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九、必因
连凤看了薛敬一眼,窒息般地喘了几声,忍耐地说,“但若姑娘不告诉大少爷,死守着这个秘密……那出征赴死的人岂不就是……”
翁苏桐神色恍惚,痛不欲生,“我明明知道那一战的结果,我明明可以阻止他去的……可是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出征、听着他们战败、到最后……迎来的却是他阵亡沙场的消息。他是因为我,再没能回来。王爷,你方才说得真好,‘你偏心你的,我偏心我的……’可若你是当年的我,这样左右两难的死局,你会如何选呢?”
薛敬一时语塞,心底只觉天地无碍,造化弄人。
他全身的力气散尽一处,喉咙里倒观入舌的血气,又被他强硬地压了回去。任凭多少惊雷在耳边叫嚣,他眸中那片幽海依旧深邃沉静。
良久,他好似听见自己张了张嘴,却终是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算了……我问这样的问题有什么用,谁又能知道答案呢……”翁苏桐脑子里“嗡嗡”直响,此刻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似野草烧尽后濒临化灭的死灰。
一场“死局”偏行至此,早已无路而走,更无处可退。能问出“如何择选”这样的问题,大概已算作翁苏桐苟活十年来,鼓足的最大勇气了。这句话已经成了那根扎进她心底多年、却始终无法剔除的芒刺,碰不碰都会痛彻心扉,只能用混沌的思绪和偶时的疯病作为借口,用浸透鲜血的锈锁将这个八面透风的记忆盒子封殓,最后埋进深不见底的囚笼。
而这场“死局”竟也在潜移默化之间,将靳王变成了局中的一枚“棋子” ,若翁苏桐不因一念之差做如此抉择,想必他如今的命运也会被彻底改写。他此刻心底一阵巨浪翻滚,实在不知道到底是该铭记眼前这名女子一念善意而造成的殊死一别,还是该共情于她因这份善意而致爱人战死沙场的戚戚哀楚。
确实两难啊……
烈家两个兄弟,两种结局,生死两条路——无论任何一方走上那条绝路,另一方都会痛不欲生。
“该怎么告诉他呢……瞒得住吗?”薛敬走出泥房,伫立滴水的屋檐下,攥紧双拳,心中颤抖不已地想。
即便季卿自始至终不知此事,也根本不清楚自己的名字曾经被哥哥在密旨传达到手之前刻意更换过,那又能怎么样呢?
“不知者无罪”一说在那人心中向来是行不通的。
他必然会将这件事变成最锋利的一把利刃,反手捅|进自己的心窝后,笑着对所有人说一声“无妨”。
可怎么会“无妨”呢,怎么可能“无妨”呢……
如今逼临真相,带血的帷帐扯开后,原来这片支离破碎的修罗场上,独缺他自己一副寒骨。难怪当年他是在哥哥亦平的房间暗格寻到的那份“劫镖”的密函,因那份密函,元帅原本就是打算传至大哥手中的。当初在东河的渔船上,头一次听他说到此处时,自己还觉得奇怪——如果这封关于劫镖的“密函”是分给季卿的,何故会由大哥锁起来?
原是从那时起,“祸根”就已经种下了,翁苏桐经年累月的悔恨和愧疚,根本不是因为失去爱人所带来的痛苦,而是源于自认为错误的选择,而造成的那个无法挽回的结果。
这分明是一场无妄之灾,是难以卸断的枷锁,会在那人原本就满目疮痍的荒野中再添一记霜雪。终其根本,那份令人猝不及防的“生机”,都是自己的兄长用他的血肉之躯,从生死一线的尸山血海中换给他的,即便活着的人惶惶不可终日,也依旧无法逃脱这份死里逃生所带来的生不如死。
可偏偏,当局者弥足深陷,即便知道其中有鬼,也不得不被牵着鼻子走——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别无选择”吧。
“这件事,季卿还不知道。”薛敬隔着纸窗,轻声问。
“他不知道。”翁苏桐的身影映在斑驳的窗纹上,氤氲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薛敬沉声提醒连凤,“别告诉他。”
连凤急忙道,“我、我不说,一个字都不说。”
薛敬又对翁苏桐道,“无论如何,翁姑娘,这件事,还是谢谢你先告诉了我。”
“我只能先告诉您。”透过窗子,翁苏桐的声音愈发轻,“王爷,您不知道……幽州的乌鱼巷子里,十年后再一次见到二哥哥,他曾对我说——无论我变成什么样,都还是当年的我。旁人欺我辱我,皆不必入心,重要的是,不能轻贱自己。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还正被病痛折磨着,甚至连呼吸都那么痛苦……他那么好的一个人……我竟曾有那么一瞬间,想着……不将孙蔚齐和那人的对话告诉大少爷,就这样让他们个人走个路最好,我甚至还自欺欺人地想着……反正我原本就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我甚至还曾气急败坏地懊悔过,懊悔那晚我为什么要多管闲事,非要冲出那扇侧门追上鹿云溪。还有……我那日如果不戴着愈梅簪到处炫耀,或许鹿姑娘便不会信任我,从而不选我了……如果……”
翁苏桐泣不成声,“那样的话……我的少爷……他是不是就能活下来了。”
连凤似乎正将她揽进怀里,忍不住劝道,“可你没有这样做……姑娘,你很善良。”
“不……不……”翁苏桐决绝地摇着头,口中喃喃道,“一念之失,也分善恶。我就曾是那样一个自私卑鄙的小人……更何况,那个人不是别人,他是二哥哥……”
——一念之失,也分善恶。
窗沿下的雨水洇透了草长莺飞的早春——清明雨后,好一抹倒春寒。
这时,连凤走了出来,“王爷……”
薛敬回过头,“怎么不在里面照顾她?”
“姑娘此刻,只想一个人待会儿。”连凤欲言又止。
“怎么了?想问什么。”
“王爷……姑娘遇到的这种情况,若是旁人要怎么选呢。我其实也不知道……一面是自己的爱人,一面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她若选了爱人,不与他的二哥哥说,到头来自己的二哥哥战死沙场,她依然会感到至深致死的愧疚,日后大少爷若是知晓此事,也是不会原谅她的。就像那个劝告她的人说的一样,‘你的良心……便永无宁日了’。”
“我从前和弟弟阿笙在伦州覆没时,曾被关进葫芦巷的地井,我们身边还有许多像我们这么大的孩子,都被叫做‘肉葫芦’,那些管理我们的人叫做‘青叶子’,呼尔杀还在位时,‘青叶子’为了讨好督帅府,会经常从地井中找模样好的少男少女,把他们抓进督帅府……‘伺候’他。”
连凤说到这里,顿觉有些反胃,“……王爷您懂那个意思吧。”
薛敬微微眯眼,左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短刀。
连凤继续道,“阿笙和我……原本不是他们喜欢的模样,脏兮兮的,从头到尾都是黑泥。所以那些‘青叶子’根本没将我俩放进眼里。当时呼尔杀下令清剿城内叛党,只要是个出言不逊、不服管束的都会被他软禁起来,揳去舌头,让他们永远不能开口说话。有天夜里……那些‘青叶子’又下来寻找好看的娃娃,可是好看的娃娃都已经被他们挑走了,剩下的我们都是他们看不上眼的,于是……我就成了他们的‘目标’。”
“小凤。”薛敬立刻想打断她。
然而连凤就像是着了魔一般,定要将这段于她来说钻心剜股的记忆血淋淋地翻出来,“他们用麻袋套住了我,将我从那个井口拖了出去,我拼命挣扎,阿笙就在底下扯我的腿脚,发了疯一样地拉我,想把我扯下来……可是那些‘青叶子’力气大,没一会儿功夫,就将我和他一并拉了上去。井口边上是一条河,是蛇尾河,河里漂荡的都是死去的‘肉葫芦’。我俩就被他们一边一个,大力扯开。我听见阿笙大叫‘姐姐’,他的声音很好听……真的很好听……”
“小凤……”
连凤却不依不饶,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落下来,“他们听见了他的声音,转头去看他,有人拿了一盆水浇在他的头上,将他脸上的黑泥洗净了,他们发现……阿笙干干净净,不输那些好看的娃娃。再加上他嗓子也好听……他们就不要‘我’了,转而去抓他。”
薛敬于心不忍地闭上眼,全身绷紧,“小凤,不要说了。”
连凤却没理会他,继续道,“我一看弟弟要被他们‘侮辱’,疯了一样地抓过去,撕毁了一个‘青叶子’的衣服,挣扎中我将他的头皮也抓破了,他恼了,转头就用鞭子抽我,结果阿笙看到这一幕,便突然、突然……”
“……”
“突然吼——‘我愿意去督帅府。’”连凤惨笑一声,“然后,那些‘青叶子’便将他绑上了车,车行过石桥的时候,阿笙忽然挣扎着从车窗探出头,对着蛇尾河唱起了歌……”
连凤笑了笑,欣然起调,余韵悠长地唱了起来——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莫□□狐,莫黑匪乌。惠而好我,携手同车。”(注1)
她的歌声婉转动人,像是未经采撷的一朵兰花,挪栽到疮痍满目的山河故土。闻者也仿若被她的歌声一昔带回那条遍地是血的葫芦巷,亲眼所见一辆马车行过拱桥的桥顶,一个为救姐姐的少年放声清歌,势要将这饿殍枕藉的人间唱予天下人听。
连凤抬起头,眼泪已模糊了双眼,“……那是当时伦州的禁诗。”
薛敬皱了皱眉,“你弟弟为了救你……当着所有人的面前唱了反诗?”
连凤道,“我趴在地上,拼命地喊他、骂他,让他不要唱了,可是他不听……后来,他触犯了禁令,被那些人带走了,那是我最后一次听阿笙唱歌。他再被人抬回来的时候,舌头就没了。而我……就在他被带走的那个晚上,在那座桥上、那个井边……被他们、他们……”
“小凤!”
连凤像是含着一口血淋淋的砒|霜,终是没勇气将这句话接下去,这柄锋利的血刃,吞下去后万劫不复,吐出来却又寸断肝肠。
薛敬揽过她的肩,将她的额头抵在自己的怀里,大力地握了握她的后背。
那踏实宽厚的臂弯像是一处温港,将连凤一颗冷冰冰的心房暖热了。
“……再后来,葫芦巷遇见了一次暴|乱,一些良知未泯的‘青叶子’趁夜偷偷地将地井打开,我拼命将阿笙托上去,他们将他扔了蛇尾河。那之后没多久,我也获救了……救我们的人说,是因为听到阿笙的歌,才鼓起勇气,决定救我们的。”连凤叹了口气,声音艰涩,“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他就总说,要顺应时序,坚信必然。无论我和阿笙在葫芦巷里如何选择,是不是个结局就是我俩的‘必然’呢,不管怎么样,我和他依旧会在那之后的某个地方、某个时间遇见你们。”
顺应时序,坚信必然——薛敬在心底仔细琢磨着这八个字,
“我有时候总在想,弟弟遭人揳舌,确实遭了大难。可如果他当时没有鼓足勇气,当着众人的面唱那首反诗,是不是就要被送到呼尔杀身边,最后被他凌|辱致死;如果我没有竭力反抗,是不是我就不会……”
“等等!等一下……”薛敬忽然眼神一凛,那个凌乱的线团似乎终于寻到了线头,心中一直潜藏的疑惑,也在顷刻间有了答案。
薛敬抬头,看向远空飘过的阴云,忽然沉声说,“小凤,多谢你解题。”
连凤莫名地看向他。
“方才你问我翁姑娘遇到的那种情况,若是旁人会怎么选。我的答案是——此题,无解。”
“因何无解?”
“因为此题题面原本就是一个悖论。若是我,便不会出这道‘二选一’的题。”
连凤一愣。
薛敬提起一口气,快步走回到屋内,见翁苏桐正瘫在椅子上失神,于是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他这一声温言温语的轻唤,将翁苏桐从失魂落魄中叫了回来。
薛敬慢慢走近她,从怀中拿出一个淡金色的布囊,递给了她,“姑娘,不管怎么样,这枚簪子当初是你有意托连凤交给我的,也正因为你的割爱,才让我发现了那三样宝器中藏着的秘密。如今物归原主,既然是你与大哥的定情信物,便应该由你自己保管。”
翁苏桐接过愈梅簪,凝视着坠在簪上那几朵淡粉色的梅蕊,温柔恬静地笑了。
“姑娘,我时常劝解你的二哥哥,凡事不要总往不好的方面想,天边刮风,人间下雨,老天爷都会有个预兆,所有的‘结果’都有‘因循’。”薛敬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一念之失,也分善恶’,但‘念念皆失,必为恶’。既然命数已定,你又何必让自己永远活在那‘一念之恶’里。你和他,你们都是从那场浩劫中侥幸生还的人,没有什么是比好好活下去更重要的事。”
翁苏桐淡淡地笑了一下,轻缓地说,“王爷可真是一个温柔的人,连劝我这样一人,都这么会拿捏分寸。”
“你这样一人?”薛敬直起身,笑着问,“你是怎样一人?”
“我……”翁苏桐有些恍惚,竟没从他这问题中寻找到答案。
“看看,你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哪样的人。”薛敬长舒一口气,又道,“翁姑娘,实不相瞒,你今夜告诉我这些话,是我始料未及。我方才还在想,也许冥冥之中,我就是当年这一决定的一个‘意外’。若没有此事,也许那时我所遇之人,便不是你的二哥哥了。但是后来,我听小凤讲述她的经历,才霍然想到……也许事实并不像你我想象的那样。”
“……”翁苏桐歪着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薛敬又道,“但如今我没有劝解你的立场,也正因为我没有立场,所以此时此刻即便我猜到什么,也不能直接告诉你。”
“王爷的意思是……”
“姑娘这么聪明,那我就换一种说法——”薛敬深深吸气,压低了嗓音,另有所指道,“当年九龙道一战战前的那个晚上,即便你没有偶然遇见鹿云溪前来帅府;即便你没有为了大少爷的事在侧门外拦住她,并询问她‘警惕心起’的原因;即便你没有果断干脆地答应,决定冒险去做她那只安插在帅府中的‘耳朵’;即便没有她告诉你的那些语焉不详的话;”
“还有……”薛敬叹了一声,又道,“即便孙蔚齐没有往帅府带那封劫镖密函;即便你没有扒着窗缝听见元帅他们关于此战的估战和分兵决定;即便你没有紧随孙大人的车马拐进无名巷的茶楼,没有蹲在茶馆窗外,听见那神秘人关于此战一句模棱两可的预判;”
薛敬又停顿了一下,指了指她手中的愈梅簪,放慢了语速,“即便没有这枚玉簪,没有那所谓‘局外人’撞进府中的眼线,没有那人一句‘良心永无宁日’的劝诫;”
“即便没有你——”
翁苏桐震惊地望着她,片刻间薄唇翕动,未敢说话。
薛敬又道,“即便没有发生这些‘意外’,难道那封分兵出征的名单就不会被调换了么?”
翁苏桐下意识地张开了嘴,惊恐万状地看着他。
薛敬再次压低声音,“姑娘,那盘‘死局’左右两厢确实无解,但你只是盯着局中水火不容的‘黑白子’,却没想过抬头看一眼正在手谈的‘摆局’人——顺应时序,坚信必然——这是小凤说的。”
连凤蓦地缩了一下脖子,不自觉惊愕。
薛敬扫了她二人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那些人’当年实则离你们很近,一切你认为可能发生的‘结果’,或许都存在着‘必然’呢?”
注1:古诗出自《诗经·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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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9章 第三八|九章 必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