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二六、磷骨潭
这一次,二爷史无前例没做什么怪梦。
梦里尽是些幼年时的小事,什么背着母亲偷吃糖糕,爬上哥哥的书案乱涂乱画,推着父亲心爱的花瓶当球滚……一不留神梦得太长,又十分琐碎,倒将自己催得更乏了。
他就这样昏沉沉地睡了一日一夜,直到隔日夜晚,终于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热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发觉被窝里多了两个暖手炉,左右两边热乎乎地烘着他,寝衣湿透,那人简直将他当成个烤白薯,差不多剥了皮就能啃。
湿冷的谷风吹进来,冻得他打了个颤,醒了神,发现自己此刻在一个石洞里,洞外传来士兵们扎营的喊声,原来这里还是枕生峡,他甚至能听见谷口呼啸的寒风。
“醒了?”薛敬端着碗走进来,递给他。
二爷接过碗浅浅抿了一口,差点给齁没了,“你放了多少糖?”
薛敬凑过去,故意就上他抿过的碗沿,“我喝着正正好,你不喝就给我。”
二爷拦着他,“算了,凑活喝吧。”
勉勉强强把糖水喝完,又见他不知从哪掏出一个热腾腾的素包子,三哄七骗地怂恿自己吃;还没将这半个裹着草药的菜包咽下去,他又张罗着高老板请脉,于是落针过血,给伤指换药……直忙到子夜,才见他安安稳稳地坐下来。
“外头下雪了?”二爷朝洞外张望。
“嗯,傍晚开始下的。”
二爷瞧着他,发现自从自己醒来,这人问什么答什么,规规矩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乖巧。
于是笑了一下,“你怎么问都不问就答应我一意孤行的炸山。”
“你说了你有分寸。”
“那万一我错了呢?”二爷叹了一声,“万一我把山炸开,发现竟是空的,结果直接毁了崖口,导致山洪倾泻,埋了真正的战骨怎么办?”
薛敬淡定地说,“恐怕从我将整件旧事完完整整地复述给你,从你看见那张泄密舆图,还有九转十八个湾口扎下的每一根望柱时,你就已经确定了骨山的位置。你说得对,那座山,只有你敢炸。”他苦笑了一下,“其实哪怕你不炸山,哪怕你要一抔土一抔土地将整个枕生峡掘开,我也会陪着你。只是没想到,二将军更有魄力,十车火石啊,说炸就炸,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大伙不佩服都不行。”
二爷无奈一笑,“你这是挖苦我。”
“我这是没话找话。”
“……”
薛敬蹭了蹭鼻尖,遮掩般咳了两声,“我……我其实不赞成你现在来九龙道,这一年来战祸不断,就算你要跨心里那道坎,也至少等些时候。”
“等到什么时候是‘时候’?”
“等到——”薛敬被蛰得嗓子一哑,下意识握紧了拳。
二爷不疾不徐地笑了笑,看破似的,“殿下,你其实比任何人都通透,知道这一趟我非来不可。而且就算我不来,背着我,你也会跑这一趟。你将所有症因归结为‘关心则乱’,实则是忧心九龙道真相透骨,寻常人根本承受不来——可我不是寻常人。”
“……”薛敬一滞。
“寻常人不慎折了骨,将养数月,坐卧行走如常。可我这身骨头早在十二年前就剥净了,烂透之后还能再生,是你予我的。”二爷周身被炉火烤得极暖,眼神澄透,如石苔下永结的冰晶,一点不觉得自己在说什么伤人心的情话,反而更深地笑起来,“想喝口甜水时,总得有一个人往怀里揣着糖吧。”
薛敬手脚一麻,浑身血液恨不得逆流。
他甚至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终于成了能为他“揣糖”的那个人。
一直以来,总奢望能在这人的心海里长长久久地点一盏灯,哪怕是一簇不怎么亮堂的火苗也好。至少冷的时候,他能循着光热,身上是不是能暖和一点。
然而自小长大,他从没见这人脆弱过,一次都没有。
即便没有光,这人也能安安稳稳地寄生于黑暗里,不艾不怨,无声无息。就算疼,他也只会咬紧手背一声不吭,连团在手边的奶猫都不会受到惊扰。
因为他早就习惯了,习惯之后,痛与痒就没什么分别。
可薛敬这人执拗霸道,偏偏不要他“习惯”,凡事拧着他来,就不百依百顺,哪怕只是皱一下眉,也令他不许避着自己。于是慢慢地,这人就好似变成了一捧落进松砚的清泉,逼不得已近墨者黑。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乌云散开后,他好像终于看见了自己长久点燃的那束光。
然而薛敬此刻虽然欢喜,心窝却还是被二爷地几句话戳得既闷又疼。
半天没憋出一句好赖话,只能一把从他手里抢过空碗,脾气也跟着上来了,“什么抽了骨、烂了筋还能再生?老神仙吗?我看你这舌根八成还是苦的,尽会胡说八道,糖罐子我可装了一车,没喝够你就直说!”
“欸你等等——”二爷连忙拽住他的衣摆,扯了扯,“饶了我吧,我牙疼。”
“你把那什么抽骨烂筋的鬼话咽回去,不爱听。”
二爷非但不收敛,竟还火上浇油,“说出的话泼出的水。”
“……”薛敬背着他站着,才真是被气得牙疼。
只见他沉着脸,默默从怀里掏出个瓷瓶,直接倒了一整瓶进碗里,然后走到石壁边的小水潭,舀了一碗泉水,自己灌下一大口,回身二话不说,扶着二爷的后颈,直接蛮力将他压回软垫上,贴着他微张的唇缝强行渡了进去。
“唔……”
下一刻,二爷只觉腻人的糖水从舌尖一路灌进心里,霎时全身酥软,心口都积满了甜汤,一时竟忘了推开他,等到反应过来,眼皮都忘了眨一下。
“既然好赖话不分,泡软了再说。”
薛敬没继续为难他,扶着他后脑的手移到身前,拧开他的下巴,朝他耳根下的嫩皮轻重不分地咬了一下。
“咝……”二爷忙要躲,然而手脚被桎梏得太死,动都不让动一下。
“我不喜欢听你说这些。”薛敬语声发闷,隐隐发颤,在吸出血丝的皮肉上安抚似的舔了一下,“我是要跟你过一辈子的,成天被你扎心窝子,早亡。”
“你闭嘴!”二爷冷喝一声,要不是手脚被制,早一巴掌抽过去了。
“那你咽回去,咽回去!”
“……”二爷无可奈何,只得妥协,声音软下来,“好好好,那你想听什么?”
薛敬微微垂眸,舌根有些麻,像是还在消解那口甜汤,“我想听你说……天真高,海真蓝,天地辽阔你哪都想去。想听你讲步量山海的故事,东海、西沙、南湾、北漠……我想听你说这道坎你迈过去了,从今以后长衣拂雪,再不畏寒。”
只见他刀刻般的眉目隐隐燃火,舌尖咬破了,含着炽烈的血气,“若听不到,便是我无能。再容我些时候,我还你一个没有血的天下。”
二爷长叹一声,几乎能从他充血的眸底读出深入髓骨的无力,又不愿自己发觉,这些日子便只能将悲欢小心翼翼地封上,在外人眼里,无论灾厄祥吉,他的脸上再不见任何喜恶。这才意识到,自己决定炸开骨山的刹那,这人的心里应当比自己还痛吧……结果自己偏还火上浇油,不说人话。
“殿下多大了,怎么还要听睡前故事呢?”二爷揉着最温和的嗓音,低低地问,“要不每晚睡觉前,我都编一个你小时候闯祸的事?”
薛敬翻身到一边,背对着他,“我小时候那么听你话,哪敢闯祸。”
“都说了是编的。”
“……”说不过、气不过,薛敬粗叹一声,索性彻底不理他了。
二爷瞧他这样子,该是一时片刻哄不好了,便从被窝里掏出一个炉子抱在怀里煨着,懒懒地倚在石壁上,笑着说,“好了不气了,是我的错,好不好?”
薛敬刚想说“回回都用哄人心肝这一套”,可猛一回头,却见那人眼底浮冰尽碎,几缕发黏在耳边,薄唇间似还浸着自己没轻没重渡进去的一丝温火。霎时心弦震颤,暗骂自己色令智昏,急忙起身,想找个飘雪的山头逼自己冷静冷静。
结果刚还没走到洞口,就听二爷说,“这次我执意攀上九龙道,也不单是为了炸那座骨山。”
薛敬脚步一滞,蓦地回身。
二爷笑了笑,“肯理我了?”
“等会儿,你那话什么意思?”
靳王殿下的面子在二爷这向来撑不上几个钱,回回自己闹个脾气,超不过半刻就忘,比那姜太公无饵咬钩的鱼儿还没出息。
二爷欠身倒了杯水,喝下两口,才终于冲散舌根的腻味。
“‘枕生峡那个地方,他应当亲眼去看看,好替烂透的人骨翻翻土。’——这是在北国皇宫现身的神秘杀手留给苏桐的最后一句话。”
他毫不避讳提及此事,语气稀松到像在烹茶闲叙。
“类似的话我还听到过两次——第一次,早在穹顶开战前,萧人海曾不经意告诉苏桐‘九龙道千尺红土,盖住的哪里只是二十万具骸骨。’这句话当时被总督府藏匿的探子当成起居录记了下来,信笺落到了我的手里。前阵子你在荒亭又见了萧人海,他再次提及,说这句话实则出自已故的玄封皇帝之口;”(前情:372、383、523章)
“第二次,鬼门刀主陆向林。记得么?我曾告诉过你。”
“在佛生堂查兵胚的时候。”薛敬不假思索,“‘史书里当仁不让的忠臣烈士和佞臣贼子,若相互调个个,那这人间,可就是另一片江山了。’是不是这句?”(前情:468章)
“记性不错。”二爷笑意一缓,继续,“那是我在佛生堂最后一次与他对峙时他说的,其实当时还有两句,我没告诉你。”
“什么?”
二爷微微眯眼,仔细回忆:
——‘吾王所遇叛臣,您猜竟是谁呢?’
——‘您不姓烈,该多好。’(前情:452章)
薛敬蓦地起身,脸色大变。
一瞬间,似乎有条隐线硬扯着他的步子往外走!
只见他快步奔出石洞,抬头望向枕生峡口,霎时一股阴风灌顶,仿佛刚刚移开的骨山又砌起数百丈之高,怨气灼空,激荡云霄。
薛敬背骨绷紧,恨不得每一根骨头都被冻僵了……
原来一直以为,云首为了宣南王向薛氏江山复仇,横镇燕云的烈家军是必灭的第一战,因为只有灭了所向披靡的烈家军,北境才会失守,隐藏在暗处的云首一脉才有机会借淳王豢养的“金丝带”和北鹘这柄“明刀”直捣靖天。
可陆向林这句话明显不是这个意思,他在暗示什么?引导什么?
难道宣南王的死和烈家军有直接关系?
难道当年五王终战另有隐情?
可不对啊,无论是口口相传,还是史簿记载,宣南王姚疆确实是在助南朝剿灭五王叛党后,在回云的途中被自己人坑害,终致陷落九川,自相残杀而亡。
如果这不是真相,那九龙道、枕生峡、十八根望柱……这一切的一切,是不是理当另有解惑?
“‘枕生峡’——峡口一分为二,一侧生,一侧死。”不知何时,二爷已静悄悄地站在薛敬身后,眼神越过他的右肩,同样朝向不远处已续满水的深潭,“我在云州府查阅过方志,这座峡口从前在方志中没有标记,是五王终战后起的名字——大约在三十四年前。”
薛敬绷紧的背脊狠狠一震,“你是说……难道……”
二爷刻意贴近他耳侧,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殿下,你若想还我一个没有血的天下,就得狠狠心,将埋进潭底的烂骨一并翻出来,疮脓散尽,方见青云。”
薛敬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脸色蓦然一沉,冷喝,“祝龙何在!”
“末将在!”
“你带着人,把整个枕生峡给本王豁开!”薛敬阔步潭前,盯着一望无底的深水,冷酷地说,“就从这方磷骨潭开始。”
又三日,大军再从附近州县调集足够的火|石,终于将磷骨潭彻底炸开了。
潭底未清除的淤泥被一并掀出,随后士兵们拿起铲锹,一寸一寸地往下挖。两扇陡峰间的豁口被炸开更宽,原来跑水的河道被沙石暂时填堵,在烈家骨山的遗址上又向下掘出一个深约数丈的方坑。
整个峡口一线贯穿,犹如手持刀斧,生剖了“巨人”的胸膛。
第四日一早,雪光骤现。
一道土缝从方坑中心向左右两边裂断,大地发出一声撕裂闷响,而后方坑狠狠颤了一下,从裂开的泥缝里首先冒出一只断手,经年风化的手骨折了两根指头,大拇指却还握着战刀。
“这、这是一个白骨坑啊!!”
此刻,裂缝再次扩大,掀开了最后一层遮掩真相的土皮——只见成千上万具白骨堆叠在坑底,与天雪交映,惨白至刺烈。
祝龙被眼前一幕震得一句话都说不出,谢冲同样。
不同于烈家军至惨至烈却仍不屈不挠向上攀越的骨峰,方坑中堆叠的骸骨好似一个个受尽屈辱,不甘不愿地化为助长山草的污泥,被风雪强行镇压在潭下,最终变成了一节节搅拧怨气的鬼骷。
山风一吹,万鬼骤嘶。
“这下头还埋了多少?”一名士兵发问。
二爷犹似波澜不惊,“至少三十万。”
“什么……”谢冲哑然,“那岂不是……”
“整座枕生峡实则是被白骨活生生砌起来的。”二爷走上裂断的谷口,眺望远方矮一些的群峰,“我们所在的地方原本不是九龙道的最高峰。三十五年风霜雨雪,河流改道,峡口慢涨,连风声都变得更刺耳了。”
三十五年啊……
谁能想到,宣南王大军根本不是困死在什么九川县,而是全军覆没在九龙道;
枕生峡“一侧生一侧死”的传言指的也不是什么风花雪月的南柯旧梦,而是当年困落至此的宣南王大军求生不得求死无门的惨状;
枕生峡分明就是一座“亡骨峡”,“磷骨潭”因此而得名。
**的肉骨滋养了谷中万万只黑鸦,尸山骨海,荒土难封。
烈家骨山垒砌在另一片骨海之上,山海相连间,是隔着悠悠岁月的两世军魂。
他们缠搅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只能从白骨的色泽上区分一二,每拨开一层,每踏出一步,脚下都浸透了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宣南王的大军会死在这里?”谢冲显然还没从方才那一幕的震惊中缓过神,话音控制不住地发颤。
燃烧篝火的山洞,能比外头稍稍暖和一些。
二爷从身后的包袱里拿出一本书,翻开早就折好的书页,平铺在地上,“《燕云方志》,一直在云州府的卷宗库里封着,之前同鹿山他们细查宣南王时,顺便看到的。”
《燕云方志》是燕云一带官府编纂的地方志,细分为“地理志”、“田垄志”、“军粮志”等二十八卷,详尽地记录下燕云十六州军事民生的变革。
二爷有意无意地看了谢冲一眼,“所谓‘无考者不成书’,相较于歌功颂德的官史明文,地方志的考证相对更客观一些。”
谢冲憋着一口气,十分清楚他这话实则是意指自己从京师带来的五王史录本身存疑。
“我记得当时在穹顶时,三哥你讲过这段战史——元熙四十七年,五王不敌宣南王军,兵败太原,后被困鱼子沟。魏知信用兵神速,派当时还在做魏家参将的父亲潜伏于距离鱼子沟不远的九川县外,及时截断了五王判军的粮草补给,致使其被困鱼子沟数月,大军饥荒而死。这段话乍一听没有什么不妥,但是你们看这里——”(前情:341章)
二爷指着《燕云方志·军粮志》中被他用红色圈出的一句话,“‘元熙四十七年冬月末,自云州粮仓调粮三十万石,急应军需’。”
祝龙不解,“什么意思?”
谢冲皱起眉,“这是云州的军粮志,当时镇守云州的是宣南王,这批粮草应该是他调运出来,用以征战太原的。”
二爷又往后翻了半册,指了指另一句话。
祝龙读道,“‘泽济二年三月,云州府入记军粮三十万石,困济注。’困济粮?劫下的军粮?”
“看明白了么?”二爷扫了众人一眼,冷道,“被宣南王从云州粮库调运出的三十石粮草在外面兜转了一圈,最后竟又毫发无损地运回了云州粮库——‘急备粮’摇身一变‘困济粮’,说明什么?”
谢冲似乎反映过来了,脸色一白,“难道——”
二爷语声一沉,“没错。魏老元帅当年命父亲在九川县外劫下的粮草根本不是五王的,而是宣南王军的!宣南王军阵亡九龙道,也不是被自己人背叛,而是被南朝靖天、姚家祖辈世代效忠的薛氏江山!”
他轻轻叹出一口气,转向靳王,“——也就是你的父皇。”
拨开来的真相总是那么残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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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6章 第五二六章 磷骨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