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一、心血
薛敬益发镇静,脑子里却“嗡”的一声,甚至连细微的呼吸声都变得焦躁,他抑制不住地急喘,在这抵死的幽夜间,所有的声音都变得刺耳和吵嚷。
这未免太惨绝人寰了……
顾棠对这事却略显淡漠,“匪夷所思,是么?”
薛敬没有回应,而是将那摔落地上的酒壶捡起来,将壶中最后一点酒一口灌进喉间,辛辣无比的酒气瞬间袭击灵台,在他的心口蔓延起刺痛的灼烧感。
“后来……那个被放进‘双花池’的姑娘生了一对双胎——一个男娃,一个女娃。可惜,女孩子没用,一生出来就被扔到一边的坑里埋了,只留下那个男孩子是有用的。”
薛敬有些难耐地抬起手挡了他一下,跟着倒吸了一口冷气,尽力将心口那股灼伤肺腑的火种按压下去。
顾棠没有理会他的心绪,而是继续讲述方才的故事,“再后来,那些没用的‘花’便会被剪断枝叶,丢进带着盖子的地坑里,他们相互缠绕在一起,真像被修剪下来、已经枯萎的藤蔓。”他低头看向案上那幅图,指着其中一段,幽幽道,“《寸尺荒途》中这一部分,描画的就是其中一个地坑的景象。”
薛敬冷冷地看着他,“是你亲眼所见?”
“有分别么?”顾棠冷冰冰地笑了一下,略显无关痛痒地说,“王爷是觉得我麻木不仁,没有半分同情心?”
薛敬被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我能有什么办法?”顾棠慢慢呼出一口气,“我去过那个人间地狱,只有一次,还是偷偷混进去的。”
“为什么?”
“想把珠花还给那个丫头。”顾棠垂下眸,那么一瞬间的犹疑,薛敬似乎从他的眼中捕捉到了一丝吝啬的善意。
“我救不了她,也没想过救她。但是她给我的珠花太扎眼了,搁在我的手心里,像是一团火在烧。我觉得烫手……”顾棠慢慢吸气,忍不住咳嗽了一下,“所以我想方设法遣进盲庄半山的‘双花池’,想把那团‘火’还给她。但是当我在那些地坑里将她扒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没气了……”
顾棠抬眼看着薛敬,“最终,我还是没将那朵花插回她的鬓边。她被折磨得没了人样,全身僵硬,眼眶里全是砂砾……手中紧紧地握着两块石头,我记得很清楚,那两块石头上,一块刻着‘红花’,一块刻着‘思叶’,我想……那应该是她给孩子们取的名字吧。”
“那男孩呢?被送去了哪儿。”
“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顾棠深吸了一口气,意有所指地说,“王爷,你一路从盲庄半山的双花池,查到条风楼,最后到了烛山,这一条路你走了一遍……你应该很清楚,那些男孩被送去哪儿了。”
薛敬紧紧地闭上双眼,压抑地长舒一口气,许久,没能说出一句话。
他心里燃着一团冷火,将五脏六腑烧成了泥灰。
“此罪行令人发指,罪者当诛九族。”
顾棠冷漠地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地点了一下头,“那是王爷理应关心的事,我不然。”
薛敬倏地看向他,“你的目的呢?”
“我的目的不言而喻,王爷既然来到我这里,心里应该有数吧。”
薛敬看着他,片刻后,沉声问,“顾大哥,我能相信你吗?”
“信不信由你。”顾棠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说,“如果将‘金丝带’看作一场棋局,只分黑白两子,那你我一定是同一阵线的颜色。”
顾棠这话说得十分之高明,他并没有正面回应薛敬直截了当的问话,而是将这句话变了个方式,极具深意地回答了他——他言下之意便是,如果黑子攻城略地,在与白子相互制衡的情况下,有些黑色棋子势必会被对方吞没,所以如果他们联手,也许赢面会更大一些。
薛敬盯着顾棠的眼睛,仿佛能从他的眼中看出往年的情分。可惜,顾棠的眼眸似一汪死海,了无生气的深水中不见半分波澜。
斯人已逝,哀莫大于心死,他早已对世间任何一人丧失了虚情假意的体面。
薛敬站起身,慢慢走至窗前,屋檐下的竹灯笼散发着清冷温黄的暖光,将院子里交错的竹影慢慢拉扯,变成了不闻风动的稀罕模样。
“王爷,你若一时无法接受,又或者有什么别的要事,我这里就不留你了。今夜,谢谢你带来的祭酒。”
薛敬没有再说什么,他的脚步略显沉重,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外走,穿过铺在竹林中的石径,每走一步,心石就重重地砸在脚底,坠着他的步子,心里也跟着喘不过气。
顾棠在门边的风铃下站着,他一身黑衣,眼中却是一片太平。
薛敬走到外院的竹门前,慢慢打开竹门,猛然间,他抬头间一怔——
“……”
二爷站在门前,神色微微带着寒意,正冷冷地看着自己。他似是在门前等了很久,雾水沾湿额边的碎发,唇上似封了一层秋夜的冷蜡,他苍白的脸色几近透明,眼中是怒是喜,不甚分明。
薛敬下意识地近了一步,脱口而出道,“你怎么来了?”
二爷没有说话,薛敬伸出手想去扶他,却被他错身滑了过去。
“……”
薛敬微微蹙眉,手臂僵硬地停着空中。
二爷绕过他,走进远竹轩,对站在廊下的顾棠微微点了一下头,“抱歉,顾先生,我家王爷提着个酒葫芦不请自来,实在有些唐突。这事儿,他没跟我说,其中原委我不太知悉,所以想单独找他问清楚。”他往柴房那边故意扫了一眼,“您看,林小孟还在您这里关着,我暂时也带不走,却也不敢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所以……能否借您的地方用一下,我想与王爷单独说几句话。”
顾棠走下阶梯,来到二爷身前,他来回打量二人之后,心知肚明地扯了扯唇角,“既然是两位的家事,顾某不便掺和。我这竹轩里的竹子长野了,早就该修了,正好趁着清明之前,腾出个空修修竹叶,权当是活动活动筋骨。”
他随即笑了笑,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多谢。”二爷十分友好地对顾棠点了一下头,回身看了薛敬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你跟我进来。”
薛敬钉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二爷唇角弯起,带着讥诮的笑意,故意问他,“怎么,你也学人不肯动弹,非要我抱你不成?”
“……”薛敬连忙摇了摇头,松开握得死紧的拳头,跟随二爷走进竹轩。
微冷的烛火飘渺地摇曳着,竹门一关,二爷便叹了一声,沉声发难,“你胆子不小。”
“我……”靳王言语一滞,低下头,未敢去碰对方的眼神。他在原地僵硬了片刻,忽然上前一步,猛地从后面将那人搂紧,然后将脸埋在他的侧颈,急促地喘了几声。
“怎么?又来这套?”
然而,薛敬不管不顾,抻着所剩无几的几分胆魄,将心一横,掰着对方的肩膀,将他转了个身,循着那熟悉的呼吸,便将自己的双唇印在了他那两片微微泛冷的薄唇上。
薛敬的呼吸有些急迫,无法宣泄的情绪滚在心头,便带着些冲锋陷阵的魄力,妄图将对方能说会道的软舌从此封上,再也不愿听他心寒之时说出口的每一个字。
说到底,该是因为自己心虚气短,彻底变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混账,本想好言好语地道歉,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脱口而出的歉语又顷刻间被惊涛般的怒火盖过。
就这样,靳王殿下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惊涛之间辗转反侧,一会儿觉得愧疚,一会儿又觉得恼怒,一会儿又是无休无止的心疼。各种情绪混在一起,犹如在一份食盒里夹杂了千滋百味,入口时辛酸苦辣什么都有,烫得他唇舌发麻。
“……”
结果,忙乱之下,两人后退间不小心撞歪了矮桌,杯子也被打翻在地上,剩余不多的酒水洒在软垫上,酒香四溢。
二爷挣脱不得,腰又被那人有力地强行托了一下,他一阵惊喘之下,被对方忽然掀起他的衣摆,拖住身子转了个圈,又将自己大力地撞向身后的窗棂上。
“呃……”
这一撞倒是将他心底所有的怒火全撞出来了。
二爷动弹不得,便只能就着这个姿势一把攥紧他的脖子,将他的脸抬起来,“放开我。”
这一眼不得了,薛敬几乎没从对方的眼中寻到以往那版缠心绕指的似水柔情,他一惊之下慌忙将人小心翼翼地放下来,闷着嗓子说,“容我解释。”
二爷撑着窗棂,好不容易站起身,咬着牙看着他,忽然猛地将他推开,冷喝道,“你好好反省反省,等手脚老实了,再跟我说话。”
他话音一落,立刻要走,却被薛敬拦住去路,“别走。”
随后他拿出了几分蛮力,拖住他的腰,将人再次抱了起来。
“放手!”二爷彻底气懵了,这小子今天吃了豹子胆,净往他点燃的心火里添柴。
然而薛敬既惊又急,也不知道哪里练出来的贼胆,不依不饶地梏着他,死活不放手。
两人在挣扎过程间,也不知道怎么来到床边的。
床离墙一人宽的一条缝,薛敬便将他逼进那条一人宽的窄缝里,在竹墙和纱帘之间空出了只容身一人的洞,他想将这个人塞进这个洞里,然后将他牢牢地锁住。
二爷出离愤怒,忍住动手的冲动,怒不可遏地想,这人三分火苗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明明是他给自己下了猛药,故意让自己跳进了他埋好的“捕猎夹”里;明明是他背着自己将林小孟带离了未央舟,孤身一人闯虎穴,见顾棠;明明是他有话不说,连进城这一步都对自己藏着掖着;还有,明明是他理亏在先,怎么好似自己是个恶人,实则是辜负他的那个。
想到此处,二爷火冒三丈。他一把按住薛敬的肩膀,拽着他的后领,将他埋在自己肩头的脸大力扯开,结果骂声还没脱口,就被那人惨白失血的脸色吓得一怔。
鲜血已经从他的唇角汩汩冒出,一滴一滴地滩在自己手掌上。
二爷吓得心神一颤,“怎么了?怎么回事?!”
这一战拆皮断骨,结果两人皆狼狈不堪。
原是因为一番惊天动地的折腾,心底的愧意和愤怒竟将薛敬周身蔓延的血毒逼发了。黑红色的血水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二爷抬起手,手心顷刻间全是热血,黏腻温热的鲜血触目惊心,二爷慌忙将他扶住,撑住他不断弓起颤抖的身体,全身力气像是被瞬间抽|离了,一样,反而被他带着坠在了地上。
“容我解释。”薛敬撑着剧烈起伏的胸膛,嘴里含混着毒血,不知好歹地又说了一遍。
二爷被他气得头昏脑涨,惊慌之下没去理他,急忙去摸他的腰间,却发现他腰间空空如也,“蛇呢?我给你的蛇呢?!”
“没、没带进城……”
“你!”
“没、没事……”薛敬攥住他的手心,将自己的头埋在他的肩上,打着颤,宁死没发出一声痛哼。
二爷快速伸出手臂,一把搂住他,将他紧紧地箍进自己的怀里。
热络的心跳变成了最刺激人的毒药,上|瘾般的,被这灼人的气息毒蛇般地侵蚀着五脏六腑。
行将到了末期,每一次发作,心口都如万蚁噬心,世间少有人能捱得过这剥皮凌迟一般的剧痛。
二爷见他全身剧烈颤动,痛声终于从他压抑的鼻息中钻出来,全身抖得不受控制,自己无论如何,都几乎压不住他的身体。见他气息急促,血气上涌,牙齿颤栗之间低吼一声,舌尖滚着血珠也随之滚落。
二爷见状,想也没想,一把扯开自己的衣领,将肩颈上暴露的皮肤递到他唇边,“来,乖,别咬自己。”
他皮肤下的血脉随着心跳一起一伏,热络滚烫,绷紧的血管涌动着热血,似是轻轻一碰,就能迸裂出来。薛敬眼皮直跳,双瞳溢满冷火,冲顶般的火|药捻差点在头顶的天灵穴上点燃炸裂,那人颈肩皮肤下涌动的血脉触目惊心,要比世间一切剧毒都令人沉迷,甚至散发出令人上|瘾的血气。他忍不住一口咬上他颈肩的皮肉,用轻颤的牙齿仔细地揉磨着,紧绷着最后一丝理智,没敢用力去咬。
“咝……”带着忍耐且压抑的轻喘宣之于口,让人心神剧颤。
二爷侧目看了他一眼,伸出手轻抚他的后背,然后悄悄从袖子里拿出匕首,倏地拔|出,悄无声息地将他的衣服撕开,露出他起伏不定的胸口,只见龙纹盘踞心尖,已呈行毒末期的深红色。
血色弥漫眼前,二爷紧紧闭眼,压平略带惊颤的气音,极其克制地在他耳边说,“可真是不听话。忍着点,我帮你在心包放毒。”
随后,他左手环过那人的后背,右手紧紧握住刀刃,在两人紧贴的心间,将刀锋抵在他的两心之间的一点,猛地用力——
“呃……”
心口破了个血口,似在血脉之下有一处正在厮杀的战场,行将与他周身的血脉正在对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二爷扶住他的后背,在这狭窄的床缝里体贴地翻了个身,将他按在墙壁上,然后俯下身,将冰凉的双唇贴在那处刚刚打开的血缝上,用力吮了片刻。
“等等……别……”
二爷双手施力,不容反抗地压着他,将他按在墙上,用尽全身力气照顾他心上惨绝人寰的“战场”。
薛敬推阻不得,只能任凭他炽烈的鼻息从那一点血口中窜进他的心里,骤然之间,眼前色彩斑斓,抑制不住的急喘带着一丝隐忍至极的憋闷。
不一会儿,冲撞在心口的毒血被吸了出来,毒血有了宣泄的出口,那丝龙纹片刻间便隐没了下去。
二爷侧头,用帕子接了一下,将那口吸出的毒血吐了出去。
“咳……”
薛敬连忙扶起他,那人猛然间脱力,几乎是砸进他怀里的,“……”
薛敬将头塞进他颈肩,用嘴唇轻柔地摩挲着自己方才控制不住遗落在他肩头的齿痕,他的牙齿撞在一起,发出轻微的颤音,像是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再次闷声说,“容我解释。”
二爷长叹一声,心里那阵刺痛绵绵不绝,倒比自己受刑还要难以忍耐。然而,他终究还是忍着,将所有的担心拌着那口吸出的毒血烂在齿间,硬是连血带肉地吞了下去。
“你只会说这四个字么?”
“还有……”薛敬攥紧他的衣袖,低哑地说,“今夜是我的错,我自作主张,你罚我。”
二爷略显心累地瞧着他,“早点认错,至于如此么?”
“……”
随即,二爷无奈地笑了一下,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换个地方,你我这个样子,还是在别人的屋檐下,有点太不像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