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零、惊鸿
翁苏桐脸色惨白,哑然失声。
薛敬叹了口气,未在多说什么,他转身又嘱咐了连凤几句,便打算离开。
翁苏桐在幻灭的记忆中浮沉许久后,忽然回过神,“王爷!”
薛敬脚步一顿,转身看着她。
“您的意思……即便当年换一个人,结局也是一样的?”
从薛敬注视着自己的眼神中,翁苏桐终于得到了等待已久的答案。她脱力般地颓了肩膀,自嘲似地笑了一下,“我没想到……萧人海那句话竟是真的——当年九龙道一战,亲手要了烈元帅和烈家少爷命的人,竟然……”
翁苏桐此刻终于抬起头,眼神片刻间再无涣散,她深吸了一口气,撑着身体颤巍巍地坐直,“小凤,将那些东西拿过来。”
连凤应了一声,连忙回身,从桌上拿过一个包袱,翁苏桐接过后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罐子,递给薛敬。
“这是……”
翁苏桐压低了声音,语序也在尝试着不再颠三倒四,“王爷,这是这几个月我在总督府中,小凤查到的一些东西,我觉得你们用得着。”
薛敬仔细摩挲着精巧的瓷瓶,只掌心般大的瓷瓶精致小巧,一看便知是姑娘们平时装脂粉用的。他将盖子打开,看见几片皱巴巴的残纸,还有一些烧过的纸烬。
薛敬快速将那些纸片和灰烬倒出,对着灯影细细分辨后,脸色微变,“这是什么时候、从何人手中拿到的?”
“是我偶然发现的。”连凤道,“从姑娘房外一个清扫院子的下人那里拿到的。大约是二月末的一天傍晚,姑娘晚饭时没吃什么东西,萧人海便送吃的过来。他们两人又因为一些琐事大吵了一架,一直闹到后半夜才消停。我将姑娘安顿好,待她睡熟之后,便出门起夜,在经过后院长廊时,发现有人正蹲在廊下的花坛边鬼鬼祟祟,他警惕得很,发现我冲过来后,急忙将几张纸塞进了口中,想要毁尸灭迹,是被我强行掏出来的。但还是抢救不急,让他吞进去一半。这些残章是我事后和姑娘一起拼凑的,纸烬也是我在后进的水缸后发现的,残障和纸灰应该出自不同人之手。”她上前一步,指着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说,“这些字记录的……可都是前夜萧人海和姑娘吵嘴的内容,事无巨细,一字不落。”
薛敬倏地看向她,神色审慎起来,“这事惊动萧人海了么?”
翁苏桐摇了摇头,冷冰冰道,“既然是他自己的下人不干‘好事’,我又何必拆穿呢?睁一只眼闭只眼,任其随心所欲不是更好。”
薛敬蹙起眉,“这样的下人,总督府有多少?”
翁苏桐接道,“应该还有不少。我虽然平时病着,但是偶尔清醒的时候,总感觉有人在身边窥视我,起初我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直到后面小凤发现这人记录的纸张,我才知道,那些躲在暗处的‘眼睛’是真实存在的。他们就是来记录萧人海言行的。只不过……我大多时候神思不清,不太关注此事,也正是因为我没有太关注他们,‘他们’在我这里,就变得有些肆无忌惮了。”
薛敬立刻问,“怎么讲?”
“最初时……他们也只是暗中观察,直到今天傍晚,我前往总督府地牢,在入口处,遇见了一个拦住我的士兵——他脖子上缠着红色的丝巾,后来托了小太子的关系去询问,我们才知道,总督府分布在云州四处的兵系共分成三种——黑、白、红三色,黑巾主要负责监管总督府内院的安全;白巾多是骑兵,负责全城的巡城要务;红巾主要负责总督府地牢和前云州府卷宗库的看守事务。他们各司其职,一空一人,绝不会缺位或者越位。”
翁苏桐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在我前来寻您之前,原本是想摸进总督府内院的兵械库中,将二哥哥的烈家枪带出来给您的,但是在我正打算去取的时候,却发现之前在地牢中拦住我的那个士兵,竟偷偷摸摸地躲在角落里盯着我,因而我失败了……没将红缨枪成功偷出来。但是王爷,那个士兵脖子上丝巾的颜色是红色的,按理说……他应当死守总督府地牢,不应该越位才对。可他当时却离开了自己辖管的职权范围,替代了‘黑巾’的位子,做起总督府内院巡逻的事。”
薛敬慢慢吸气,眼神闪烁疑光。
翁苏桐又道,“于是,我就托小太子帮忙查了查这个人的底细,发现他确是业雅的人,平日里就守在地牢入口,肩负着地牢的安危。”
薛敬看向她,“你的意思是……这个人是业雅嫡系?”
“我不懂你们说的那套布兵的套路,但我能够肯定,府中大小事务,业雅是有制控权的,他此刻身后脉系不明,但对于萧人海,必存二心。”
薛敬不免狐疑,“业雅是萧人海嫡系亲信,又是他的副将,跟随他多年,难道他做这些事,萧人海不知道吗?”
翁苏桐道,“萧人海不好多说什么,因为业雅的背后……似乎还牵扯着另一脉势力。”
“什么势力?”
翁苏桐乱七八糟地摇了摇头,浑浑噩噩地说,“我说不清楚,仅仅是凭猜测……”
“姑娘,你试着……说说看。”
翁苏桐勉强维持着心力,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说,“北鹘大都。”
薛敬沉声问,“有何凭证?”
翁苏桐看了连凤一眼,像是提紧着一口气,提心吊胆地说,“王爷,我之前为了探地牢,曾经跟随萧人海和小太子,偷听过他们的一次对谈。”
薛敬不由惊讶,“那次你是怎么溜进去的?”
“我和凤儿出城为你们送信时,萧人海曾经给了我一块可以令行禁止的总督令,见令如他亲临,我当时是拿着这块牌子混进去的。但是后来被他发现我的绣鞋上沾着去地牢的黄泥,于是趁我发病之际,令牌就被他故意摸走了。”
薛敬深吸气,“姑娘,关于那个地牢中,萧人海和流星的对话,你还能回忆起多少,有多少算多少,词不达意也没关系,想到什么说什么。”
翁苏桐盯着桌上的水杯发了一会儿呆,直到屋顶的泥草被风吹动,不小心碰着泥瓦,那点“噼里啪啦”的响动才让翁苏桐回过神。
“我离得远……记忆犹新的一段话是他提到了云州城地下藏着的‘蛛网’,他说这个‘蛛网’四通八达,做着不为人知的买卖——比如输运、通连消息、囤积货品、隐藏杀手……以及,监视他自己。”翁苏桐又道,“他说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沉污,都是当年遗留下来的祸患。十年来饮血营屯兵北方,已经快要耗倾北鹘的国库,这个‘蛛网’也早已渗透至北鹘朝堂,甚至慢慢侵蚀了他们的皇室宗亲,以及手握实权的各辅国公和镇国公。这些宗亲相互制衡,互相扶持,谁家握着谁的把柄,大家都一清二楚,于是这庞大的‘根系’即便被腐蚀,也无法彻底根除。然后,他还讲了他们萧家早年获罪的事——”
翁苏桐紧接着又将萧氏一族当年获罪的过往快速讲了一遍,随后又道,“他说直到今天,这个‘蛛网’都还没被彻底清理干净。十多年过去了,饮血营依旧享有最至高无上的军权和军饷,背后支持者众多,且盘根错节,难以撼动。对了……他还说,大皇本想启用萧人海接任饮血营,但是他没有答应,后来是他亲自跟大皇保荐了杨辉,为了避嫌,也是为了让朝堂放心,因为……因为……”
翁苏桐已经耗尽了经历,此刻再没力气回忆起一个字了。
薛敬却已经大致听懂了,他连忙按住翁苏桐的话,“翁姑娘,这些于我们已经足够了,多谢你。”
这时紧闭的木门被仓促敲响,从门外闯进来方才那护院和伙夫。
护院火急火燎地喊道,“快、快走吧,临街已经在乱了,军民打起来了,要是乱到咱们这,咱们的车就出不去了!”
薛敬立刻起身,“小凤,你快收拾收拾,将翁姑娘安全送回总督府!我会紧跟你们一段,看着你们安全出了柴火巷再离开。”
连凤应了一声,连忙扶着翁苏桐起身,将披风搭在她肩上,“姑娘,我们走吧。”
翁苏桐却叫住薛敬,“王爷……”
薛敬动作一滞,“姑娘,请讲。”
翁苏桐艰难地说,“二哥哥的兵刃还在那个兵械库里,我暂时拿不出……”
“暂时拿不出就先不拿了!”薛敬干脆利落地嘱咐二人,“我替季卿多说两句。既然那座府邸到处都是‘眼睛’,你们也必然在他们的监视之内,你们记得,千万不要再冒险,今夜出府就是大忌,请务必、务必保重自己。”
连凤重重点头,“王爷您放心,我一定会尽力保护姑娘的。”
“还有流星……”薛敬竭力按下心中的不安,又道,“一定、一定要保住小太子的安危,我担心……”
“王爷,您担心什么?”
“不知道……”薛敬强压轻喘,努力维持着镇定,“说不上来……我总觉得总督府那边会出事。”
翁苏桐看靳王忧思极重,连忙应道,“王爷放心,这娃娃很懂事,我将他接到自己房中,寸步不离地护着他。”
“好,那拜托你们。”
这时,紧临巷子的闹声传了过来,甚至能听听清巡城军队为了镇|压乱战,在与民众对峙时动了硬刀。
“夫人,凤姑娘,快走吧,再不走真出不去了!”门口那护院急得原地乱转。
几人再不耽搁,快速走出来,那两人将掩人耳目的柴火堆了半车,留了个位子给翁苏桐和连凤,柴车走不快,慢吞吞地行出了小院。
薛敬坠在他们不远,一直紧紧跟着。
车上,连凤为翁苏桐紧了紧披风,担忧地问,“姑娘,你还好吧?”
翁苏桐却反手拉过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笑着问她,“是我该问你,你还好吗?”
“我……”
“你又将自己那些事讲了一遍?”
连凤默默地点了点头,释然地一笑,“姑娘,我不知道如何劝你,更没有王爷会说话,但是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不是你口中所说那种十恶不赦之人。你知道吗?那时候在葫芦巷里,看见我弟弟被挖去了舌头,自己又遭人侮辱,我是曾想过一死百了的,但是我拼命活下来了……而且还遇见了你,于我来说,这难道不算苦尽甘来吗?”
女孩的眼中闪动着明媚的花火,炽烈又热忱。
翁苏桐那浑浊的思绪好像霎时被她这不经意间的一句话烫到,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她,下意识地问,“我于你,算是‘甜’吗?”
“是啊,当然是。”连凤反手扣住翁苏桐细若无骨的手指,轻轻一笑,“从我遇见你那日,我就再也不苦了……”
翁苏桐颤声问,“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我被人需要了,我的心里有了牵挂,我觉得若我死了,姑娘会很伤心的。”
依稀一闪,帅府侧门边,一个小叫花子被一盆冷水浇了满身,她狼狈间回头,却见一粉裙仙子站在阶前温婉一笑,正是那一抹暖笑,将这个满身是伤的小叫花子唤回了人间。
翁苏桐不知不觉双眼噙泪,她身上那股十年来莫名绕体的怨气霎时消散,眼中的污浊和狼狈也随之不见了。
此刻,血红的弯月刚巧从乌云后冒出个头,在不见星辰的深穹上篆刻出一道要与过往和解的烙印。
连凤见她神态柔和,眼神清明,忙问,“姑娘,你觉得好一点吗?”
翁苏桐像是呼出了积压在心底深处、十年来的一股怨气,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很好,从没这样好过。凤儿,我不害怕了,既然这是少爷的遗愿,又是二哥哥如今拼上性命也要完成的事,云州破城之战,我一定会帮他的。”
翁苏桐凝神深吸了一口气,似要孤注一掷,将自己的一切押在这一战上。
她仿佛顷刻间变了一人,好像将心底积压许久的怨念一朝与人倾诉后,心中那块带血的伤疤竟开始奇迹般地愈合。她再不愿终日浑浑噩噩地活在与过往对峙的轮回里,每每癔病伤痛齐发,将自己杀得体无完肤,还要去梦里寻求慰藉。
可那些梦境,哪里都是与人为善的美梦呢?其实大都血肉模糊,比睁眼所见的人世更要惨烈万倍。
春风轻拂,十年前那个身着紫衣的英俊青年,似正在遥远的云端望着自己,翁苏桐在心底轻轻叫了他一声,那人抬眼间,眸中仅存自己的身影。
惊鸿一瞥的西山桃林,被东河水经年累月滋养着,年年花开,岁岁花落。
少女爬上桃树采摘粘手的桃胶,却一个不小心脚下一滑,从不高不低的树冠上摔了下来,树底站着的年轻人忙冲过去,她落地时,正好撞进自己的怀里。少女明眸皓齿,忘了谢,也忘了躲,手中桃胶撒了一地,她却听见了那个男子心尖最最暖人的心跳。
那一年,她才刚刚长到他的心口高。
人间的一切欢喜都是有分寸的,多一分略多,少一分嫌少。
龋龋独行与相依相伴别无异同,皆循命数,不见得完满,却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