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一、酒香
云州城内大乱,乱战波及四方城。
从晌午间中街那泔水车引发的乱战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近六个时辰,城中乱象非但没有要消停的意思,反而愈演愈烈。
原来柴火巷就在西城,紧临云州臭名昭著的南角街,鱼龙混杂的样貌一脉相承。薛敬目送翁苏桐他们的柴车安全驶出柴火巷后,便有意识地走了相反的方向。
然而事与愿违,十字中街正巧遇见两方争斗的军民,他们用木栏架在街道正中,浇了火油后点燃,窜天的火舌“轰”地一下腾空,伴随着刺耳尖锐的叫声,火拦恰巧将一条长街东西一分为二,成了两边都过不去的绵长火路。
街道两侧聚集的民众持续往火栏中添油,总督府大军手中均是远身战用的长戟,透过火栏不断往对面刺挑,不多时便将临近火栏添油的几人刺伤了。
一旦乱战中见了血,便不是扑灭烈火就可以安稳收场的了。
只听混乱的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喝了一声“总督府杀人了”之类的话,紧接着便看见十几个壮汉拎着火油跨过护栏,向着巡逻兵阵营冲了进去,他们手上拎着炮仗,炮捻立时被迸溅的火星引燃,不一会儿,乱溅的火点便从搅打成的“人山”底下“噼里啪啦”地冒出来。
再后来便是乱七八糟一阵“鸡飞狗跳”——有人四处奔逃,有人冷眼旁观,有人簇拥叫好,有人引火烧身。
从主街绕行向西的巷子里全是杂乱无章的行人,三五成群,两三一组,不是正往“火堆”里闯,便是在向反方向逃。乱七八糟全是火舌和浓烟,吵嚷声震耳欲聋。
又片刻后,总督府终于发难,下令缉捕那十几个领头闹事的民众。为了阻止战火向西扩散,总督府将还未彻底乱起来的西南也圈了起来,决定先人一步,将手伸直西南庄桥一带。
没想到从中街一个小小乱仗演化到满城皆兵,也只需要不到六个时辰。
水火不容的军民在这清明夜上演最乱的集火,两边都寸步不让,好像积压多年的愁闷一昔被点燃后,那点“有冤问冤,有仇报仇”的英雄气概便“轰”地一下拔地而起,在所有人心里烧成了一块跃跃欲试的火石,仿佛只要同仇敌忾,便能激发出本能,将这些外族侵略者彻底赶出这片十年前就当被死守的故土。
此刻,西南城还未见多余乱子,格子坞依旧烽火暂平。
银三趁乱回了趟城南南角街,从床底的砖格下头取了一瓶顶好的金疮药,还顺带抱着个酒缸子,步履生风地一路小跑去,小跑回。
当他将一大缸药酒“咣”地一下砸在面前时,二爷颇为震撼。
“你这是干什么?取药便取药,怎么还将任家的酒坛子一并搬来了?”
银三粗喘如牛,好不容捋顺了一口气,“二爷有所不知,这……这是药酒,搭配着我娘这药,顶好用。”
二爷瞧着那颇具分量的银酒缸,无奈道,“那也勿需这么大一坛,旁人不知道,还道格子坞藏着个酒鬼。”
银三摸了摸后脖颈,嘿嘿一笑,忙躬身掀开盖子,从桌上摸了个茶杯盛满了一杯。他这不开盖还好,盖子一开,立时满屋醇香,酒香之后还夹着沁人心脾的药香。
“唔……确是好酒。”
二爷向来不擅酒力,也不偏爱酒味。他愿喝,只因为伤重那些年可以拿这玩意催困,偶尔贪杯也是因为久不能眠,不知不觉便饮多了,美名其曰借酒消愁。然而他对于这顶好的玩意是没那个“瘾”的,但寨中大多数人防“狼”似的防着他碰酒,久而久之,床边那个藏药的柜子便足以散发出令人神往的酒香。
为此事,靳王没少骂他,还曾当着他的面将那柜子搬到院子里,再将格子里藏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出来,再请自己亲自出来观摩鉴赏。
看着那铺了满地的“罪证”,心底溢出的滋味,倒不是一般的不痛快。于是那人三令五申,甚至还煞有其事地动用了寨主的拜山令,偏要拿出一言九鼎的气魄,逼着自己签字画押,好像一份白纸黑字加上红色大印的“保证书”,自己便再不能抵赖似的。
然而对于一个毫无悔意、明知故犯的“惯犯”,隔几日再藏也是家常便饭,总不过是从床边的矮柜换到了床底的木箱罢了。
直到少年离开了九则峰,便有那么几年,再没人盯着他、管着他藏药藏酒了。
再往后,自从伤愈,他便破天荒地彻底与这让人又爱又恨的玩意划分了界限,下定决心从此不再碰,也不再藏,倒让那一摞让人恨得牙根痒痒的“保证书”更显无地自容。
“二爷,药需得此酒送服,这酒缸里泡着的老参还是我娘当年采的。任家老太太被送进南角街的那晚,身上都是伤,过了几天不见好,我当时救人心切,便用她家这酒缸,浸了我娘多年前采回的老参,您别说,任老太一用,还真见效!如今这缸药酒也足足泡了快三年,这银缸子确是‘有罪’,但这药和酒没罪啊。”
二爷忙挡住他的话,“我又没说你有错,做什么忙着认罪。”
银三傻呵呵地赔着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二爷冲他摆摆手,朝窗外看了一眼,“好了,告诉我这药怎么用,瞧着时辰也差不多了,我一会儿——”
“什么药怎么用?!”
二爷话音未落,门口的木栓动了一下,门一开,就见靳王箭步走了进来。
银三一愣,手中杯子一滑,“啪”地一声摔在桌边,美酒毫不吝惜地撒了一地,溢满一室酒香。
二爷连忙起身,有些惊讶此刻能见着他,手上动作倒是毫不犹豫,一瓶药连忙从容不迫地藏到了身后。
“你怎么找来的?”
薛敬脸色微沉,擦身走过的时候,侧目瞥了一眼银三,语气不善地提醒,“外头的战火就快烧过来了。”
银三瞟了二爷一眼,“那个……”
二爷侧身挡在薛敬身前,替银三遮断了他不算友好的视线,“你通知一下大伙,随时准备撤离,去吧。”
“欸!”银三转头跑了几步,又忽然想到什么,回过身说,“对了,那个药丸分红、黑两色,红色搭配药酒口服,黑丸……需扎进伤口,可以止疼。”
二爷轻咳一声,神色微敛,“好,我知道了。”
银三嘱咐完这些,这才抬起脚,屁滚尿流地跑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格子坞?”二爷转个身的功夫,后腰已落于那人掌中。
随后,这人炽烈的软唇便干脆利落地贴了上来,咬住自己的舌尖,仔细地品了片刻,弄得自己呼吸轻促之后,才险险分开。
薛敬拿脚碰了碰银坛子,用“审问”的语气说,“你这样重的伤,还敢喝酒?”
“冤枉。”二爷好言好语地说。
“冤枉?”
薛敬再次栖身上前,难以自持地想再去碰他,却被二爷伸手挡开,侧过脸轻喘了一声,意犹未尽地笑了笑,“等等,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薛敬故意维持着一副“臭脸”,从他背着的手中一把抢过药瓶,兴师问罪般道,“伤口又疼了,也不告诉我,却告诉那色心未除的老痞子?”他又斜眼瞟着那坛刚开了个封,还没见光就要“背负骂名”的酒,冷哼一声,“我瞧着那老痞子是活腻了,连我的人都敢盯。”
随后,他还十分嚣张地甩了甩手腕,走过去将那装满酒的银坛子挪到一旁,顺手试了试分量,又打开盖子闻了闻酒味,“看来是上回吓唬他吓唬得还不够,这回背着我,敢扛这么一坛子酒过来给你,实在是胆大包天,敢明目张胆地坏鸿鹄的规矩。”
“鸿鹄的规矩?”二爷好笑地瞧着他,“我倒不知道,鸿鹄哪里定过这样一条规矩?”
“不成文的规矩不算规矩吗?二爷可不要明知故犯。”
“……”
薛敬见他不语,还真就不依不饶,煞有其事地念叨起来,“老毛病又犯,又敢背着我藏药?”
“我……我真冤枉。”这回还真觉冤枉。银三搬酒这事分明是自作主张,可这会儿某人正在酸劲儿头上,倒也不好过分为自己开脱,二爷便只能淡笑不语,心想着随他去吧。
“你又冤枉?”薛敬叹了口气,手心抛着药瓶,心累地说,“以前你往床头矮柜里藏药藏酒的事,一摊牌你就不认账,每每说你几句,你就不高兴,不知悔改不说,甚至不觉得自己有错,过后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该藏还藏!”
“唔……”这事他当年确实不占理,于是话音间的语气便有些发虚。
薛敬紧盯他神色的变化,却见他轻轻挑眉,唇角始终似有似无地勾着一抹轻佻懒散的笑意,心知他这是打算死不悔改,索性不愿承认那些时过境迁、又无凭无据的错。
二爷将半边身子斜靠在桌边,笑着说,“你吓唬银三那事我听说了,什么‘装人眼珠子的泥葫芦’,怎么孟春兄也不学好,跟着你有模学样地吓唬人。”
“谁让他眼睛眉毛不长到一处,非要撕下来一半往旁人身上贴。”薛敬一边酸言酸语,一边用酒勺盛了一杯药酒,凑近闻了闻,又很是贴心地尝了一口,咂咂嘴说,“酒是好酒,可这么都搬过来不是‘助纣为虐’吗?”
“什么助纣为虐?谁是‘纣’?谁‘为虐’?”
薛敬将盛满酒的酒杯和药瓶一并床边的矮案上,随后转身道,“你啊。”
二爷直起身,十分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怎么回事?去完一趟凤栖阁,事都还没料理完呢,就临阵转道此处,非但管起我,还酸起旁人来了?”
薛敬嘴上冷言冷语,眼中却尽是热络,他随即一把托起对方的后腰,毫不犹豫地悬空转了一圈,又将他稳稳地放回床上,随后撩开衣摆单膝跪在地上,一如既往地脱他的鞋,扶着他靠躺在榻上。
“凤栖阁那边的事已经了了,我已经都安排妥当,桑无枝会打理好一切。如你所料,由琴师往天命书院运送火药的这条线上出了‘暗钉’,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叫阿兰,你还曾救过她;另一个叫苏小慧,今早已经被鬼门铃刀的人斩草除根了。就是她二人将这条线上已知的秘密泄露给了鬼门,从而导致他们全部落网,如今……应该是全部被关进了穹顶。”
薛敬坐在床边,将他的双腿放在自己膝上,一边轻轻按揉他微微肿胀的小腿,一边低缓道,“东火燃——指的便是凤栖云山两座楼,我也已经照你的意思,为‘他们’留好了‘暗桩’,待时机一到,就会点火。”
“除此之外,鹿山带去给我的,除了你那十二个字以外,还有一份林惠安所绘‘地网’图,那图中记录的三条路线直通穹顶,我已经看到了,鹿山也已经将你对穹顶的怀疑和猜测,还有他自己心里憋着的那些事都说了出来,他现在人应该已经快到牧人谷了。”
二爷撑起身,“还有吗?”
“他说你欲言又止,还说自己愧对你的信任,骂自己是个废物。”薛敬故意板起脸,严肃地看着二爷,气闷道,“你想派他去寻李世温,却不愿亲自开口,净拿我当恶人。”
他手心使了力道,轻缓沈重地按着二爷小腿后的软肉,那人靠回软枕上,鼻息轻缓,舒服地一声轻叹,“你骂他了?”
“我大发雷霆,把他骂了一顿。这小子梗着脊背,险些忘了喘气,到最后倒是肯反复认错。说实话,我从认识他到现在,这么多日加到一起,都没他那片刻说的‘错’字多。我说你可真行,好人都叫你当了,就知道坑我。”
二爷悉心地听完他的汇报和“埋怨”之后,无声地低笑起来,“那你着急忙慌地来格子坞做什么?既然信都传到了,你也已经布好了防线,‘鱼饵’上钩,‘鱼线’入海,你只需要找个地方,做那等待‘收网’的‘渔翁’便可,无论如何都比在满城的乱战中到处寻我舒坦得多。”
薛敬缓缓呼出一口气,松开手下的力道,回头凝望着他,郑重道,“我想见你。”
二爷无意识间,心神一颤。
“一刻也等不及,只想见你。”
“……”
薛敬的眸中一如既往那片深海,然而这一次,二爷却发现,那眸中再没看见自己的影子,这人好像已经用尽周身所有气量与宽忍的胸襟,将自己的三魂七魄悉数吞噬,最后随他的心神绕在一起,于那浩渺的烟波中无边无际地荡着。
无怨无悔,亦痴亦狂。
二爷心绪动容,说出的话倒略有些寻求缓解的调侃意味,“旁人千里共骑,愿为话别,你穿云涉火,横越云州……”
薛敬立刻探身上前,揽住二爷的后背,将他的呼吸送到自己唇边,毫无顾忌地吮了片刻,含着他说,“……我穿云涉火,横越云州,只想亲亲你。”
二爷不免啼笑皆非,“真是愈发胡闹了。”
薛敬却一反常态没有反驳他的话,而是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顺势道,“这一次是我任性胡闹,大战在即,半点不识好歹。”
二爷故作惊讶地哄道,“不得了,出门转悠了一日,都知道自己不识好歹了?”
薛敬低着头,闷声没有接话。
二爷觉察出他神色不太对,轻声问,“你怎么了?是遇到了什么事,还是又遇见了哪个给你添堵的人?”
“没什么。”薛敬收起神色,转移了话题,“先不说这个,你不是问我怎么会找到格子坞的吗,我其实是知道那带头闹事的人是银三的人马,就在路上随便捞了一个问了,他们说银三哥着急回家取东西,要尽快送去格子坞——这个时候送东西去格子坞,不是你派他去的,他没事捅这个篓子干嘛?”
二爷瞧着他半晌没说话,片刻后,他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一针见血道,“你从东城过来,倒是能经过‘十字中街’的乱仗,王爷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还绕着弯走远路呢?”
“……”糟了,偏偏方才没留神,又说漏嘴了。
二爷没给他辩解的机会,紧接着又道,“再说,格子坞在西南,想要偶遇中街那些引战的银三人马,怎么都得往西边的巷子深处走,我想……你当时应该就在南角街附近,是刚刚好碰见了银三的人马引战,询问情况之下,顺便打听到了我在格子坞。”
他换了一只手撑着头,懒懒地说,“唔……这么乱的城中,你穿云过火地从东城一路急奔至此的话,实在是太冒险了,你应该不会愚蠢到在这种时候做这种事。是不是中途有人接应?还是说……你之前出行的目的原本就是南角街附近。要不然——”
薛敬听他这些密密麻麻的字眼早已经不耐,到了最后一句,直接扎得他头疼。
既然“文斗”失利,便只能改作“武力镇压”。
只待二爷话音未落,薛敬便立刻倾身上前,压稳他的上半身,干脆利落地用尽一切怀柔手段,揉|弄起那片既烫人又麻烦的舌头。
“伶牙俐齿,本王‘斗胆’请二爷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