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八、远定西川(26)
贯通西川的八百里冰封,在星野下形成了一条斗折蛇形的东西雪渡。
达瓦越献上的雪带图将整条西川雪线清晰绘出——雪渡的源头来自于最西边的火山群峰,冰川水于最高的那座火峰顶汇集成碗大的泉眼,引泉从云巅淌灌而下,流经牧上雪原,过雪坝后穿梭“双生崖”底——也就是仰山铁集的熔铁池,后经“凶水”和“畴华”双海,流入修蛇峰下的雪林沼;
既出雪林沼,西川雪渡的山体落差将陡然间进入一个“泄洪带”——如滚下天阶般连泻九次,形成西川上有名的“悬川九瀑”,分别名:“大汾”“渑厄”“荆阮”“句注”“殽凡”“井磬”“方城”“鳞陷”和“洪斩”。
过“悬川九瀑”之后,山体落差逐渐平缓。在这里,每年入春后的高原雪能比雪坝上早融化至少一个月。而那最后两座瀑山——“鳞陷”和“洪斩”,会如山斧一般,将这条湍流东行的雪渡一分为三,形成三条游走于雪岭之间的耳渡,分别汇八万八千雪溅明泉,将云霓之上的天山水纵交于“万窟台”下的“桑山雪林”,在“大构架”上重聚百水成一渡,最后灌入川渝郡的泅杀渡。
西川雪渡从西向东,绵延八百余里,汇千山万泉,沥九瀑悬川,如一道白虹,悠久地悬架于西重天阙,雪瀑亦如雪斧凿断天门,最后在泅杀渡终结——
——后人赠名曰“天关”。
自南垭风谷大捷之后,立州军与西川军数次交锋于“悬川九瀑”。
第二次交锋时突遇大雪,第五瀑“殽凡峰”下瘴气弥漫,陈寿平按照“险仞伏兵图”所示,利用雪瀑周围天高地陷的优势,提前在山谷里埋好了伏兵,当西川军的两个步兵营过路时,成功点燃“火蛇”,炸断了悬瀑顶上的一圈雪层,成功地将他们困在了雪瀑下,侥幸活下来的,基本都交了兵。
随后的五天里,立州军乘胜追击,将西川先锋军步步紧逼,向东怒推三百里,直推到“万窟台”下的桑山雪林,正式与西川军的主力兵马交锋于松林里的八万八千泉上。
入夜,阴风衰逝。
桑山雪林里栖息的寒鸦此起彼伏地哀叫,战鼓敲响在午夜,立州军的冲锋号将雪林外围笼罩的浓雾一昔震散。深冬本就干燥,破雾的星星之火轻而易举地就点燃了雪林中的枯枝烂木,八万八千泉仿佛同时被战马奔腾的动静唤醒,深养在地底的泉根被马蹄踏碎了,全都四分五裂地喷涌出来。
顷刻间,冲锋的厮杀凌空震碎雪霰,霎时火光肆虐,泉汤于林海中沸腾。
被“鳞陷”和“洪斩”这两座“斧瀑”分断的三条水渡,如同穿梭山脊间的三条光带,翻滚着巨浪,裹挟金鸣,义无反顾地奔向西川高原的东渡尽头。
不消三个时辰,激战进入白热。
漫山遍野的棘丛被汤火点燃,桑山雪林顷刻间化为一片火色泥海。
西川军并不示弱,迅速出营应战。陈维昌派出的是他最引以为傲的骁骑营前锋,主将在西川军的军谱上是排名前三的两名“巨力之士”——一个叫梁禀谈,另一个叫金兆岩。这两人精健骑射,又有黑骑金戈在侧,数千金甲士摆出的“巽风阵”,所过之处飓风似刀,能顷刻间拔木偃草。
陈寿平的立州军则由戚敛领兵,摆出的兵阵名曰“云水”,其形锐首,显卦象“坎”——呈水漫桑山之势,如滔浪般楔入泉林。
四个时辰后,桑山雪林被血水染红,两军均僵持不下,高低难分。
“报——”
一阵激震的驼铃响,暂时驻扎于“万窟台”上的西川先锋军营,终于等来了桑山雪林开战五个时辰后的第一封战信。
“说!”中军帐中,陈寿平朝他招了招手。
“禀大将军,戚敛和三位副将军已经冲破了雪林阵,正欲将敌军往昆吾水渡逼退,可是他们——”
陈寿平从沙盘上抬头,“怎么了?”
“……交战最激烈的时候,西川军的骁骑先锋突然撤军了,他们分成了三股兵马,分别逃入三条水渡,前线暂时休战,戚将军不敢贸然追击了!”
正在一边查阅伏兵图的靳王顺势起身,来到沙盘前。
陈寿平朝报信兵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监视战情,转身对靳王说,“这陈维昌什么情况?本来西川军的骁骑营是可以抵御我军先锋军第一进猛攻的,这样突然从桑山雪林的子午地撤退,还兵分三路进水渡,不是分散兵力吗?”
靳王揣着伏兵图在沙盘前踱步,看着被“鳞陷”和“洪斩”分断出的三条水渡,微一沉吟,“看来我们小看陈维昌用兵的手段了。季卿临行前曾与我说,他所绘伏兵图上,从南垭风谷东出,一直到泅杀渡,沿途六百里雪渡的布防他事无巨细地布了八成,只一处他拿不准。并嘱咐我,舆图仅供参详,要随机应变。”
陈寿平点头,“‘兵形如陶人埏土,凫氏制金’——他说的。”
靳王展开伏兵图,伸手在图中敲了一下,“所以我猜,他拿不准的位置就是这——桑山雪林的八万八千泉。”
陈寿平的眼中闪过一瞬疑惑,“你的意思是,他其实猜到了陈维昌有可能在这里分兵?”
靳王走回案前落座,拿出二爷走前落在自己身边的一条淡青色发带,缠在指尖把玩,“自起兵以来,我一直有两个疑惑——其一,这些天敌我两方在悬川九瀑交锋有十数回合,可我大致算了算,西川军派出应战的兵马大都是小规模的流兵,就算有骑兵,也不是他们骁骑营的主力——咱们至今都还没对阵到真正的西川军骁骑营。可一直以来信兵反馈,却说并没在西川军的临时大营中见到几匹像样的战马,那陈维昌到底把他的先锋铁骑藏到哪了呢?”
他话音一顿,“再有,就是西川军东征的动机——他究竟是为谁起兵的?”
陈寿平蓦地反应过来,“不错,至今为止,陈维昌都还未有与岭南王汇军的迹象,为什么?”
“这正是最大的疑点。”靳王拨绕发带的手指一顿,沉道,“西川军投靠岭南王二十载,背弃了陈氏军府,造杀孽无数。此一朝东征,若全程无岭南王在军中坐镇,就算他陈维昌一路杀到靖天,没有那一寸皇室血脉征服帝业,西川军就是一伙群龙无首的乱臣贼子——陈维昌不敢。所以我在想,他们会在哪汇军呢?”
陈寿平随即往沙盘中一指,“泅杀渡?”
“不妥。”靳王起身走过来,“泅杀渡是‘天关路’的东尽头,也是东渡靖天那条‘金砂水运’的起始,想必早就被太平教占据了。前脚淳王刚被高凡利用完摒弃,‘金丝带’一朝败露,朝中那些曾经帮扶过大哥的臣党无不战战兢兢,生怕眼下沾着点草皮就引火烧身,仇耀不就成日猫在府中,称病谁也不见么?既然此番淳王是孤军奋战,他就定然要寻求自保——泅杀渡他不敢走。”
“那川渝郡呢?从岭西走高峻进川渝,都是密林岔道,好藏身。”
“也不行。”
“为何?”
“因为他要防我。”靳王冷飕飕一笑,“自我与太子合纵、我既出靖天那日起,他就知道我不会放过他,猜我说不定早已在进入岭南的边郡布满了杀他的伏兵。陈维昌是他最后一线生机,他绝不敢把这枚棋放在川渝郡这个‘篮子’里。所以目前只有一种可能——丹霞关。”
陈寿平悚然一惊,立刻往距离泅杀渡以北近百里的丹霞关寻去,“但自从你下令西川高原坚壁清野,丹霞关已经被凤言全线封锁了。”
“可我只封了军,没封民。”靳王低声说,“离京前,我曾遣谢冲往富河开城济粮,我嘱咐他在过丹霞关时,给凤言多捎一道飞符——命凤言将自开战以来,所有执意入境西北的百姓,无论身份,统统放进来。”
“只进不出?!”陈寿平瞪大双眼,“殿下,西北是要打仗啊,你怎么——”
“所以呢?谁敢来?”靳王打断他,冷不丁一笑,“西北全境开战的消息早就放出去了,南朝人尽皆知。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敢不顾死活往西北闯的,不是想发‘战祸财’的恶商,就是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陈寿平顿了一下,大惊失色道,“你……你是故意给淳王留了个口子!”
像宽宏地抚慰巍峨群山,殿下束袖一掸,扫去了沙盘上一层流灰,随意道,“我不给他留下口子,让他跟自己的‘家臣’安安心心地碰面,怎么逮他?”
桑山雪林,八万八千雪溅明泉,真是一条横尸走马的阴阳道。
只要丹霞关开一道口,无路可走的岭南王为了东征那一线生机,必然会铤而走险,可一旦他进入西北,就再没回头路了。
陈寿平深深吸气,“所以这一路沿途,西川军只退守不急攻,还非要在此处分兵,是因为其中有一路兵马中,很可能护送的是淳王——他和陈维昌其实早就在丹霞关口汇军了!”
殿下波澜不惊地点了一下头。
陈寿平看向他,难以置信道,“殿下……您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季卿知道吗?”
殿下没有正面搭他,支起手臂,盯着八万八千泉,笑音晦涩,“这是我们老薛家的一笔孽债,我来办就好。”
一句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话,陈寿平却听出了长久以来,激荡在他胸臆间的隐隐杀机,冷光一闪即逝,他已非昨日星火。
“殿下,我听他们说,你往杜奂的罪折上多勾了一笔,没杀他。”
靳王面无表情地笑了笑,“再怎么说他也还是朝廷命官,刑三司还未会审,我怎么好提前定他的死罪。”
“可你……”陈寿平张了张嘴,犹豫道,“可你把他送进了光禄寺。”
靳王稍稍扯了一下嘴角,“既然杜大人喜爱美酒珍馐,何不从此亲力亲为,每月还能在御膳房领一份俸禄,岂不美哉?”
御膳房的后进,有一个满是腥晦的小瓦房,房子里长年散堆着血淋淋的乱骨,满墙喷溅着畜生血,那张砧板经年累月被千刀万剐,中间早就砸出了坑,肉糜黏在砧板上,洗都洗不干净,陈寿平听人说的时候还很费解,问是干什么用的。
——“那是给猪牛去势的砧板,叫‘牿豶砧’。”银三当时将听到的话原封不动地学来,“说是没哪个禄官愿意在那张砧板前当值,每日一睁眼就是给活畜去势,要先剜喉,不然畜生们叫得太惨,干久了人要疯。”
陈寿平悉知杜奂罪孽深重,原以为靳王下令,一刀了事,没想到王怒的极致,竟然是“不杀”。从此杜大人的后半辈子就只能干这一件事了,每一次手起刀落,都要将自己亲身所历血淋淋地复演一遍,比活剐了他还要凄惨。
靳王唇角的笑容渐渐收起,“他要是不嘴贱,我可以放他在御膳房膻两年肉,再给他个痛快,现在么……突然间不想杀了,养着吧。”
“报——”
又一名信兵走进毡帐,“禀大将军,殿下,敌军突然变阵了!”
陈寿平神色一凛,快步走出毡帐。
他们此时就驻扎在最靠近桑山雪林的一处高地上,名“万窟台”,背后的绝壁有名为“洪斩”的险瀑砸落深涧,万窟台上密密麻麻全是被冰瀑砸出的石坑。
万窟台上生万水,似能照见桑山雪林的八万八千泉。
陈寿平迎疾风远眺,只见桑上雪林此刻一片火海,泉雾腾绕,杀声鼎沸,敌军已从斗折蛇行的“巽风阵”改为了“虎翼阵”。
“老师,您是列阵的行家,此处变阵有什么说头吗?”靳王问。
陈寿平抬头看了看天象,微一皱眉,“今夜荧惑犯东壁,伏兵戮死——由巽卦转离卦,是因风虽无孔不入,入雪林后也会被枯木遮挡,并不利贞。于是陈维昌改风阵为‘离火’,走卦‘风火家人’——内火外风,如虎添翼。正好分三股军入三条雪渡——他是要在撤退时,用‘虎翼火阵’对付我军的‘云水阵’。”
“那咱们需不需要变阵?”旁边一名副将军问。
陈寿平沉吟片刻,朝身侧下令,“传令前线,原阵形不变,再叠‘蛇蟠阵’进林,让两阵合一阵!‘蛇蟠阵’的阵眼在‘艮卦’上。陈维昌要在泽上祭火,咱们就让他坎水抱月,以‘艮山’罩之。殿下,你我也要尽快分军了。”
随即,两人迅速回到军帐。
“昆吾渡在南渡,稻梁峡在中渡,曲抚河在北渡,你、我和戚敛,各携两万军马入阵。”陈寿平快速道,“向涛和洪晨两位叔伯会沿外山绕路,拦截西川军散兵;应承咸携带重甲断后,谨防敌军反扑;刘芳卢镇守后军,保护粮营——立州军的六位老将军暂时这样调配,殿下的意思呢?”
靳王点了点头,“没问题。但是我不需要那么多人,调我两千精兵即可,重甲和重骑全部留给你们,给你们节省时间,以重兵压制,能尽快挺进到泅杀渡。”
“等下!”陈寿平忙拦住他,“两千人太少了,你要干什么?”
靳王微一垂眸,眼中似有暴风肆虐,“二十年了,多少幕‘兄友弟恭’的戏码也该落钟了,大哥既亲赴西岭,臣弟也想敬上一杯阳春酒。”
陈寿平心里一阵突突直跳,“殿下,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计划?季卿他——”
靳王按住他扶在自己肩上的手,眼中冷光一收,安泰从容地笑起来,“我就是想我大哥了,想尽快见见他。”
“可你怎么知道淳王一定会走中渡?”
“打个赌么。”
“什么?!”陈寿平整个一晚上,头皮都要裂开了,“殿下,行军打仗不是儿戏,好好说话!”
“好好好……”殿下连忙笑着示弱,却并未言明,“老师,您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您和戚老将军尽管兵行南、北两渡,不惜一切代价,尽快将敌军逼拢至泅杀渡上的瞻星崖,别忘了季卿嘱咐的,要咱们把西川军的骁骑营赶到一条百里方圆的长坡上。”
“还未问,他非要这长坡作甚?”
靳王直起身,将那条发带宝贝似的揣回怀里,握紧刀柄,“您别忘了,咱们还有牧上雪族五万狼骑当破马先锋,已经在来的路上了——瞻星崖下百溅坡,就是敌我两军交兵的主战场。老师,请您谨记,此战中只要有西川军将士弃兵示降,咱们一个不杀——若要顽抗,往后百溅坡上,逢春,就只准开红色的山花。”
接下来,两军于雪火怒浆中变阵。
黎明,激战至白热,漫天遍野的荆棘丛被汤火点燃,桑山雪林早已在昨夜化为一片火色泥海。
朝阳于火泥中挣扎升起,降下金光,照耀人间后,却猝然被战火吞灭,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响彻西川高原,皑皑雪山笼罩着一团混沌腥涩的血雾,由一柄战戟划破山窗上的血纱,八百里雪渡为之一颤,仿若万古悬川哀恸。
西川军变阵之后,立州军摆出一圈圈“蛇环”,“蛇信”正好卡在桑山雪林的正东处,那里是三条雪渡的分叉口,三条岔渡犹如被蛇嘴吞噬入腹的白蝗。
西川军退锋时震开“虎翼”,团成带着“双翅”的锥形军垛,以坚盾铸起最外层的“垛墙”,一面守护着阵中的主力军撤退进三条雪渡,另一面则要奋力抵御立州军的急进猛攻。
同时,桑山雪林的八万八千泉冒起火色狼烟,忽然脚底一阵颤栗,只见数百黑金铁骑踏破雪风骤卷而来,飞泰山之形,昼不见于虏目。
一阵震鼓重击悬川,晨芒泛起森森恶寒。
戚敛瞋目按戟,率先冲进敌阵,陈寿平和靳王紧随其后,分三路冲入阵中。
“西云起,耀镇金川——”
这是陈维同尚在世时,西北军府攻敌时的冲锋口号,陈寿平一声震吼,八万八千泉仿佛八万八千双闪耀金光的地眼,同时冒出燧火。
“西云起,耀镇金川——”
“杀——杀——杀——”
立州军的吼声气厉青云,振聋发聩。
胄海浮沉,死死生生二十寒暑。
陈维昌连纵陈维真背弃祖训,与陈维同兄弟反目,杀其身、亡其部,二十年来,立州军因西川军被迫削戈,多少兵士死不瞑目,没熬到重振旗鼓的这一刻。
如今,西川军宁死顽抗,昔日同袍不吝情义,甚至不惜翻兔穴、覆枭巢,也要将同气连枝的兄弟送上刑台。
于是,杀火烧着了西川雄峰上每一寸枯草……
血肉模糊的雾霭里,昼夜混沌不分。
昆吾南渡。
戚敛催战马稳战于首,挥舞战戟,与不断冲杀过来的敌兵数次交锋,每挑死一个,就听一声惨叫。
片刻后,山渡里所有人浑身浴血。
山谷里传来凄厉哀鸣,老将军的手逐渐发抖,望着这条长渡上被断首的哀兵,二十年不曾流过泪的眼眶逐渐变得浑浊,泪滴混着血,砸在满是泥痂的手背上。
敌军四五成团地围杀过来,为首的立州军将领越众急进,怒刃劈来,看见戚敛后,不由自主地喊了他一声——“戚叔”。
“是你。”戚敛横戟身前,旁边的副参断砍十数人,为他挡开这一波冲杀。
“金四啊,你是我带进军门的,莫再助纣为虐,你降是不降!”
那名叫“金四”的西川军将原名金兆岩,曾是陈维昌手下的得力副参。二十年前,他被戚敛从千人成组的前锋中选中,成为西北军门亟待栽培的后起之秀,和其他二十三人,分别担任立州玄甲二十四营的二十四名先锋军队长。
然而时过境迁,少年得志难免忘却本心,戚敛磨砺其意志,迟迟不愿举荐他升迁择士。兴许是少年将军会错了意,长久郁郁,心存愤懑,逐渐与犹如恩师般的伯乐割裂反目,在西川军与立州军彻底决裂的时候,选择了追随陈维昌,放弃了立州军门。
“我再问你一遍,降,是不降!”戚敛怒吼。
然而,金四连话都不再回他,亮出长刀便杀了过来!
只见他立马扬蹄,在半空中扯起马缰,脚踩马镫,整个人像是被飞起的战马悬吊起来,长刀从天而降,照着戚敛的左肩劈了下来,戚敛举戟力挡,人被他向下的冲力狠压在马背上,后背被猛然一撞,老将军力不能及,被他摔带下马,在泥血中滚出一段。
“您老了……戚叔。”
周围杀光怒起,雪白色的长渡上蒸腾起血色浓霾,立州军副参眼见戚敛落马,想冲过来解救,却被扑上来的西川军逐个截断。
周围杀声震天,血骨迸溅。
金四跳下马,不给戚敛任何喘息的机会,手执长刀冲了过来,戚敛抬起身时下意识抓紧战戟,“砰”的一声,刀戟相撞,金火刺目!
戚敛与金四便在这无遮无拦的陡崖上搏命厮杀了无数回合……
一时,雪渡飞尘,寒光肆虐。碎石不断砸落,炸起灰石,两人满头满眼都是血污,金四目光狰狞,每一刀,都像是要将戚敛碎尸万段。
猛然间,“锵”的一声!
金四用长刀猛劈狠砍,将戚敛连推数十步,直逼到断崖边沿,再往后迈上半步就是昆吾渡的深涧,滔天怒浪恨不得将耳膜震碎。
“陈维昌倒行逆施,你也助纣为虐。”戚敛的白眉熏了残血,瞋目怒斥。
“您口中那些不‘助纣为虐’的人可都死了……玄甲二十四营,那些先锋将军跟我一样,是您和几位将军从战池里挑出来的,可他们人呢?人呢?!”
“他们都死了……全都死了!!”
戚敛鬓边的白发飘散了,发髻凌乱,满面风霜。
“戚叔……我没走错路,这二十年,我风光得很!”金四咬着牙,恶狞道。
是啊,金四曾位列立州玄甲营行四,其他那些不肯背叛的立州军将不是被放逐、封藏,就是被溺死在了西川军背弃宗族的血变中,只有他金老四选对了主将,成了西川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金招牌。
他这半生无逆旅,风光无限。
“戚叔,您快要走了,阿四就再告诉您一句实话,立州军玄甲二十四营中那十八位参将,是我和老梁里应外合杀的……那日是端午。”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戚敛眦目欲裂,双瞳恨不得爆裂出来。
立州军的玄甲二十四营是陈维同下治的明铠精锐,堪比渡血先锋,其连排参将更是个个所向披靡。也正是因为当初在西川军和立州军交恶的内战中,二十四参将中有十八人莫名被连夜枭首,立州军才在陈维同身死后沦落一败涂地,可以说,立州军被拆败、溃散的导|火|索,就是从这玄甲二十四营一朝衰亡开始的。
“是你……竟然是你……”戚敛目光充血,难以置信地质问。
“怎么不能是我?”金四凄烈一笑,“端午节,十八盏搁了迷药的雄黄酒,连断十八戟,戚叔,我至今无悔。”
为了博取陈维昌的信任,俯首帖耳不算,他还要献上十八张血淋淋的投名状,一朝葬送立州军玄甲二十四营。
“那些人都是跟你一起从军的兄弟啊……你这孽障!”
戚敛一声暴喝,也不知从哪攒起的力气,竟然将狠狠压制自己的金四掀开了,挺身推着金四倒逼数十步,直将他撞在对面山壁上,轰隆!
刀刃划破老将军的护铠,割破了他的战袍,当胸断骨!
“噗呲”一声——刀刃楔进戚敛的心口,鲜血喷涌,可他仍然不退,长戟犹如威慑逆子的杀威杖,金四向左猛地闪身,戚敛手握戟头,却正好朝他左侧扎去,不偏不倚地,正好扎进了金四的胸膛。
金四爆发一声惨叫,反手握住扎进戚敛心口的刀背,狠狠拔|出,再次照着他的左胸劈下,老将军的心骨彻底挣断,开了胸,能看到心了。
“小四啊……第一天择将时,戚叔就告诉过你们……”戚敛的喉咙里溢满血糜,他被开膛破肚,撑着最后一口气,还要往金四的心窝上再补一刀,“你们这些孩子……要是哪天战死沙场,就是剜戚叔的心,你真是……真是不懂事……还真要剜叔的心?”
……金四两眼翻白,喉咙里冒起血泡,已然说不出话了。
“身为将,当不惧死。可你太怕死了……方才你若不闪,不必吃我这一戟。”戚敛再次拔|出战戟,朝着他的心窝扎进去——“噗呲”一声,鲜血迸溅。
当年玄甲二十四营的金甲战神,今日死于恩师的战戟之下。
“逆徒……这身明甲……褪了吧……”
言毕,最后一戟断下,金四身上的金甲立时四分五裂!
戚敛以戟顿地,撑住长身,耳边传来撕裂哀叫,距离抽刀扯弓的少年时早已过去一个甲子,老将军如今鹤发苍颜,嘴唇微动,惨笑着……
“西云起,耀镇金川——”
“应安啊……立州军靠你了……”
老将军生时不负使命,曾长弓立马,笑骂苍天。
死时,亦不跪奸佞。
昆吾渡凄怆震天,戚敛战死沙场的消息顿时如飘落的雪絮,传入曲抚北渡。
陈寿平领军重击西川十二封将,带领立州军连推八十里。骤闻噩耗,握紧长剑的手臂微微发颤。
随即,战马于雪域奔腾,哀鸿遍野。
立州军的冲锋鼓夹杂着哀战的悲鸣,胡笳声声,引燃了更灼烈的战心。
“应安,为人将,你得把头抬起来。”父亲说。
“寒衣苦食二十载,我未负天,未负地,未负你。”母亲说。
“什么时候带我们收复立州军门……”戚敛问。
“什么时候,西北军府一统,我族再无龙虎相争的恶斗。”各位叔伯们说。
“西云起,耀镇金川——”
“应安啊……立州军靠你了……”
滚滚雪沙凿破忍辱负重的二十载,岁月凄狂。
泅杀渡远在旷野萧瑟间,一道狭长雪峰横卧在丹霞关口,红色的雪顶上有一束从天而降的金光,如封将时选戴的金冠。
这段荒莽雪原上,由昆吾、曲抚和稻梁三水交汇成一渡,万涛奔腾,踏过沧沧雪海——名叫“金川大构架”。
突然,雪原尽头浮起一片金黑色的铁骑,足有万匹之多。
“是西川军的重甲骁骑营!!”士兵中,一声嘶吼。
万里鬼渡之上,西川骁骑营的战马在天地间点绛出无数褐灰色的墨点,仿佛酆门前负责镇墓的一排排魇兽。
霎时,狼烟滚滚,重骑卷起雪尘,大地震颤,远川发出悲鸣。
“杀——”
然而,第一批冲锋的立州军铁骑陡遇西川军的黑金重骑,简直如飞蛾扑火一般,被马侧带刺的铁魈扎透了马腹,密匝匝地发出咆哮,不断地栽下马来,滚到奔腾马蹄下,瞬间被踩成了皮骨难分的肉糜。
就这样,一层又一层……
一个追着一个……
“大将军,咱们冲不过去!!他们的骑兵太猛了!!”
“冲不过去也要冲!!骑兵在前,步兵在后,盾甲在两侧,以锥阵冲锋!”陈寿平握紧重剑,一声喝令,催马冲上去。
霎时,血光肆虐,雪原上震起沸腾的狼烟。
重骑踏越哀草,折磨成不论死活的模样,人身如草木,就这样一层又一层不甘不愿地变成花泥……雪崖的春日,还能长出丹红色的野花。
陈寿平挥舞重剑,侧悬扫荡马腿,如一道孤鸿冲进黑金马阵。
他的铠甲早在方才的雪渡里被砸碎了,浑身浴血,浸杀满身。
起初每斩落一剑,他还不愿下狠手,留有一丝宽忍,可两位叔伯施加于自己身上的刀斧,却从未留过情。于是逐渐地……陈寿平手中这把断恶斩佞的重剑就成了划破脏心最干脆利落的那柄快斧。
——“师兄,你的剑只管杀敌斩佞,若有朝一日沾上自己的血,那才是不忠、不义、不臣!”
——“凛风吹扶荒火,天阳怒不减春。”
大风起,雪云僵。
立州军以轻骑开路,竟然真的在西川军的骁骑重甲中破开一条通向泅杀渡的血路,陈寿平一刻不敢松懈,带着众兵持续往泅杀渡的瞻星崖疾冲。
“大将军,王爷怎么还没带兵从中渡杀出来!!”
“是啊,会不会出事啊!!他只带了两千人!”
陈寿平于恶战疾马中回眸,心道,不光是王爷还未出来,至今连陈维昌和淳王的人影都没见到。
“让众将集中战力,务必把立州军的骁骑营引到百溅坡上!驾!”
三个时辰前,稻梁中渡。
两千立州军的轻骑被两万西川军围杀,靳王催马过处,燹刀划落雪色离辉。
他已经领兵在这条中渡里,吊着敌军的兵马,兜兜绕绕近三个时辰了。
中渡有遮天蔽日的密林作挡,还有无数条不知通向何处的岔道,昨夜一与陈寿平和戚敛分兵,他就带着这两千人追击西川军进入中渡。
领兵中渡的西川军参将名叫“梁禀谈”,本来按照原定计划,梁禀谈是要以撤退的阵型继续东征的,直到在泅杀渡上与西川军的重甲骁骑汇合,并成一股力量越过泅杀渡,继续向东进发。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他万万没料到坐镇北疆的靳王殿下竟然如此胆大包天,真敢只带着两千兵马就进中渡应战。
若是将其生擒,岂不是大功一件!
于是,梁禀谈立刻转守为攻,原路返扑,从两侧包抄,改为反追靳王的兵马。
终于,在次日子夜,将靳王等人“逼”入了稻梁死林。
两万人围剿于死林,数千火把将天顶映入白昼。
“靳王殿下,您真是骁勇。”梁禀谈催马上前,在林中旷野与靳王会面。
靳王微一眯眼,睨着他。
“殿下,他叫梁禀谈,曾经是立州军玄甲二十四营的一营先锋。”旁边一名立州军参将递话。
“梁禀谈……和那金兆岩是什么关系?”靳王问。
“他们……蛇鼠一窝,里外勾结,出卖了玄甲二十四营。刚才北渡传信来,那金兆岩临死前亲口说,他和梁禀谈合谋杀尽十八玄甲,投靠了陈维昌。”
靳王话音轻缓,浮见硝烟一般,字字浸血,“戮同袍,杀恩师,叛军门……条条大罪当诛,你和那金老四还真是沆瀣一气,放着玄甲二十四营的嫡系金铠不穿,非要用陈维昌脚下粘着死肉的兽皮缝衣,也不嫌腥。说说吧,陈维昌在哪?”
梁禀谈大笑起来,“殿下,您已身陷死林,还是跟末将走吧,末将会好好招待您的。”
靳王叹了口气,话音不怒自威,“你是不是听不懂本王的话?本王问的是,陈维昌在哪。”
“陈大帅不在这里,您找不到他的。”
靳王忽然皱起眉,有两个字似乎一下子刺怒了他,只见他眉眼一垂,拽住缰绳的手指微微缩紧,面上却反倒笑起来,“哟,都封帅了?什么时候的事?”
“早就封了,殿下不知道吗?”
“本王初来西北,还真没听说,怎么他陈维昌封帅的事,没过靖天,没领帅印,连南靖王宫的勋碑上都没记上这浓墨重彩的一笔。”靳王讪讪一笑,“难道是他匡扶的‘新皇’替他封的?”
梁禀谈昂起首,阴冷地说,“陈寿平不也匡扶了‘新皇’吗?大家各为其主,终能将这天下瓜分!最后鹿死谁手,就看各家的本事了。您说是不是,镇北王?”
“还真是啊……”靳王轻轻撞了一下马肚,往前催了几步,眼中讥诮的笑意立时消散,“可这天下不是用来瓜分的。难道就没人告诉过他陈维昌,自我朝鼎定山河以来,百年间只有一人封帅——他姓烈,不姓陈。”
话音一落,死林中忽而传来窸窸窣窣的兽蹄踏雪声,紧接着,一声狼啸贯穿天顶!瞬息间,只见数千雪狼杀气腾腾地围了过来,一双双金绿色的狼眼在战火中闪烁凶光。西川军的外圈被紧随其后的狼骑包围,环套着环。
“是雪族狼骑!”
“不好,我们被狼群包围了!!”
“有上万匹!!”
每一匹雪狼都身披铁铠,六尺长身通体雪白,它们大约是在出征前被饿了许多天,成了一群为多吃一口“人想”,不惜豁出命的雪海恶兽。顿时,林内传来一阵惊恐的骚动,战马们不断震蹄,地面剧震,似被正逼近的兽血熏跑了魂。
梁禀谈这才意识到上了当,立刻勒紧缰绳,控制住狂躁的战马,然而狼嚎声咆哮刺耳,每一声都好似能将猎物的肚肠搅烂。梁禀谈的战马彻底受了惊,狠狠扬蹄,将他掀翻下马,几名立州军将立刻上前,将他制服地上,任他嘶吼挣扎。
“殿下,你竟敢暗通外族,借雪族狼骑诛杀本朝臣将,你这是叛国!!”
“跪我,才算本朝臣将;不跪,便当叛臣佞诛。”靳王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杀气腾腾地问,“梁将军,本王最后问一遍,当年立州军玄甲二十四营,是不是你伙同金兆岩杀的?”
“是……是又怎么样!”梁禀谈倒有几分骨气,膝盖骨硬得很,就是不跪。
“好。”靳王轻轻点头,话音迟缓,锥刺着毕生最冷冽的杀机,“来人,给本王剐他二十四刀,就当是二十四位玄甲将军人人一刀,本王要你梁禀谈下辈子都记得,别当走狗,别叛家国。杀——”
随即,胸甲一剥,二十四刀,一刀跟着一刀……朝梁禀谈的胸膛寸寸剐落,凄厉的惨叫碾碎高原夜空,鲜血温灼雾霭,飘散起二十年来人烟未散的浮灰。
他被活剐了。
周围一片死寂,西川军一个个都吓傻了,纷纷后撤,然而退无可退,周围全是虎视眈眈的雪狼。
在梁禀谈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中,靳王朗声道,“诸位西川将士听好了,二十四刀剐完之前,降者,不杀。”
“十五……”
……
“十八……”
……
“二十一……“
……
“二十三——”
——“降,我们降!!”
“我们投降!!!”
“求求您……”
……
金衣照影,投射出西北军门二十载兴衰。第二十四刀落下那刻,爆发出梁禀谈临死前最后一声惨哭,中渡的两万西川军纷纷弃兵跪地,俯首称臣。
随即,群狼扑过来,将梁禀谈已经血肉模糊的尸体咬得支离破碎。
“殿下……我们知道陈维昌去哪了!”刚刚归降的西川参将,个个谄媚地匍匐到靳王马下,生怕一个不留神,也被这群雪儿子活吞了一样,争先恐后地说,“他们往川渝郡界山的月照坡去了,从中渡过去,有一条山路可以直达!”
“他带了多少人?”
“不多,就五百人。”一名参将说,“陈维昌是要亲自护送淳王绕路,过了泅杀渡后再次汇军,他说……兵分三路只不过是幌子,要在沿途消减你们的精兵,等到了泅杀渡,遇见那三万重甲骑兵,有……有你们好看!”
靳王低下头,“你叫什么?”
“单威……”
“来人,给他一面立州军战旗。”靳王吩咐道,“单将军,扬旗你会吧。本王现在要去捉‘虫’,没功夫领着你们这些降兵冲出中渡救人,诸位应该相当熟悉西川骁骑营的用兵布阵,既然甘心对本王伏首,也该交投名状了。”
单威接过战旗,狠狠一咬牙,“明白了!我等愿意引狼骑出中渡,为陈大将军做破马先锋!”
川渝郡界山,月照坡。
被腥浓雪色染红的皎月,隐在云层里,燃起一团肃杀无情的冷火。
当空一簇响火在玄夜中炸开,是西川中渡传来的火信。
成了。
西川五百精兵刚一出中渡雪道,迎面一道山坡上,驻扎着两千铁骑。
陈维昌乍一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当即勒紧战马,停在了月照坡前。
“是你——”
二爷未着战甲,身披雪色狐裘,似已与这山川白雪相融。
他浅浅呼出一口白气,催马上前,“等您三天了,在这旷天野地里,连个挡风的棚子都没有,您再不来,侄儿都要冻透了,陈世伯。”
陈维昌回头看了一眼冒着战火的西川三渡,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算盘珠子始终落在别人的手心里,遂叹气,“既然是来杀我的……还不动手?”
“不忙。”二爷揣起微微冻僵的双手,摩挲着,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您是我朝西川军名将,侄儿不过一介凡庶——燹锋未临,谁敢动你?”
”远定西川“这一战彻底结束,下一章就开始新标题啦~
还有一个小尾巴,下一章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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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8章 第五七八章 远定西川(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