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二、云河
二爷扶着薛敬跌跌撞撞地从那个窄缝里拖了出来,将他稳稳地扶坐在桌前,他快速将匕首上的血用帕子擦了,再将灯点着,又从衣摆上撕了一块软布下来,蹲下身,仔细地照顾他心口引毒的刀伤。
他动作干净利落,只偶尔眉头微皱,轻声叹息,那叹声倒似乎是从唇间不小心冒出来的。
“容我解释。”薛敬低头看着他,想去碰他的仔细为自己包扎的手,又担心会逆了他的鳞。
二爷看向他,顿觉他这几声“容我解释”倒真如小舟溯洄而下,一次比一次轻缓,到了最后这声,从嗓音里冒出来的,分明是无法明说的内疚和歉意。
“靠过来点。”二爷站起身,双臂环过他的胸背,轻轻拍了拍他的后心,“我给你绑好。”
结果,也不知道这动作触了薛敬那一丝心神,他蓦地伸手勒住二爷的腰,将脸贴在他身前。
“咝……”二爷倒吸一口冷气,半推半就地僵在那,片刻后,他叹了口气,就着这个姿势帮他将绷带绑好,“又来?”
“……”
“我不走,你也不用这样勒着我。”
薛敬微微松开手,却也不肯放开他,只是用手臂圈一个圈,将人放在里面,好像这样做他就能心安下来。他抬起头,定定地望着对方,闷着嗓子解释,“这次从烛山带来的药里续了很重的麻药,我进城之前,一直在云城驿站等城里的信儿,也是无意中搭救了一位传信的行脚大夫,我想是为了以防万一,鹿山写来的信,将你的情况写得非常简略,我只能凭着猜测去推断你的伤势,恰好那位老大夫在身边,我便叫他断定了一下药量,对草药的配比做了增减。那老人说,这药可重可缓,要依伤情而定,还说这药是好药,却容易嗜睡,伤者需要静养,这药刚刚好对症。你一路奔波辛劳,鹿山说自从你回到云州之后,就没有怎么睡过觉。但若突增药量,难免引你怀疑,所以我……”
“所以你就将药分开两半,一半给我吃,另一半碾碎了,下到了那碗白粥里?”
薛敬将脸埋在他的心间,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
“可你别忘了,这些年来,我喝过的药比你们任何一人见过的都多,你那些哥哥们四处搜罗补药伤药,你自己还从各地寻过这些东西,隔三差五地往九则峰上送,忘了?”
“……”
“所以……你粥里这点药劲哪里是‘它们’的对手?”
薛敬舌根发涩,一时难以接话。
二爷笑了笑,无奈地叹了一声,“你若将这三分药量用给旁人,在我这里怕是要增七分。”
他压低身子,贴在他耳边,轻声说,“未央舟还未泊岸,我就醒了。”
薛敬浑身颤了一下,愈发急躁地闷喘了几声,难以掩饰的怒意和愧疚蔓延至舌尖,像是熬稠的浆糊一样,黏在他的唇齿间,叫他如何都张不开口。
二爷轻抚他后背瑟瑟发颤的皮肤,轻颤的肌理下散发着滚烫的热气,毫不吝惜地穿透他冰冷的指腹。
“松开我,把衣服穿上。”
薛敬依言松手,沉默地将衣服穿好。
二爷往后退了两步,歪着头看他,片刻后,他忽然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跟顾棠认识。”
薛敬阖衣的手一滞,“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半月前。”
“……”竟这么早。
二爷拖了个凳子,坐在他对面,与他平视间,伸手为他整了整衣襟,又将腰带为他系好,一边动作一边随口说,“墙上那幅画所绘的是十三年前萃阑殿走水的景象,顾棠引我看的时候,或许以为我没有注意到西北角的隐处,但其实从我第一次在这间竹轩醒来、第一次亲眼见到那幅画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萃阑殿的西北墙紧临云河殿——那是你儿时住的寝宫。”
薛敬猛地抬头,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心海如落下惊雷般一颤。
“怎么?你们真以为我心胸狭隘,在顾棠软磨硬泡的攻势之下,都执意不与他合作,真就是因为他对我不够坦然、没拿出十足的诚意和魄力吗?”二爷垂眸一笑,“还好,没被你们看穿。我这一场,瞒得倒是辛苦。”
“你……”薛敬猛地抬起头,强自镇定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毫不掩饰有些局促的急喘。
“昨夜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与我坦白。”二爷极其婉转地说,“还记得我初次和你提到顾棠时,你的神色有一瞬间的迟疑。我有意回避顾棠,不与你说他的事,你却也没有仔细地追问——你在我这里,本就是个刨根问底的性子,连我这一路回城坐几匹马的车子都要追根究底,生怕错漏了哪怕一分一毫的细节,又怎么偏偏会在救我的这个人身上刻意回避呢?”
“我……”薛敬一时语塞,神色略显局促。
二爷微微欠身向前,“你早就收到过他的信了对不对?和我从溶洞派雪鹰出去的信放在了一起。”
薛敬不敢隐瞒,认真地点了点头,“雪鹰的信赶巧是在余定心送来消息的后一天。那封信里,除了你亲笔写的平安信外,背后还附带了一行小字,并不是你的笔记,是有人故意借着你这阵‘东风’,‘夹带’来烛山的——是顾棠的亲笔信。”
没想到,自己刻意回避谈论顾棠时的神色和动作竟然生成了自己隐瞒此事的唯一一处破绽。原来他在昨夜与自己对谈的过程中,早已捕捉到了自己那片刻间的迟疑,竟连自己闪躲的神色都没逃过这人的眼睛。
靳王殿下平生鲜少露出局促的神色,偏偏此时此刻,他只能嘶哑地咳嗽了一声,略显尴尬地遮掩了一下。
“可是,不对啊……”
差点被他蒙过去了。
薛敬眼神犀利地瞧着二爷,从牙缝里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记得鹿山曾提醒过自己,二爷之所以不答应和顾棠合作,是因为他能够确定顾棠是十三年前、靖天一场大火的经事人。如今看来,二爷的确已经从《萃阑殿走水图》中确定了当年两扇宫门的位子,可是……他并没有去过靖天城,没有进过宫门,他是怎么知道的……
二爷见他面生狐疑,却只是浅浅一笑,“我去过一趟天命书院,为了火|药布阵事宜。”
“啊?”薛敬愣了一下,略显疑惑地看着他。
二爷示意他起身,“我扶你到榻上躺一会儿,起来。”
薛敬此刻十足的乖巧,任他扶着躺回榻上,攥紧的拳头不敢松开,鼓足了勇气也没敢再去碰一碰他近在咫尺的手背。可那双带着愧色的眼神却一刻不离地循着他,见他并没要走,而是静静地坐在了自己身边,他的拳头才默默地松开。
“我跟你说过我的老师吧。”
“说过,不太多。”薛敬转了个身,将脸朝向他,低眉顺眼地说,“其实,我曾有一段时间,仔细留意过程继让这人,但都没有确切的卷宗可寻。只知道,这人所绘舆图精妙绝伦,是一位难得的兵法奇才。只是我不懂,他这样一位智者,为何心甘情愿留在云州城一个小小的书院里,一直以来隐姓埋名,以教书为生。”
二爷道,“老师曾游历天下,遍寻各地的舆图和烫样。多年以前……大约是在你父皇刚刚登基那阵,他曾去过靖天,带出过一张南靖王宫的舆图细注——这张图一直就挂在他的书房里。那日我故地重游,恰巧在他的书房里看到了这张舆图。”
薛敬恍然间叹了一声,“原来如此……难怪你虽没有去过靖天,却能知悉萃阑殿西北角、仅与之一墙之隔的云河殿。咝……等等,不对,光凭这一点,好像不足以成为佐证,支撑你推断出我和顾棠是旧识。”
二爷笑了一下,模棱两可地反问,“见一个陌生人,何必带上陈年的酒?”
“……”
“你进城,有一半原因是为了见他?”
“不是!我进城,全都只因为你。”
“巧言。”
“不敢。”薛敬十分乖巧地说,“决定来见顾棠,主要是因为云州城内的局势比我想象中紧迫。那夜,业雅的兵搜到了咱们住的格子坞,是顾棠故意泄出的信,他想将你我引开,再去劫杀林小孟;另外,他几次三番对你试探,都留有一丝余地,是因为他肚子里装着的那个秘密,实则与我密切相关。”
二爷轻轻蹙眉,手心不自觉地紧了紧。
薛敬握住二爷的手,紧紧地攥了一下,那震荡不安的心房正急促地跳动,他直觉举步维艰,只能仔细压平呼吸,低闷地说,“顾棠的事,曾牵连十年前禁宫一桩血案,与我幼年时的经历有关,也与我噩梦中见过的人有关。”
二爷倒吸了一口冷气,“噩梦?你什么时候做噩梦了?”
“很多次……大都记不清了。只有一次记忆犹新,我梦见了十三年前,萃阑殿的那场大火。大火之中,我听见我那可怜的小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声,她当时还不满百日,我记得……在她刚出生一个月的时候,我还曾抱过她,我当时身上没带礼物,便从腰带上拆了一个铃铛,放进她手里,她攥着那个虎头铜铃,对我一直笑。”薛敬摇头一笑,忍不住叹了一声,“这段记忆像是被我封印了一样,到底还是得感谢行将,这玩意虽然狠毒,却能刺激人掀开一些尘封多年的回忆。”
二爷却没笑,他心口上几层窗纸险些要被那人三言两语间无关痛痒的笑意揉碾成碎片。然而,他到底没将忧虑浮于面上,而是缓缓伸出手,轻柔地捋着薛敬僵直的后颈,一边揉一边说,“行将的事你压在心里,却一个字都不跟我说。”
薛敬大喇喇一笑,就着他揉按自己脖子的手,故意用后脑勺去蹭他的手心。
二爷的手心从后颈移至他耳后,稳稳地托着,几近温柔地按压着,“知道你受尽了委屈,伤毒未解,又忧思过重,这些日子,也不好受吧。”
“没事。”压在心口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还未落地,反而被这人三言两语挑拨地更为揪心,薛敬忍不住脱口而出,“那……我对你下药、背着你来见顾棠这事,你不追究了吧?”
二爷无奈一笑,“那要看殿下的心诚不诚,有什么瞒着我的,听话,都告诉我。”
薛敬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深吸了一口气,慢吞吞地说,“季卿,我是这整件事的‘起因’,与顾棠一样,是萃阑殿那场大火的经事人——火海中,顾棠曾救过我的命。”
二爷猛然一滞,跟着“嚯”地一下站起身,略显惊愕。
“十三年前,萃阑殿走水,我是他从大火中抱出来的那个少年。”
二爷浑身一震,蓦然回头,向挂在墙上的那幅画看去——
《萃阑殿走水图》上,只见画中西北角、在紧邻云河殿的方向,有一名侍卫打扮的男子正从火光中扯抱出一个少年。
他记得这个画面——第一次,他在这间远竹轩中看见这幅画时,就被画中所绘场面震撼,火光将所有一切吞噬,救火的宫人混乱不堪,几乎所有人都在救火,只一个人拖着一个孩子从火海中逃了出来,若是不仔细去寻,根本不容易从百相众生的图景中,寻到这两只绝不显眼的人影。
“那幅画中……”
“没错。”薛敬抬头看向那幅画,“那一年我不到九岁,那个将我抱出来的侍卫……就是顾棠。”
二爷压低声音喘了几声,仔细地整理着思绪,“这么说,你曾经差点被烧死在萃阑殿的那场大火中?为什么,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火海里?”
“因为萃阑殿紧挨我的寝宫,走水那夜,我看见后面的宫墙忽然窜出火舌,就想去将我那刚满百天的小妹妹灵香公主救出来。”薛敬坐起身,猛晃着脑袋,仔细回忆,“一个**岁的娃娃,不知天高地厚,刚刚闯进那扇着火的宫门,头顶燃着的房梁就坠了下来,我被砸晕了过去,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我已经从火海中出来了,只看见顾棠。”薛敬顿了一下,又道,“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他救出来的,我醒来之后,发现除了胳膊上有一些轻微的擦伤,并没有别的伤痕。可我那可怜的小妹妹,还是葬身那场大火,几十名宫人为救火惨死,剩下的……后被下旨全部殉葬。”
“你是什么时候认出顾棠的?”
薛敬轻咳了一声,“其实挺早的,那次盲庄密林中,你我曾经遇见过一名引我们出来的刀客,咱们与他近身交战,我帮你挡住他划过来的刀锋时,曾经近距离地看见过他的眼睛。那双眼太熟悉了……当时我就愣了一下,觉得似曾相识。还记得吗?你因为我一瞬的失神差点失手,还骂了我一顿。”
“原来从那么早开始,你就开始怀疑他了。”二爷微微眯眼,摆起一副令人忌惮的神色,勾唇一笑,“没想到殿下竟然将此事藏得这么深,连我都瞒过去了。当时我还以为你是被他的刀锋震慑到,结果没成想……你只是碰见了故人。”
他故意将“故人”二字咬得很重,兴师问罪般地笑了一下。
薛敬却凑过去,十分没眼色地问,“你不高兴么?”
“哪敢。”
“可你高兴时,并不这样笑。”
“……”
薛敬连忙解释,“其实我当时也不能确定,更没有将他和当年禁宫里的侍卫联在一起,我只是觉得他的眼神过于熟悉罢了。”
二爷听他莫名其妙的解释,倒显得自己很没度量,便有意缓解,故意调侃道,“没关系,殿下的朋友遍天下,有个别我不认识的,倒也无所谓。”
薛敬连忙凑近他唇间,短促地亲了一下,随后又挪到他的耳边,低声说,“朋友虽遍及天下,所思所念,只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