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七、烛海
靳王全身一震,声音陡然间抬高,“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祝寒烛怒急,心中绷紧的这根弦没搂住,从嘴巴里冒出来的一瞬间,他顿时傻了眼。
薛敬攥住他的手腕,用尽力气道,“本来我只是想用激将法,将你和他临别前说的话套出来,没想到先生亲**代了些旁的东西。说,当年的事,你到底知道什么!?”
“不是……”祝寒烛一口气憋不住,霎时颓了下去,他猛地抽了自己个嘴巴子,急得跺脚,“……我这张破嘴!”
靳王将声音压得极低,“说清楚!要是有半句假话——”
“不是,你听我说——”祝寒烛立刻打断他,想岔开话题,“要么我跟你说,我跟烈衣之前都说了啥,一字不漏都告诉——”
“晚了。”靳王冷冷地盯着他,沉声道,“本王如今对你们俩的谋划没兴趣!”
“你——”祝寒烛压着嗓子低吼,“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想怎么样?再给我下点药,让我昏睡几天?”靳王寸步不让,脸色阴沉道,“别说你没这个胆子,就算本王借你几个胆子,你也不敢!”
“你怎知我不敢!”祝寒烛操着半点不输阵的架势挺直胸膛。
“因为你整个烛山上,统共就没几个人。”靳王走近一步,压着他的步子向前迈进,“你那些召回令放出去,回来的都是些什么虾兵蟹将,青壮年加到一起不足百人,留下的全他妈是五十岁以上的!非是本王不将他们放进眼里,而是咱们要战的是云州城,你拿年过半百的军队对萧人海均岁二十的死士,那不是赢战,那是找死!”
祝寒烛被他说中了心中那块碰不得的软肉,立时将眼神移到别处。
靳王却还使劲往他伤口上撒盐,“就凭这几个人,还想拦住我?祝先生,你太小看本王的刀了。”
祝寒烛喘了几口粗气,往一边的石阶上大喇喇地一坐,猛一甩手,“没错!祝家召回令放出去了,回来的这些却都是父亲当年的老部下,有些已经年迈,放在十年前或许尚可一战,但是放在今天,怕是还没攻入云州的瓮城,就已经丢盔弃甲,任人宰割了。祝家人心不齐,已是强弩之末。”他怅然一叹,难免心力交瘁,“王爷,您说得没错,祝龙如今就是一个孬种,在云州时,对您夸下的海口,如今……”
靳王立刻收回方才带刺的话语,又将全身沸腾的怒血慢慢收拢,他学着祝寒烛的样子坐在脏兮兮的石阶上,抬头扫了一眼这宽阔但萧索的庭院,“祝先生,您消失十年,这世间的事瞬息万变,非是你能力不及,所以也无需自责。”
“可是如果没有祝家的军队,云州破城一战就没有希望了。”
靳王有些疑惑地问,“祝先生,我有一个疑问。”
“你问。”
“你方才说是我父皇下令烧了烛山,将祝家人赶尽杀绝的。既然你与我身体里流着的血不共戴天,又为何……”
“为何舍命相救,执意助你破城?”祝寒烛接着他的话说。
薛敬不置可否。
祝寒烛站起身,随意拍了拍衣摆上灰尘,“王爷,您随我过来,我带您去看一个地方。”
薛敬跟随祝寒烛在山顶的林荫小道上绕行了一圈,往北面的山崖走去。他们走了约一盏茶的功夫,来到了一座上锁的庭园。祝寒烛拿出腰间的钥匙,打开了锈迹斑斑的门锁,往边上让了一步,请靳王先进。
靳王没有犹豫,他大步走进庭园,第一眼就见紫藤花开满了整个院子。寒冷的风从北山的悬崖吹过来,扑簌扑簌地落了一地的花蕊。
紫藤花的花期不长不短,从清明时节刚刚好延长至初夏。
烛山这些年无人吊唁,这院子里不见人声,只闻鸟鸣,还有这些藤萝被风吹动,相撞发出的窸窣声。
靳王绕行一圈,在庭园角落里看见了两块碑——
一处碑文写道——祝龙之墓。
另一处碑文写道——长兵之墓。
“这是……”靳王轻轻皱眉,转头看着走来的祝寒烛。
祝寒烛道,“一个里头是空的,一个里头埋的是烛山银枪——当初鹿山就是从左边这座墓里将银枪挖出来,再到云州城去跟丑市的林惠安换的我。”
靳王在心中默默地将这条线捋了一遍——这里是烛山,烛山北山断崖上的一处庭院里坐落两座不长不久的坟墓,一处藏兵刃,一处是空无一人的衣冠冢,鹿云溪死后,鹿山应该是接了鹿云溪的遗愿前来烛山“拜祭”,扒开了这两座坟墓,见一座坟墓里藏着烛山银枪,另一座中却空无一人。鹿山确认祝龙假死,于是带着烛山银枪辗转各地查探祝龙的消失的踪迹,随后在云州城沉寂三载,才慢慢打听到云州东河丑市的门,继而拿银枪和二爷给的紫金蛇尾刀将祝龙在三个月前从穹顶换出。
“这里难道就是祝家祠堂。”靳王忽然说。
“是,这些藤萝还是父母当年亲手栽种的。”
经年累月,残存在身上的刀口渐渐淡去,岁月终会掩平一切创伤。祝寒烛如今身在此处,还能平和淡然地讲述这段往事,和当年在烈家庭院内安然赏花的二爷相仿,他二人无论是脾气还是秉性都相去甚远,却只有在感怀忆旧的情感上是互通的。
因为他们都曾拥有涤荡山谷的晨曦,却又在一夜之间一无所有,家毁人亡。
薛敬不免唏嘘,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再次转了一圈,扫视这空荡荡的院落,觉得这院子打扫一新,虽然破败,却依旧尘灰不染。
祝寒烛像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我让韩叔带着人将这里的蛛网和落叶清扫了,房顶上也做了翻修,半个月前刚到烛山的时候,这里全是杂草和石块,后殿的墙壁上还汩汩冒水呢。”
薛敬“嗯”一声,转身问他,“祝先生引我来宗祠,是要给我看些什么吗?”
祝寒烛没再说话,而是将靳王引至正堂门前,为他轻轻打开了门,靳王往殿内看去,不由一惊——
只见偌大一座祠堂,能容百人许,正堂直通天顶,约三层楼高。正中供着祝家先祖,四面八方星火环绕,一片烛海。
那些烛火就像是闪烁在海中的长明灯火,将略显阴暗冷清的祠堂映热了。靳王细数之下,数百盏灯火闪耀着,需要小心避让,才能行舟过海,走到那三个黄色的蒲团边。
靳王撩开衣摆,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燃着的烛火,走到蒲团前,抬头看着龛上供奉的祝家先祖——
“这些都是祝家仙人,最底一排是我父母这一辈的兄长姐妹。王爷,这边。”
供奉的龛台前后左右都有牌位,祝寒烛示意靳王,让他跟着自己转上一圈,绕到另一侧龛台,指着龛台上的牌位说,“这些就是燕云十八骑中已故的兄弟们。”
靳王脸色肃然,看着这些牌位,一时间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从左起第一位——长骑李和霖、二骑魏青云、四骑祝龙、五骑冯金宝、六骑申杨、七骑鹿云溪、八骑韩兮瑶、十一骑俞伯南、十二骑唐大有、十三骑烈亦平、十四骑程长安、十五骑方寒生、十六骑阿宝、十七骑何褚行。
一共十四个牌位。
“四骑……”靳王紧紧锁眉,看了祝寒烛一眼。
祝寒烛面无表情地说,“从烛山被烧毁那一夜起,‘祝龙’就已经死了,现在活下来的是祝寒烛,是‘祝寒烛’亲手将‘祝龙’葬了,并立了牌位。”
靳王不动声色地说,“这是你这一次回烛山供的龛台。”
祝寒烛点了点头,说,“我想将兄弟们供在家里,让他们有个地方住,至少……他们还可以随时回来,我也能经常来和他们喝杯酒,聊聊天。”
靳王又一次看向那一排牌位,心里涌出一股难以描述的悲哀,眼前这些人曾经驰骋疆场,立下赫赫战功。可如今,他们只能被削成冷冰冰的木板,像是棺椁中包裹着尸骨的一件冰冷的寒衣。任其生前如何所向无敌,死后魂飞魄散,此生来世都不会再见了。
靳王再一次抬眸,仔仔细细地将他们的名字刻在心里,记到第九和第十位时,他的目光一滞。
祝寒烛看出他的疑惑,随即说,“老九叫徐明阳,老十叫焉同。”
靳王蹙眉道,“难道他们还活着……”
“不知道。”祝寒烛摇了摇头,叹声道。
“可我听季……”靳王见他不愿听这个称呼,便立刻改了口,“我曾听他说,燕云十八骑在大战前被一劈两组人马,一组前往不悔林去救我,另一组随大军出战九龙道,出征之人无一生还。”
祝寒烛笑了一下,“烈衣前往不悔林营救,怎么会知道出征九龙道这一路的事呢。据我所知,徐明阳和焉同在前往九龙道的路上突然临时接下了一个秘密任务,在抵达九龙道之前就脱离大军了。我从穹顶出来以后试图寻过他们的去向,但是没有找到,他们至今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靳王直觉此事夹杂着些许不明朗的暗线,却又一时间不知如何发问,便只能顺着他的话说,“你是说……九骑和十骑并没有前往九龙道,也没有去不悔林,他们走了第三条线……等一下!”
靳王脑海中灵光一闪,再次在心底重复了一遍“焉同”的名字……
“他姓焉……焉广河是他什么人?”
祝寒烛敬佩地笑了一下,“没想到殿下知道得不少,焉广河是他的祖父,焉风是他的父亲,焉同是‘焉氏兵器谱’的嫡传后人。”
“原来燕云十八骑中存在焉氏传人。”靳王恍然大悟地说,“我当然知道焉氏兵器谱,我朝百年来适用于攻城的大多兵刃都出自焉氏兵器谱,他们改良了云梯、填壕车、折叠桥等攻城兵械,使之更加适合丘陵地城池的攻城作战。焉氏兵器谱是皇宫里珍存的至宝,和‘千金方’、‘黄帝内经’等藏书被封存在御书房里,普通人是无缘参看的。我知道焉氏兵器谱,还是因为小时候曾经旁听过一次太学兵法的讲义,那是太傅讲给太子爷的,皇兄唤我陪读,我才有幸听到。可是……焉氏兵器谱的后人……怎么会在燕云十八骑里?”
祝寒烛道,“焉同具体怎么进入的燕云十八骑的,我不是当事人,也不太清楚,但听他自己说,是因为他的父亲和烈老元帅是故交,焉风在听到烈老元帅谈及筹谋‘燕云十八骑’时,便将自己的儿子推荐给了他,竞选时焉同拔得头筹,是一位难得的兵器奇才。”
靳王点了点头,“焉同应该比任何一个人都了解百家兵刃。可是先生,你带我来祝家祠堂,给我看燕云十八骑的牌位,还有这上千盏的长明灯,依旧没有回答我方才的疑问——你到底为什么要倾尽全力,助我攻城?”
祝寒烛看了他一眼,随后转身,望着这满室的长明灯火,缓缓说,“烈老元帅曾在烛山最难的时候帮助过祝家,是祝家的恩人。”
这样的解释倒是出乎靳王的预料。
“王爷您也知道,北方连年征战,百年间真正太平的日子屈指可数,有个把毛贼祸害乡里,官府能管则管,不能管的,真要闹出几条人命,官府用钱消灾,到了年关奏上京的折子里就能少添几笔血债。所以那些年间,贼匪欺男霸女,狼平溪谷一带活生生就是人间炼狱,大家人人自危,恐自己落了单,被贼匪掳去。”
祝寒烛忽然惭愧地笑了一下,又说,“我祖父当时的名声和万八千当年在九则峰时差不多,但他没做过恶事,只是带着个‘恶匪’的名头,坊间那些断不了、没结果的无头公案,衙门就带头将这锅甩到了烛山头上。祖父不善言辞,也不愿多做解释,便只能一路背着这锅;”
“直到又一次,狼平县的知府闹出了命案,县令夜里睡觉,却被人大卸八块,旁边还贴着祖父的名字。这事儿传到了上面,上面就派了人来烛山剿匪,那次派来领军的人便是烈老元帅。”
祝寒烛拨了拨身侧一盏快要熄灭的烛火的蜡捻,叹息般地说,“我祖父是被冤枉的,他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人不是他杀的,即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会认,但他就是不做解释,即便已经兵临城下。随后,烈元帅带人攻至烛山,却见祖父一人拿一杆银枪迎战——不牵连妇孺,不迁怒乡里。烈元帅见祖父不是像说中的恶霸悍匪,最终没有落下‘剿匪’的那一刀。”
他看向靳王,“那一年,烈元帅三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