营,正中下怀。
西川军的骁勇战将不断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战马癫狂受惊,一撞十,十撞百……有些战马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反应,前蹄就被冲过来的兽齿撕咬,接着狠狠一屈,带着催马的战士栽下马背,瞬间碎于兽蹄下,被撕咬成烂糜。
就这样,一匹,十匹,百匹……万匹。
仰天之下,野骨无盖,尸兽相枕。
……
月入险渊,晨光照彻雪川。
金芒铺落百溅坡,杀骸遍野,糜骨刺目。放眼金川大构架,万水汇作红川,战戟磨平铸角,急草践没兵骨,肝血怒灌蚁巢,废蹄与马身分离,飞鸟哀而折翼……锈骨砌起无数座血红色的山包,复刻出丹霞关上火红色的绵绵丹丘。
扶风吹扬二十载,在雪族五万狼骑的协战下,名动西北的西川军,战亡了……
“西云起,耀镇金川——”
十万立州军将气声高喝,震天彻底。
陈寿平心冷如冰,赢战了,却没见他有一丝一毫的快意。
他提着剑,行走于血战后的尸海荒坡,剑尖刮地,留下一道道深红色的血槽……
三十年前,父亲初登将门,策马百溅坡上,怀揣着一腔热血的兄弟三人遥望着荒芜错落的衰草,对着灵耀和金川郑重起誓,要毕生镇守西北军府——这才有了西北军出征时的战伐之声。
无奈一朝相惜,一昔拆裂,从此相杀二十载。
时至今日,西川军战败,五万骁骑营战将伤亡近半数,两万多人战死,两万人伏首,如今仍有五千人屹立于旷野,誓死不降。
参将走近,“他们都是陈维昌的嫡系兵将,无论如何,就是不松口……”
又一名参将说,“王爷下过死令,此战中,凡不降者,杀——”
“大将军,杀吧……”
“对啊,杀吧……他们都是叛徒……”
……
陈寿平撑着浴血难捱的伤骨,一步一拐,走到前排一名视死如归的西川战将面前,用剑锋抵在他的脖颈,再问——“你,降是不降?”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那人的右臂已经被战马碾碎了,淋着血和碎肉,齿关不断打撞,“……我等自从军那日起,就一直跟随着陈大帅,没有动过立州军一兵一卒。”
“我们不降……”
“我们誓死不降!”
……
晨空被刺耳的吼声震开了一条光阴难填的裂缝,是啊,西川军中也不乏勇兵悍将,他们一生追随陈维昌,未曾背叛过西北军门。
“应安,败军之将何以言勇。”立州军的另外一名老将向涛,已然在战后与陈寿平汇军,此刻,他撑着伤腿,一瘸一拐地来到陈寿平身边,拧着恶气,哑声说,“应安,你戚叔本不该死啊……”
“是啊,戚老将军一生为西北征战,到头来却死在了西川军手里!”
“杀——杀——杀——!
厉风刺耳,每一个字都堪比凌迟。
“应安,莫要学你的父亲,妇人之仁。”
陈寿平手底的剑锋缓缓下沉,就快埋进那将领侧颈的皮肉里了。这人领口荡着一个铁链拴的铜牌,刻着他的入伍时间和名字——是西北军人手一块的军铭。
随即,一声怒吼,陈寿平重剑斩下——“砰”地一下,金铁淬起火花!
铁链断裂,那人的军铭落在了地上。
剑锋划着那参将的脖颈擦过去,只在上面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印。
“将这五千人的军铭断下,从此销撤军籍,逐出西北军府。你们走吧。”
那参将愣了一下,空张着嘴,“……”
向涛大吼,“应安,你这是——”
“本将军说——放他们走!!”
陈寿平一声怒喝,彻底将烽烟震碎了……
晨阳冽冽,邈邈征途上,有万里归鸿。
随即,立州军开始清理战场,统算伤亡,照料伤兵……
金川大构架再次响起立州军赢战的泣歌,那五千败兵纷纷被斩下军铭,在凄怆的乐鼓曲中,相互搀扶着离开了百溅坡……
向涛在背阳的山坡上寻到了自战后就一直缄默不语的陈寿平,“听你的,都放走了。”
陈寿平回过头,一声慨叹,“向叔,这是侄儿平生第一次打了胜仗,却并无任何欣喜。西川军和立州军本就同气连枝,我放走他们,是因为这些骁骑营的战将当初确实没有参与过立州军变。”
“我知道。”向涛走过去,按了按他的肩膀,“……只是你放走了这五千人,便是违逆了王令,如今的靳王殿下言出如山,抗命,是要挨罚的。”
陈寿平如释重负一笑,“看来这五十棍杀威杖是免不了了,没事,该我的。向叔,点信火吧,告知王爷他们——泅杀渡大捷。”
“是!”
川渝郡界山,月照坡。
眼见几十里外的泅杀渡有火信升空,二爷看明后,惨然一笑,“泅杀渡这一战赢得惨烈……可师兄这柄剑,到底是一柄仁慈的‘忍锋’。”
薛敬也看明了火信的意思,沉默未语。
两个时辰前,靳王在西川中渡二十四斩梁禀谈的消息迅速传遍整个立州军,两万西川降将引狼骑做破马先锋,断开了泅杀渡上始终冲不破的火线。同时,想由中渡往川渝郡暗度陈仓的陈维昌被等在月照坡的二爷截住后没过多久,靳王便带着两千精兵赶到了月照坡。两方汇合之后,殿下暂时没理会陈维昌,而是直接下令将其关押,然后同二爷一起,在月照坡上等泅杀渡的战信。
终于,在晨阳东升后,他们等来了泅杀渡大捷的消息。
只是这一战赢得并不痛快,那五千誓死不降的西川叛军,已然成了楔进西川高原的一根深刺,陈寿平违抗王令,放虎归山。
王令有言——降者,不杀。
二爷深谙此理,师兄此番作为,分明是明知故犯,真是麻烦……
他刚要转头说话,嘴巴立刻就被人封住了,身后不远处就扎着无数骑兵,仿佛一瞬间有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二爷脑子里“嗡”的一下,想都没想到,一把就将他推开了,“别胡闹!”
然而殿下没心思跟他胡闹,捧着他的后颈再次亲上去,这次就不许他挣了。
二爷被他没轻没重的动作撞得退了两步,没留神脚底被雪下的棘草一绊,人下意识往后倒,被薛敬扶着后背,顺势往深雪里滚了一阵,环臂搂着他亲。
“从九婴河过悬川九瀑,再战桑山雪林八万八千泉,一路连断西川军九名重将,凌那梁贼二十四刀,我是从灌满血肉的中渡九死一生杀出来的,洗净了才敢来见你……眼下就讨这么点战粮果腹,二哥哥还不痛快赏我?”
二爷凌乱地怔了片刻,心一软,无奈手臂收紧,“赏赏赏……”
于是,他们像是荒渴了多年的囚侣,只能在荒芜的雪原上以热津裹命。
殿下方才血战而归,胸前的镜甲上还擦着残血,护臂裂开了,擦满刀痕的手臂上血筋一翕一张,霸道得很。脖子上粘着雪水,连发丝都浴过血,挂着的那枚明光鳞甲正好垂在二爷的心口上,贴着一层层衣布,似还能将他的皮肉灼伤。他领间冒出的血气已经被泉水冲淡了,还泛起一丝松香,可耳蜗后的残血他没洗净,像是偏要留下来几滴,炫耀自己打了胜仗,大大方方地让人去闻。
于是被这股锈腥气一熏,霎时欲|血浸身。
亲得深了,一点气口都不留,憋得难受。腰被垫起来,雪都不让碰,二爷怕他来劲,赶忙在腥风血雨前使劲推开他,慌不择路地喘,信口胡诌了个理由,“你这鳞甲硌着我了……”
薛敬连忙抬起来,“这点粮可止不了渴。”
“那你就忍着点……”二爷阖衣起身,又将束袖系紧,“我还道你没看明白我留在伏兵图中的信,再多半个时辰你若没冲出来,我就只能带兵杀回去了。”
薛敬枕着手臂躺在雪地上,撇过头看他,“都多少年了,你这话说一半的毛病能不能改改?”
“不能,我是怕军中有鬼。”二爷低声道,“险仞伏兵图的消息一旦放出去,难免走漏风声,八百里西川,只有桑山雪林适合分兵,所以我故意没在这里设伏,是想你随机应变。原本我猜淳王既然已和陈维昌汇军,那他们定然会在一起。只是我没想到,陈维昌竟然为了活命,将岭南王献了。”
薛敬微一蹙眉,“你审过他了?”
二爷淡淡一笑,“等你时闲得慌,就陪他聊了聊天。”
“只是‘聊天’?”
“还让他泡了个澡。”二爷敷衍道,“他说自己的家人被太平教抓了,于是不得已在战中卖了淳王。我原本以为他在撒谎,可我审来审去,发现这老东西并不是撒谎。但我总觉得古怪。”
“哪里古怪?”
“说不上来……”二爷琢磨着,“高凡欲灭岭南最后一滴残血的决心,我懂。只是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动陈维昌这步棋?按理说,他全然可以按兵不动,任淳王与陈维昌连纵,和你率领的立州军杀个你死我活,坐山观虎斗后再收渔网,不是更好么?何苦要犯这个险。”
薛敬低笑起来,认同地点了点头,“也对。”
二爷看他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面露狐疑,“你这是什么意思?”
薛敬凑到他面前,正色道,“那我要是告诉你,陈维昌的家人是我绑的呢?”
“你说什么?!”
薛敬盯着他微微缩紧的瞳孔,又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二爷倒吸一口冷气,“什么时候的事?”
“你前脚领兵离营,我后脚就派人去了一趟悬川县。”
悬川县在悬川九瀑第七瀑“方城峰”的东南方,是一个极不起眼的小城。
“可陈维昌的家人早就被他转移了,没那么容易找到,这么短的时间……你怎么知道他们在悬川?你派的谁?”
“三百只比狗鼻子还灵的雪狼。”
“牧上雪族?”二爷大震,“……你好大胆子。”
难怪这人动手的事,从头到尾一点风声都没透,原来他压根没用朝廷、立州军或者鸿鹄的任何一方人马!与西川军恶战高原的这七天里,他同时引雪族狼骑绑走了陈维昌的族人,直等立州军彻底攻至桑山雪林、陈维昌决定分兵的时候,再暗放消息欺骗陈维昌,说他的家人已然被太平教控制。
于是,岭南王便成了陈维昌被靳王暗暗逼迫,拱手献祭太平教的一条废龙。
“那淳王人呢?”
薛敬往他身后的川渝界山抬了抬下巴,“八成这会儿正在界山里遛狗呢,川渝界山险峻难行,若想得到岭南王,太平教势必要派出全部的人马搜山。”
二爷微一眯眼,“这么说,你是要用你大哥做‘饵’,引出神官视如来。”见他没有说话,不由赞许一笑,“殿下如今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只不过……”
“什么?”
二爷猝然一笑,“没什么。”
这时,一个信兵跑过来,停在离两人不远不近的地方,“王爷,大将军回营了,说要负荆请罪,就在中军帐。”
“好,我这就回去。”薛敬刚要起身,手腕忽然被二爷拉住,却见他犹豫不决,于是朝那信兵摆了摆手,对两人的战马吹了声口哨,这才问,“是要与我同乘一骑,还是——”
“殿下。”二爷攥住他手腕的指骨微微收紧。
薛敬笑着凑到他耳边,“你是想……求情?”
“……”
薛敬收起笑,正色道,“可我战前说的是——凡降者,不杀。军令如山,怎能出尔反尔?”
二爷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手一松,却突然被殿下接住,与他十指相扣。
“要不这样吧,难得见二哥哥为他师兄求一次情,我给你看样东西。”薛敬哄着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铁牌,递到他手里,“我自己刻的火纹,好不好看?”
二爷摩挲着仔细一看,蓦地抬起头。
“往西北行三十里,应该还没走远。不知道二哥哥有没有空,帮我前去拦人?”
二爷沉默片刻,随即利落上马,往西北方调转马头,“驾”了一声,“西北军府方才初定,殿下悠着点罚。”
中军帐里,摆了一桌庆功酒。
靳王为陈寿平斟满一杯,“老师,我特地命人温的,您不喝,可要冷了。”
陈寿平如鲠在喉,立刻单膝跪下,“末将不尊王命,私放敌军,特来领罚。”
旁边的矮案上,此刻就摆着那五千块被斩断的军铭。
靳王淡淡道,“老师,我记得初入镇北军那日,您就告诉过我,军铭即为军骨,斩断便是枭首。既然那五千将士的首级都已摆在这了,您何罪之有?”
陈寿平未及抬头,“殿下……”
靳王起身来到案前,酒杯朝下,绕着那五千军铭郑重地洒了半圈。
“明春,百溅坡上的山花开得够红了,再无须多埋一副军骨,族军血战,刀斧之下尽是亡魂,二十年,杀够了。”殿下眉间的每一丝蹙动,都似拧着杀伐和慈忍,“来人,将这五千块军铭埋到百溅坡上,本王就当他们已经战降了。”
“是。”几名士兵走进来,将那几个托盘默默端走了。
陈寿平不解地问,“殿下,您这是何意?”
“本王不要见血就跪的软骨头,就爱这些宁死不做降臣的忠军——”靳王躬身将陈寿平扶起,落座后,凝神看着他,“老师,我要为这五千人重砌一身甲。”
陈寿平这才反应过来,乍一惊,“所以原来……您是早有预备?那‘降者不杀’的王令,是故意放出去的?目的是为了——”
——择士。
靳王压低声音,“他朝靖天宫变,太子必然削我军权。届时镇北军不能动,一朝合并双军的西北军府必然会成为朝廷的眼中钉,人人皆知您与我的关系,所以即便风动,西北军也只可做逐鹿东都的最后一击。在此之前,我需要一支不在朝军将簿、但忠心不二的暗军作为护佑。这五千人曾是西川骁骑营的破敌先锋,只要稍加安抚和收拢,可以成事。我给这支‘暗军’封了个新军铭——叫‘燹’。季卿觉得好听,老师认为呢?”
金锋出鞘,燹军燎原。终于这簇急火,要烧了……
陈寿平只觉心惊肉跳,端起酒杯与他撞了一下,仰头灌下,颤声说,“陈维昌的命,我来——”
靳王却忽然按住了他发抖的手,“老师,您的剑今日就别再出鞘了。”
“为什么……”
“您做父亲了。”
陈寿平一怔,紧跟着猛然站起,掀翻了一桌的酒汤,“什么……时候……”
“七日前,姐姐临盆。信鹰飞过关隘时被凤言拦下,又遣人快马加鞭送了过来,黄昏时才送到军营,季卿都还不知道。是一对龙凤胎,您儿女双全了。”
陈寿平已经快站不稳了,轻声问,“三雪……她还好吗?”
“姐姐没事,这一战平了,您尽快带老夫人回去看看她。”
“好……好……”陈寿平握住发抖的右手,呼吸急促,浑身都在打颤,“那……那个女娃娃就留着,给季卿起名吧。”
殿下笑起来,“那他可要高兴死了。”
陈寿平擦了擦血红的双眼,克制道,“殿下,陈维昌倒行逆施,杀亲叛军。就算死,也要上斩将台,这是西北军初立时父亲定下的规矩。我不想见他了,您下令吧。”
囚帐里,陈维昌此刻缩成了一团,浑身湿漉漉的,正在剧烈打抖。听人说,是因为二爷初审他时,将他浸过冰沼。
他听见了进帐的脚步声,遂抬起浑浊的眼皮,被发亮的烛火猛地刺了眼。
靳王缓步帐内,掩尽一身杀气。
帐帘被风吹起,腐土之气弥漫,浸满了呛人的血味。
“二将军废了末将的一双膝骨,恕末将不能跪地相迎。”
陈维昌比想象中从容,三十多年征战沙场的老将,倒是比那些看一眼雪狼就跪地称降的兵士有骨气得多。
靳王走到他身前,微微低头,“你为大皇兄开疆拓土多年,那条为北鹘输送饮血营雏军和兵胚,筑祸九门的‘金丝带’,你也曾出力不少吧。”
陈维昌刚经历过酷刑,已经没了反抗的力气,他自知死罪难逃,于是不再做任何挣扎,对自己这些年的罪行供认不讳。
“西川军曾经不惜一切代价,为今日徒漠东征大肆屯兵积粮;用雪族俘虏开凿雪带,筑路‘天关’;从蒂连山往云州、烛山火洞和岭南,输送过一批又一批饮血营和鬼门的雏军;还曾暗通北鹘马司,私屯种马;和我那三弟陈维真串通,暗杀二弟,买通西沙沙匪,控制恒丘矿山,独揽西北十一运路,只为帮他们运那一车车铸炼饮血夹兵胚和枕骨钉的金鸣砂。”
靳王长舒一口气,看了一眼他被冰碴刺透,鲜血淋漓的双膝,冷漠一笑,“既如此,九龙道那座骨山的下头,就也有你陈维昌的一簇火——这两条腿,废了不亏。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陈维昌颤巍巍抬头,看了靳王一眼,这其实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名震北疆的封王。他这二十年来为淳王在西北养兵,虐杀无数不服管的忠军良将,二弟身死那日,三弟曾敬了他一杯庆功酒,他转头就将这杯烈酒吐了,混着胃里的脓和血。
可自打那天起,他活像是也将心窝里那颗热腾腾的良心一并吐尽了。
从此杀伐决断,再无忍心。
“在天关称将,要么跻天,要么堕世,没有回头路的……”陈维昌撑着残败的身骨,艰难地换了个趴伏的姿势,头重重地砸在地上,“殿下,罪臣已将吾王献给他们了……留我族人全尸吧,求您……”
靳王走到帐帘边,低头看着铺泻一地的月光。
“今日你们老陈家传来了喜讯,本王看在那一对奶娃娃的份上,不杀他们了。全部逐放琼山岛,世代不准再回中原。”
陈维昌浑身抖起来,匍匐着使劲磕头,哭着告谢。
“陈维昌,你一生为将,也曾为西北立下无数战功,从西到东千里冰封,坚壁清野。本王已经给你腾出了一片无人叨扰的坟场,好由着你舒展筋骨,睡得舒坦些。今日就留你全尸,赐自戕吧。”
随即一柄剑丢在地上,“锵”的一声!
最后一记,重重地磕在地上,陈维昌没再抬头,“多谢殿下成全。末将临行前,就再多给您一句忠告。您就这样放走了岭南王,太平教是不会心慈手软的。他们一定会抢在您之前抓住他,不管吾王嘴里封了多少秘密,只要那一刀剜下去,就晚了……您可要尽快啊。”
靳王转过身,幽幽一笑,“谁跟你说,本王放他走了?”
“什么……”陈维昌狠狠一愣,僵住了。
“谁又告诉你,眼下正在川渝郡界山里兜圈的那辆龙辇上载着活人?”殿下的笑容突然凝固在嘴角,“本王就不能闲着没事,用空辇遛狗吗?”
“你……你……”陈维昌的瞳孔里霎时密布血网。
靳王讪讪道,“这还多亏了你‘陈大帅’献出的界山图,交代出了神官在那的另一个老巢,你不是说,他就藏在最高的那座‘卧佛顶’么?那本王这就给它换个名字,‘杀佛顶’,如何?”
——杀佛顶,视如来。
恭喜大将军喜提龙凤胎!呱呱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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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9章 第五七九章 杀佛顶 视如来(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