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零、双花
远竹轩内。
薛敬来回踱步,仔细地将这件事的始末盘算了一遍,忽然,他灵光一闪,倒是从顾棠叙述的过往中,捕捉到了另一点蛛丝马迹。
可是……等等……
薛敬脚步一顿,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他记得刚刚解决完万八千的事,他们一行人到了桑乾河的密林水边,那时候在船上,二爷将自己是怎么到盲庄半山救他和五哥的事仔细地讲述过一遍。其中,他曾提到,他之所以能及时赶到盲庄半山,是因为在未央舟上,鹿山曾找了一封“鬼符”的残页。那封残页上通报的是关于蓝鸢镖局到条风楼的事,正是因为从这封残页中偶然发现了这条线索,二爷才知道蓝舟可能被困盲庄,于是,他才调整了布战计划,临时决定离开云州城,前往盲庄半山解救他们。
可是如今……
既然顾棠说他早就在很早之前就曾在暗中盯着他们了,而且他还在林惠安被自己撕毁面具之后,曾经秘密登上未央舟,拿到了楠木箱子里方怀远身上的碧玉葫芦,还在船底藏“鬼符”的木盒子里拿到了那封三年前林惠安向上通传、用于谋害方怀远的信,那如果是这样……
薛敬快速坐回案前,“顾大哥,你说你当日秘密登上未央舟,拿走了三年前那封林惠安暴露你和方怀远身份的‘鬼符’,那么……那张关于蓝鸢镖局被困盲庄的‘鬼符’,便是你故意留下的了?”
顾棠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算作默认。
“那张‘鬼符’才是在危机之时,真正引二爷临时改变方案、快速离城的重要契机,他就是在看到了那张‘鬼符’之后,才决定前往盲庄半山救我。”
顾棠摆了摆手,“王爷这么说,未免显得我太未卜先知了。那张关于蓝鸢镖局深陷盲庄的‘鬼符’根本不是我写的,那确是云首下发至未央舟的密令,若不是有杨辉从中作梗,蓝清河带的百十号镖师势必要被他们想尽办法送进穹顶,再在穹顶中对其逐一击破和诛杀——那封‘鬼符’曾下发到每一艘丑市的‘鬼船’上,每一位船主都接到过,不仅仅是林惠安。”他刻意笑了一下,低声说,“我只不过拿走了我需要的东西,故意将那封信留给你们而已。”
“难怪啊……”薛敬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将来龙去脉摸清,“当时二爷说,因为未央舟事发突然,那盒子里的密信都是林小孟临时想要销毁、却没毁完的东西。当时我没多想,现在想来,其中多是破绽——我当时为了夺回祝龙的那杆烛山银枪,在拿下未央舟的当夜,林小孟是被鹿山不死不活地泡在冰河里,用作威胁对林惠安的;随后林小孟被打捞上来,没多久后,他就被祝龙的人马神不知鬼不觉地换进了穹顶。那期间,林小孟一直被祝龙的死士关押着,哪里来的时间和机会跑回未央舟上烧信。而你,就是在那段时间秘密潜进未央舟,拿走了方怀远的遗物和那封指向林惠安谋害方怀远的‘鬼符’。但你却故意将那封有关蓝鸢镖局深陷盲庄的‘鬼符’留在了船底,为的就是等二爷他们无意间发现。”
顾棠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还有么?”
“……原来二爷出城,并非巧合。”薛敬叹了口气,恍然大悟道,“你是故意留下那封‘鬼符’,有意引他去盲庄的。后来,蓝鸢镖局被杨辉挟持至条风楼,却算是意料外之事,更是云首始料未及的;也正是因为蓝清河不服管束、胡作非为的作风,才导致‘金丝带’这条线意外败露。”
顾棠点了点头,“王爷逻辑缜密,分析到位,在下不得不佩服。不错,你基本上猜对了。我是有意引二爷前往盲庄,有意引出这条‘金丝带’。但那时候我不便轻易暴露身份,只能躲在暗处观察你们两人的动向,因为鬼门的人随时随地会杀至,取我的性命。后来你们两人密探盲庄半山,无意间撞进了鬼门铃刀的布排范围,我无奈之下只能用铃声将你们两个从条风楼引走,避免你们被他们灭口。你们鸿鹄这条线是一组‘九连环’,人人相互牵绊,都卷在这条‘金丝带’上了。”
薛敬略显匪夷所思,“为什么?你为什么一定要引他至盲庄半山?”
顾棠慢悠悠地站起身,再次踱步那幅《萃阑殿走水》图前,仔细端详了片刻,忽然说,“王爷,你过来,再仔细地看看这幅画。”
薛敬依言起身,走到这幅画前,仔细看了看,忽然笃信道,“这不是方怀远画的。”
顾棠退后一步,转了个身,默不作声地盯着桌上的火烛,没有接话。
“此人落笔刚劲有力,转笔略显生涩,着墨调色却显然是高手,作画之人绝对是丹青妙手,只不过,这不是他惯用的手画的,这是一幅‘左手画’。”
顾棠走回案前坐下,只浅浅地抿了一口薛敬带来的酒。
“敢问顾大哥,方怀远认识魏何礼吗?”薛敬走回案前坐下,“魏老是京师有名的画师,他曾经画过一幅画,名叫《寸尺荒途》。在下有幸在宫中听人谈及此画,却从没见过真迹。只是知道,这幅画就藏在宫中,却因为描绘的图景太过惨烈而被封存,去年我去伦州的时候,在伦州知府齐世芳那里看他临摹过此图,当时我看见那副画的落款——怀远兄雅正。”
薛敬顿了一下,盯紧顾棠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魏老生前和方怀远相识,他们曾是忘年交吗?”
顾棠长叹一口气,半晌后,他慢慢起身,走到书房的案前,蹲下身,从右手边的格子里拿出了一卷画,又走了回来。他解开画绳,将那副卷轴摊开,“我没想到,王爷竟然查到了《寸尺荒途》,挖得可够深的。你看看,是不是这幅画。”
薛敬看了一眼,仿佛早有预料一样,“无意间在伦州初遇此佳作,拜服于魏老丹青妙笔,没想到有朝一日在这远竹轩中再次看见……等等,这是……”
他话至此,忽然一愣。
这时卷轴被缓缓铺开,原本三尺长卷竟然展开至九尺有余。
薛敬猛地站起,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正在展开的长卷。不对……他明明记得,当时在伦州知府齐世芳的书斋中看见的《寸尺荒途》只大约三尺长,而此时再见的这幅画却增了三倍还多。
《寸尺荒途》不再“寸尺”般长,全卷展开之后,画中所绘之景触目惊心。画者将亡城惨烈之景栩栩如生地刻画于纸上,从左至右一共九折弯道,猩红铺底,天光浅绛,整幅图将尸山血路描绘得淋漓尽致。观者几乎能透过这幅画,看见血雾弥漫的修罗场上、千万人被屠刀愤然,他们尸骸满地,血肉模糊,竟堆砌成一朵连着一朵刺眼的丹霞。
薛敬惊愕不已,他再次起身,左右再次看了一遍长卷,“这是……这幅画……”
顾棠却冷静地说,“王爷曾看见的,应该只是这幅画的冰山一角,这才是魏老所绘——《寸尺荒途》的真迹。”
薛敬不可思议地说,“年幼时在宫内,太傅曾让我们看过丹青阁的藏品。其中就有魏何礼的幅《寸尺荒途》。难道藏在靖天丹青阁的那幅是……”
“没错,赝品。”
“……”
顾棠指了指这幅画的落款上,“重点在这首诗上,王爷请看。”
薛敬将眼神移至这幅画的落款位置,发现原本那句熟悉的诗句前竟然多出了半阙,不禁有些讶异。
顾棠起身走至竹窗前,沉声念道,“双蕊并蒂生,瑟瑟枕边风;荒途无边冢,白棺见血红。”
“实不相瞒。我当时在伦州府,曾见过这首诗的下班缺。我想问顾大哥,这首诗指的真盲庄的地下焚冢吗?”
顾棠淡淡道,“那里名叫‘双花池’,这首诗就是描写双花池的。”
薛敬深深锁眉,“双花池……”
《寸尺荒途》中间的一个部分描绘的是盲庄半山焚冢的尸山血池,这部分也正是当时他在伦州知府齐世芳那里,看见的部分。
只见画中成堆的人骨贴在凹凸粗糙的石壁上,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胖又瘦、有高有矮……他们相互依附,相互借力,所有人的脸都是模糊的,甚至辨认不清他们的五官,但是画者笔力精湛,只寥寥几笔就将这让人压抑恐慌的情景描画得极为真实。
这些男男女女,他们正以一种张牙舞爪的姿势向上攀爬,堆叠在一起,形成狰狞可怖的姿态,像是一簇怪异扭曲的藤蔓。这簇藤蔓全部向着一个方向,那石墙上开凿的石门好像便是他们的生机,风化白骨已经湮没了原本可见的神态,然而那种挣扎而出、**求生的姿势,即便如今依然风化成一碰就碎的白骨,依然可以感受得到。
不对……
薛敬忽然浅浅地皱了一下眉,否定了自己的观点——他再次低头去看案上铺开的《寸尺荒途》,终于从那一簇人形藤蔓中看出了别的端倪——他们并不是在向着一个方向汲取生机,而像是被人抢走了什么,他们硬要爬上去抢回来。
“王爷是不是想问,这‘双花池’是做什么用的?”
“愿闻其详。”
“王爷,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顾棠转过身,走到案前坐下,“我十五年前,曾遇见过一个姑娘,她是这条‘金丝带’上运往北方的一个囚犯。她的身上标着印记,就印在她脖子后面。”说着,顾棠指了一下自己的后颈,继续道,“那女孩当年只有十六岁,是一个富家商贾的丫鬟,说是被人诬陷,顶了那富家千金的罪,被稀里糊涂地送进了牢房。实话说,那丫头长得挺俊的,鬓边插着一朵红色的珠花。”
这时,顾棠从腰间摸出了一个红色的珠花,放在桌上,“就是这个。”
“那女孩叫什么?”
“我不知道。”顾棠缓缓道,“成群的囚犯,一个挨着一个,慢慢地往北边走,那姑娘只是其中之一。”
“那你……”
“我就是押送他们前往北方出关的其中一名刀客——那一年我十八岁,刚刚结束训练,进入编排——那是我出的第一个任务。”顾棠缓缓道,“但当时,我们这些押送囚犯的刀客,并不清楚自己做的到底是什么事。那姑娘心眼大,话也不少,一路上虽然吃尽苦头,倒是比旁的囚犯心劲儿高,总想着逃出去。好几次,她逃了,又都被抓了回来,三番五次被打得皮开肉绽,最后被丢在队伍的尾巴上坠着走……就这样又走了三天,她伤得很重,再没力气开口,我便掏出水壶,喂了她一口水喝。”
“那姑娘便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拼命地拽着我的袖子,求我救她一命,她说她还年轻,不想死。”顾棠的眼神看向远处,像是回到了那段莽莽荒途一样,“可我没有施救。前头有那么多囚犯,他们哪一个想死?我哪有那个功夫。”
薛敬眼神一眯,慢慢地呼出一口气。
顾棠笑了一下,“王爷,您别动怒。我儿时在鬼门、经历过漫长且残忍的训练,猫啊狗啊,和人没有分别,一柄铃刀出鞘,眼前万物皆是蝼蚁。”
薛敬冷冷道,“你继续说吧。”
“后来我们就出关了。途中,那姑娘将鬓边那朵珠花摘下来,随手抛给我,想贿赂我,再次恳求我救她。可是我依然没有。最后,我们押着他们进了盲庄。”顾棠艰难地叹了口气,略显平静地说,“紧接着,他们就被两两绑在一起,送进了‘双花池’。”
薛敬眼神一凛,“两两绑在一起?什么意思?”
顾棠略显冷漠地瞧着他,轻声说,“互不相识的一男一女被分配好之后,便被丢进那个池子里,九个月后,或许他们就能开出另一朵花开。”
“你说什么!?”薛敬猛地站起,酒案被他撞翻,酒壶终于滚到地上。
顾棠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盯着靳王的双眼,一字一顿地念道,“双蕊并蒂生,瑟瑟枕边风;荒途无边冢,白棺见血红。王爷,这首诗已经将故事的开始和结尾写明了,您何必懂装不懂呢?”
薛敬僵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看着顾棠,“你是说……这些弱冠前后的男男女女会被分配成为‘双花’,九个月后花开并蒂,就能结出果来。”
“不错。”
得到确认的那一刻,静谧的夜色如破碎的棱镜,在黑夜里“哗啦”一声碎成微尘般的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