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二五、枕生峡
清晨,第一缕光从东方的云层间透下,首先照亮了九龙道最后一湾,枕生峡。
远远看去,崖口金光灌彻,被水雾投射出七彩霞光,霞光中依稀一座陡峰突兀地矗立在枕生峡的湾急处,颜色和周遭都不一样,活像是摘了别处的峰顶,一石一土活生生砌出来的一般。
六千兵沿着山路向枕生峡进发。二爷策马在前,根本不需要舆图辅助,闭着眼都能在错综复杂的林间暗道精准定位泄密舆图中那条刻满鲜血的战路。
祝龙和谢冲一左一右,紧跟在薛敬和二爷身后。
“四哥,让你遣人从狼平溪谷运来的东西,都点清了吧?”二爷转头问祝龙。
祝龙催马跟紧,“启程前就安排妥当了,足足拉来了十车。我的人一来一往烛山太耗时,派雪鹰前往,隔日小林村的村长就带着村民连夜运到云州了。”
二爷放下心来,催马继续往密林深处走。
自从进入九龙道,谢冲的脸色就一直很凝重,“季卿,十二年前那一战前后发生的事,我听少主说了个大概,难道你怀疑是元帅近身的人走漏的消息?”
“目前看,定然是。”二爷没有要隐瞒几人的意思,直言道,“九龙道一战十分特殊,战略谋划是提前近一年开始部署的。”
“为什么那么早?”
“因为北鹘玄封帝早在缔建饮血营初期就责令萧家军——‘欲捣南川,先取九龙’。彼时的南朝北疆沿九龙道至云州这条东西向的战陇被死死固在父军麾下,萧家军想要直取九龙道,并非易事。所以,‘欲捣南川,先取九龙,欲取九龙,先诛烈家军’是当年北鹘军门肆意泛滥的一句名言。”二爷从容地拨开挡在眼前的碎枝,浅声道,“于是自泽济二十二年底,我军就常以九龙道的地形拟战,我是常在哥哥书房见他研究九龙道的地形图才隐约知道的。”
那一年的烈衣还不到十六岁,虽然头顶挂着燕云十八骑“天骑十八”的头衔,却还没到进中军帐议事的年岁。烈元帅严正军律,在次子正式受封军衔一议上始终不肯让步,旁人若问起二少爷的前程,元帅向来以一句“孩子还小,历练几年再说”便搪塞了过去。
“二将军”的称呼也多半是烈家的忠仆或在营中当值的参将为讨好他乱喊的。烈衣没有军衔,与京师那些在籍的官门纨绔没什么区别。但不同于绝大多数纨绔的不学无术,他那时年纪虽小,眼睛和耳朵却常年不离哥哥的军案,有时在沙盘边随便侃上几句,就能举一反三,甚至比烈大哥在中军帐听老将们唠叨一宿还要犀利。
索性从儿时起,烈大哥在书房研究涉及机密的战略舆图,从没刻意避开过弟弟。未满十六岁的二少爷在外人眼中不过顶着父兄光环、却无一战之攻的军门纨绔,可在哥哥眼中,他初现谋将之能,有朝一日必定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季卿,以后大哥给你做副参,如何?”
——“臭小子枪都握不稳,做哥哥的别拱他心气,惯得他无法无天,昨天还敢拿我的玉扳指去西城置办私宅!夫人,你也是!”
——“弟弟来,娘给你做了鲜豆黄。”
烈夫人耳旁风一个,才不吃夫君骂骂咧咧这一套,当即往弟弟怀里偷偷塞进一袋元宝,让他在新宅置办喜欢的摆件,于是他跟着哥哥来到西山园圃,移了一车绿植回去。
然后那一年隆冬,他在格子坞的院子里,闻见了满园梅香。
哥哥说他得雪梅傲骨,过刚易折,敦促他慎行中庸之道。
父亲说他特立独行,胆大狂妄,需锤炼根骨,磨砺心志。
母亲却只想他恣游山海,不愿他步父兄的老路,再入军门。
……
然而十二年过去了,家人的这些期许和劝诫烈衣一样也没做到,他非但入了军门,续上战骨,行事始终狂妄,剑走偏锋。
九龙道一战活像是一记锻金塑铁的重锤,将他这柄刚从铁浆中捞出的钝剑经年累月一遍遍捶打,直磨到两面开锋,身骨断碎重塑,彻底磋磨成另外一人。
十二年岁月无常,千刀万剐后落下的伤骨经不起反复,只能被迫从家里每一人的肉骨上抠下一块,天衣无缝地黏在自己身上,就这样,他亲手用哥哥的坚忍、父亲的苛正、母亲的温善,以及云州上空焚天的火绒,封塑成十二年后的二爷。
一人生,代万人活。
千疮百孔,却甘之若饴。
少年时周身恣意的志气如一汪难能可贵的热泉,却被喷溅的火星冻伤了泉心,从此悬崖高瀑,冰骨难分。
枕生峡,一枕生南柯,倥偬一梦。
葬下的不光是二十万军魂,还有他那十六年不长不短、不怎么值钱的少年梦。
行军数里,再出叠嶂,就告别了九龙道第一湾。
然而在快出峰峦时,突然出现了一根顶天立地的汉白玉柱——环柱身刻蝙蝠祥云及雄狮纹样,八棱柱底座雕盛放水莲,顶部则是一朵待开的牡丹。
薛敬抬头仰望巨柱,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
“你所想不错,‘金丝带九门’的每一‘门’中都会出现这样的立柱——穹顶,双花池,澜火洞,回头岭……”二爷抬手拂去积在底座上厚厚的泥叶,露出隐刻在下方的一排小字,眼角似眯微眯,若有似无地轻声一叹。
祝龙围着柱子转了半圈,面露不解,“这鬼画符写的什么?”
二爷沉默良久没有回答,只是盯着莲花座上古怪的字样出神。
祝龙还欲再问,却被薛敬抬手拦住,又示意众人肃静。于是六千军镇在峡口,屏气凝神,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九龙道,九转十八湾……”二爷喃声自语,抬头时眼波一沉,“继续往前,后面还有十七根等着我们。”
说罢一跃上马,如一道劲风般冲出谷口。
薛敬忙催马紧跟,一声喝令,重军继续开拔。
如此再行一日,又过九湾,果真九根玉柱具现;重军步履加快,夜行深林,十湾、十一湾、十二湾……
负重的车辕在泥上留下深深的辙印,沉夜飞雪,又掩了一层。
愈是靠近枕生峡,山雾就愈是发寒,沿陡嶂砸下的水浪携刺骨冰凌砸下,水汽中似还噙着瘀滞难散的血气。
两日后黎明,他们终于穿过最后一道险峰,抵达了枕生峡。
众人此时所处的断崖在九龙道最高处,十八道水湾盘旋直上,最终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倾倒的壶口。最后一根汉白玉柱镇于瀑下,灭顶的压迫感令人心生寒畏。两岸刀削般的峰峦向远方连绵不断,云雾缭绕,擎天玉柱断生于此,如一道断海劈山的利锋。
再过片刻,晨光吝啬地拨开雪雾,投射下第一缕晴光。
高穹金旭,纳九万明风,星河不舍骤散,要与昼月同辉。
“你们看……”谢冲嗓音发涩,被厉风吹得几欲失聪。
众人顺着谢冲的目光极眸远眺,只见淡金色的晨晖中,盘旋而上的水湾犹如首尾相接的九条巨龙,却在将要冲入云霄的半途被十八根玉柱镇断首尾,飓风席卷裂谷,好似伤龙哀哮;龙鳞如雪片般飘洒,从高处砸落的寒瀑被朝霞透染成红,好似从枭首的龙骨突迸溅出的真血。
二爷望着此番景致,似是而非地笑了笑,自语般惜叹,“皇权望柱,枭首镇龙——老人家下手真狠。”
“什么……”山风狂啸,即便近在咫尺,薛敬也没听清二爷的话音,只在他如被清雪点透的眉间看见了隐隐灼烧的一团火。
随即,数道金光从云层中铺下,矗立在枕生峡口的丹峰终于露出血色一角,云雾幽深缭绕,如缠绕丹峰的束腰,往下深约数十丈,便是传说中的“磷骨潭”。
众人仰望丹峰,无不骇然惊叹!
“这山峰怎么像筛漏一样!”
“是啊……全是孔洞……我还从来没见过漏水的山!”
“你们看,水都流到下面的磷骨潭去了!”
薛敬也早发现了,眼前这座丹峰的西山壁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拇指粗的泥孔——远远看去,整座丹峰犹如一汪被蚁虿噬空的万眼血巢。
谢冲一瞬间从发丝麻到脚底,张了张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祝龙也好不到哪去,趔趄着走到崖边,声音发瑟,“我……我十二年前来此,山壁上还没有这些孔洞,磷骨潭也没有蓄水。”
“前几年蓄上的。”二爷浅声道。
原是这座丹峰挡住了从峡口冲来的激流,水流被迫改道,却仍有不少冲击峰体,经年累月,稀松的泥土固不住强灌的水流,便在山体内冲凿出无数条孔道。
谢冲费解,“可为什么会冲出这么多孔道?”
祝龙猜测,“难道是因为石头缝里生出了咬路的虿蚁?”
却见二爷脸色微沉,斩钉截铁一声——“猜解无用,炸开它。”
他这一句石破天惊,不光谢冲和祝龙,在场所有人同时色变,求救似的,不约而同地看向靳王。
薛敬定定地望着他,再次轻声确认,“你要炸山。”
“我有分寸。”
薛敬点了一下头,“副参何在!”
“末将在!”
“先取三车火|药,西、北、南各置一车,一炷香后同时点火!让兄弟们机灵着点,别伤着人。”他朝众人摆了摆手,往二爷跟前挪近半步,“可以吗?”
二爷温然一笑,抬眸看向那座火色丹峰,“殿下,这座山,只有我敢炸。”
只见他眸光炽烈,明如烟霞,决策时从容不迫,好似一名闲游秋水的旅人。
然而薛敬却从他孤注一掷的眼神中寻到了挣扎多年后破釜沉舟的绝然。
不多时,三车火|药被同时点燃,西、北、南方接连爆发出三声巨响!
火色丹峰霎时激荡起百丈硝尘,将从云天射|入人间的光柱炸开成无数片刺痛人目的金霜,卷着褐色沙泥铺天盖地砸落。然而烟尘消散后,那座山峰的泥顶只掀开一层泥皮,整口丹峰仍自岿然不动。
“再进三车!”
“季卿!”谢冲慌忙拦住他,“冷静点!”
二爷头一次不听任何劝诫,抬手断开谢冲的阻拦,“听我令,继续炸!”
众兵不敢忤逆,只得再续三车火|药。
砰砰砰!又是三声震耳欲聋的炸响。
这一回,火色丹峰犹如一条沉睡多年被骤然惊醒的巨鳄,鳞尾卷盖焚天怒意!周围的雄峰仿佛也感知到了来访者进犯的杀念,同时间发出一阵喟叹。
——下一刻,石裂山崩!
地皮震荡,乱石滚落,山水如洪……两岸猿啼变作撕扯尖叫,逐渐共生哀苦的悲鸣;林中栖息的黑鸦受了惊,在山谷间横冲直撞,最终化作一片片遮天蔽日的黑云,统统朝那座血峰箭雨般撞去!
破晓的辉柱被这动静震起弦浪,浮掠的光影如被筛网滤过一般;黑鸦盲了眼般不断撞向血峰,义无反顾地钉入凿满山壁的孔洞,执意以身殉山,将“血流不止”的泥孔用羽翼封堵,直到脊骨扎断,扑落深涧,如此往复——
一批跟着一批……
一层叠着一层……
此时此刻,天地人寰伏诛混沌,凄鸣遍野,仿若人世初生。
然而即便如此惨烈,迸裂的山灰仍然挡不住二爷炸山的执念,只见他一把攥碎石凸,齑粉扬散,便听一声断喝,“最后四车,炸!”
“轰”的一声裂响!
最后四车火|药同时裂开,在枕生峡口盛放出一朵火色泥云。
十二年来的屈辱和悔恨霎时化作丰碑,那一年被碾碎在雪滩上的少年奄奄一息地活了下来,烂甲灼身,血靴糜烂,他连睁开眼看一看都不敢。
多少个日夜,他被无穷无尽的梦魇撕裂,重组、再撕裂……
他背倚高崖,脊骨被谷风节节催断。
疼么?疼啊……怎么可能不疼。
可他一声不吭,不哀不怨,常年以身为伞,以笑示人。
直至今日,他终于鼓足勇气,背负着万万具枯魂登上绝顶,翻手鬼蜮,覆手人间。他将一生所活寄希于这身破败烂残的骨架上,用家人的血脉铸骨,以二十万军魂封刀,徒手劈断“血鳄”,势要让天地同泣,山鬼同哭。
他不甘心……
不甘心……
就算皮开肉绽,血祸漂橹,也无悔将这条烂命押在此间最高的云峰。
心道,“倒要看看,从此这天下还有什么鬼蜮伎俩,能撕得烂我。”
终于,金光劈散云层,照落秋山。
那只被惊醒的“血鳄”不堪集火,痉挛般甩动磷骨,在一段旷古无息的宁滞后,大地绝然一颤,“嗡”地一声——溺死在孔洞中的黑鸦成了第一批被“血鳄”剥落的黑鳞,然后是那层粘在孔洞周围的泥草,再然后是封顶的秋雪……
最终,血峰轰然坍塌,如同被抽了骨般向下陷落数十丈。
金光震碎浓雾,血鸮鸣空,凄惶山风停滞鬼泣——
他们终于望见了一座垒砌约百丈高的白色骨山。
“……”
众人犹如一具具风化多年的石碑,目瞪口呆地望着这座骷山,仿佛一瞬间被眼前的惨象钉死在原地,连喘息的声音都散光了。
整个丹峰剥去霞衣,露出被泥土掩没的森森白骨,二十万骷髅首相互簇拥,身骨交叉横错,安安静静以天地为枕。一双双黑洞的眼窝残留着泥石,大多还黏连溃烂的肉皮,经年仍未风化。
祝龙潸然泪下。这才明白,方才西山壁上成千上万个孔洞原来是千千万双摞在一起的骷髅眼。早年肉|身未腐,河水冲不进山体,只能被迫改道;近两年肉|身风化,激流终于找到坡堤的孔道。经年累月从烂空的眼窝流经,最后在西山壁形成密密麻麻的孔窝,流水淙淙过,淅淅沥沥地蓄满了干枯多年的磷骨潭。
“……”谢冲双眼充血,双膝一软,重重地砸在地地上,惨烈地一声嘶吼。
谷口吹来一阵厉风,吹动了倒插进骨山间无数面残破的旌旗——那是烈家军的焰羽曦云旗。
“季卿……”薛敬脸白透骨,呼出的气几乎都带着从肺里撕扯出的血。
那人近在咫尺,却好似远在天边。薛敬此刻连伸手捞他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然而二爷只是安静地望着骨峰,脸上无悲无喜。
“我看不太清……想靠近些。”
随后,他借着绳梯攀下断崖,来到骨峰边,只见原本垒起的百丈之峰已逐渐塌陷,间或还有卡不住泥缝的骷髅断骨从高处滚下来。
二爷一言不发地攥住飘舞的发带,借牙齿咬着以短刀斩下两截,分别将两侧衣袖紧束在手臂,然后躬下身,珍而重之地开始挪移散落成山的骷骨,一个挨着一个,一点也不嫌枯燥,每捧起一个,都像在抚摸刚刚出生的奶婴。
薛敬默不作声上前,学着他的样子动作起来。
二爷回头看了他一眼,轻轻蹙眉。
“我也是烈家人,扫墓么,总要带上我吧。”
二爷笑起来,“那你轻一点。”
随后,祝龙和谢冲一起上前……再然后,六千兵齐动。
整整三天,枕生峡无一人发声,全都在小心翼翼地挪移骷骨,整理、装车……
直到第四日清晨,骨山终于被仔细清空,血封十二年的枕生峡口第一次迎来了金色曙光,峡泉涌入泥涧,磷骨潭头一次遇见这么大的洪峰。
这条长长、长长的峡道终于和九龙道下游的水湾接连,逐渐汇成了一条清河。
那层金辉刚好照在二爷的鬓发间,他抬起手遮了一下被刺痛的双眼,才发现自己的十指已浸透了泥血。薛敬急忙取来纱棉,捧着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擦去血污,发现他十个指甲都已磨烂了。
“不碍事,不疼。”
“我疼。”
二爷长长地舒尽一口气,“可我心里痛快。”
薛敬抬头凝望着他。
“云城西山……从此再不是一座衣冠冢,他们可以回家了。”
二爷脸色煞白,只抿紧的唇间丝丝泛红,似乎有些难受地喘了口气,笑着问,“小辰,有甜的可以吃吗?”
薛敬连忙转身叫人,“快去取些甜水,多放点糖!”
结果还没吩咐完,就听见不远处的谢冲一声嘶吼——“季卿!!”
薛敬几乎凭借本能,折身箭步上前,在那人无声无息晕倒之前稳稳地接进了怀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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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5章 第五二五章 枕生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