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六、激将
烛山,祝家庄。
祝寒烛这些日子没干什么别的事,只将近来收发的密信一一整理,然后统一安排死士们分管。他让手下管信的人将那些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信儿分成三六九等,区分之后再捡着重要的转述给他。
这些祝家的信使分散在北方的各大市井驿站之中,帮烛山收集消息。从祝寒烛从穹顶出来后,烛山的山火慢慢复苏,以往聚集在祝家底下的一众死士也渐渐慕名而来,重归旧主。只是这“召回令”做起来尤其麻烦,当年烛山被一把火烧尽,祝家底下的那些死士逃的逃,散的散,有的甚至已经回到了关内成家立业,不可能再收到召回令了。
于是就这样,祝寒烛拼着手下仅有的这些忠人义士,慢慢地将召回令散到绿林中,两个月下来,烛山终于从原先的几百人扩张到了上千。但人数依然太少了,想要用这千名勇士去攻城,简直是以卵击石,天方夜谭。
祝寒烛愁得眉毛眼睛挤在一起,整天整夜的睡不着觉。
这日清晨,烛山早春的新阳从漫山的云海之间冒头,洒下铺地的金光。早春的烛山山势高耸陡峭,尽是直上直下的悬崖,虽然没有华山险壁高绝,却也颇得其积分气势。
山上总比山下晚一个季节,山顶最高峰在晨阳中露出铺满皑皑白雪的顶盖,晨间的风寒冷刺骨。祝寒烛披着狐裘,站在断崖上,望着眼前那三座高耸入云的陡峭山峰,仿佛能从那三座大山的后面看出千军万马来。
他从腰间扯下一个酒葫芦,借着这阴凉的山风,仰头自斟自饮。
随行的贴身死士叫韩晋阳,是这一次召回令发出后,被找回烛山的第一批死士中的一个。这个人曾在烛山祝家跟随祝寒烛的父亲征战数栽,算是烛山上老一辈中最忠心不二的那个。十年前在那场厮杀中,他为了掩护祝家人离开烛山,不慎遇险,后背上还留着当年逃跑时掩护不及、不慎留下的刀伤。
祝寒烛对他十分尊敬,随即将他提拔到身边,让他帮自己料理琐事。
韩晋阳是个不怒自威的老家伙,年近六十,满面皱纹,一脸的生人勿进。他绕过乱石,脸色暗沉地走到祝寒烛身边,低声提醒道,“东家,清晨就发酒疯。”
祝寒烛转头冲他贼兮兮地笑了笑,将那酒葫芦递到他眼前晃了晃,“韩老要不要喝点?”
韩晋阳推开他的手,皱眉道,“东家,你这次回来重振烛山,我们这帮老家伙绝对是说一不二,您让我们打东,我们绝不打西。可、可是已经过去两个月了,召回令发出去石沉大海,到了昨天晚上,又回来了三个,这么挤奶一样的召回法,到底该怎么办?”
祝寒烛一听他说这事就头疼,快速打断他,“韩叔,你让我安静安静。”
“安静什么?!”韩晋阳老当益壮,底气十足,吼声震天,“老东家若是在,必然振臂一呼,一呼百应!”
祝寒烛忍不住呛道,“我爹?!我爹要是还活着,也就比我多出个仨瓜俩枣,能顶个什么鸟用?”
韩晋阳气得吹胡子瞪眼,“东家,你不能这样说!”
“我怎么不能这样说!?”祝寒烛也憋了许多天,因为上火,他嘴角生了冒血的包,疼得直发痒,“我爹在能多召回来几个?!一千和五千有区别吗?只要不够五万,还没打进云州的瓮城,就成了乱箭穿心的野鸡,鸡毛都给你拔光!”
韩晋阳急得直嚷,“东家,话可不能这么说,老东家还在世的时候,就曾经告诫过我们这些人,若是有朝一日他没了,由您来掌舵,我们这些人也务必要时刻谨记当年的初衷,誓死效忠烛山,召必应,应必回。”
祝寒烛侧目看向他,忽然笑了一下,他对着远山呼出一口长气,盯着那初生的太阳微微眯眼,“韩老,您别活在我爹编的梦里了。”
韩晋阳一愣,“此话怎讲?”
祝寒烛无奈地摇头一笑,冲他身后破败不堪的房子扬了扬下巴,“祝家的宅院年久失修,别说人了,鬼都不住。英雄迟暮美人颓,岁月不饶人呐韩老。当年烛山积攒下来的家业,在狼平一带也算是响当当的一号,我爹凭着一杆烛山银枪所向披靡,招揽了你们这些英雄。可是云州破城那一夜,烛山大火……祝家散了……”
见韩晋阳露出不忍之色,祝寒烛不禁唏嘘道,“散了就是散了,人散了,心也散了。当年聚集在烛山的一众死士,走的走,逃的逃,即便他们心中还有祝家人,但是十年过去了,他们再看到召回令,也只当它是一片废纸,扔进柴火里,火苗燃起来,可比这些忠心值得得多。能回来个小一千,我已经知足咯……”
韩晋阳却不敢苟同,“东家,我不认同你的说法。当年烛山银枪镇守一方,帮助过无数无家可归的人,让他们在这一带有了饭吃。即便如你所说,我们的召回令如今还不如丢进火里的一片纸、一根木头……那我也坚信,这只是其中极少的一批人,大部分死士看到了召回令,一定会回来的。”他转过身,气哼哼地说,“我再多发一些出去,一定会有用!”
韩晋阳大步离开,留下祝寒烛在原地挑眉。
这时,另一名死士上前,“少东家,东厢有了动静,那位少爷醒了。”
“啧!”祝寒烛摇着头感叹,“怎么什么事儿都挤在一起拔老子眉毛,你再去给他灌点药!”
“不、不好吧……”那死士忐忑道,“这些天都锁着他没出房门,是狗也得出门放放风,更何况……他毕竟是靳王。”
“欸,行了行了!你去准备点吃的,我去见见他。”祝寒烛一甩手,听见这名字,他就忍不住皱眉。
东厢是目前祝家庄仅存的一间不透风透雨的屋子,靳王已经在这间屋里住了近十天。
自从他那日在密林的桑乾河边被二爷弄晕之后,他就被祝寒烛带回了烛山。那夜二爷往水里下的药量极重,他昏睡了两天才醒,醒来之后就在这间屋子里。中途他曾经试着趁夜离开,却不想,祝寒烛就打着铺盖在他门口住着,风雨无阻,即便下刀子他都不走。
姓祝的倔如毛驴,多少鞭子都抽不走的原地打提溜。
他们曾经发生过一次冲突,破院子里的老旧石凳还是那晚被靳王用刀劈开的,然而祝寒烛一枪一枪地杀过来,虽然没有下杀招,却就是拦着靳王的步子,不让他下山。
结果冲突到了一半,靳王身上行将的余毒便发作了。
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痛处,而且那一次似乎比往常任意一次都要激烈。毒血将他心口像是剥肉粽似的,一片一片撕开,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放在笼屉上,用滚水热油蒸了很久的肉,有感觉,却死不了。
即便晕过去以后,在梦里,他依然能感受到那种撕心裂肺的剧痛——就如烛山上变幻莫测、诡谲多变的天气,下落的冰雹砸在他的心尖,眼前尽是慢慢血雾。
祝寒烛再一次拼尽全力,用了各种办法想缓解他的毒素,最后百试不灵,只能用二爷给的蛊蛇煨毒,才慢慢缓解了他的痛苦。
然而这样一来,一发不可收拾,淬毒之后的反噬尤为强烈,蛇毒撞见行将,在他的体内生出变幻莫测的力量,偶尔湿寒如千年冰凌,偶尔火热如炼狱鬼火,似要将他的身体当成了一处冰火重天的试炼场。
靳王就这样在翻来覆去的鬼门关踏过一遍之后,终于在三天前稍稍好转,行将伸出的毒牙慢慢收回,蛊蛇也收回了信子。
可这人就是耐不住性子,一旦稍好一点,他就又嚷着离开。
终于,两天前的晚上,祝寒烛实在黔驴技穷,便也学会了二爷那招,给靳王吃下的饭菜里下了猛药,让他又一次睡了过去。
这一次再醒来,靳王便忽然安静下来,耐着性子不吵着下山了。因为他全身脱了力气,整个人瘦了几圈,一张俊脸凹陷进去,唇色苍白无任何血色。
祝寒烛端着一盘饭菜,推门走进了房间,他将饭菜放在桌上,转身就要走,忽然被靳王轻声唤住——
“先生见我如猛兽,半分不愿多言吗?”
祝寒烛脚步一顿,艰难地站了一阵,这才转过身,走到桌边坐下,语重心长地说,“靳王殿下,您真别再折腾我了,您瞧瞧我这烛山,人烟凋零,野草疯长,能给您攒出来这么一间不透风透雨的屋子,我已经费尽心力了,您就安安心心地待在这里养病,等我将祝家死士全部召回,咱们就能起兵打回去,到时候,你想见谁不成!您再忍忍不行么?”
靳王站起身,慢吞吞地走到案前,坐在祝寒烛对面,他抬手为自己倒了杯水,饮酒般地细品了一下。浓云笼在他的眉间,祝寒烛看着他,幻觉一般地认为这人对自己勾唇笑了一下。
祝寒烛毕竟忌惮于他,也不敢真对他动怒,只能压着脾气好声好气地与他商量,“殿下,我对您下药也不为别的,就是不想你有那力气走出烛山。那也不是蒙汗药,都是我让兄弟们在山下的集市上找行脚的大夫拿的安神散,只是剂量大了些,您执意要下山,您让我怎么办?”
靳王落下水杯,抬眸静静地看着他,一针见血地说,“先生拦着我下山,是不是听了谁的令。”
祝寒烛猛然被他噎了一下,觉得这句话带着刺一样扎在自己的喉咙里,他忍不住呛道,“没有!这天下间,老子不受任何人指使!”
靳王冷笑一声,“那真巧了,本王也是。”
祝寒烛盯着靳王的那双眼看了片刻,话音便立刻软了,“好好好,是烈衣,是他将你交给我的,我虽然跟他有仇,但是我跟你没仇哇!”
“他给我下药这笔账,我回头亲自跟他算。”靳王打断他,深吸了一口气,握紧茶杯的手指痉挛般地一颤,眼神几乎变成要人命的刀子,言语间立刻拿出了王爷的气势,“倒是你——临行前,他没跟你说他要去哪儿,你却也没派人跟着?你竟然就这样放他走了,半点不担心他跑了之后不再回来?为什么在我要下山时执意阻拦?还要将外界的消息对我一概封锁?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你跟他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祝寒烛僵坐在案前,一个字都回答不上来。
靳王又道,“你是要将我变成手中的傀儡,还是提线的木偶?是不是觉得有我在,就有了制衡他的筹码,到头来他也会听命于你?甚至——”他顿了一下,才缓缓道,“你要将他放回山野里,等着被狼虎吞咬之后,再放马过去收尸!”
祝寒烛猛地从案前站起来,怒喝,“殿下,祝某尊你敬你,你却将我说成这种卑鄙小人!”
靳王没有抬头,而是冷厉道,“本王从未看低先生,只是此番你对我封锁一切消息,还将我禁足于此,实在有失君子之风!烛山祝家重振旗鼓,你祝龙凭借一杆银枪一呼百应,何必为了彼时一个没什么证据的仇恨,把自己从山峰拉进谷底,平白失了烛山银枪的百年风骨!”
祝寒烛气得脸色通红,他终于忍不住炸了,“薛敬!你别以为你是皇子,身体里流着那老皇帝的血,就敢跟老子颐指气使!你有什么资格评判银枪风骨!”
他纵步上前,一把将薛敬从凳子上扯起来,将他拉至门外,指着这萧瑟不堪的荒院压抑地低吼,“你瞧瞧这片庭院……这是你那个皇帝老爹下令烧的,来执行这个命令的还是我自己养出来的人——谢冲!你说我丧了烛山银枪的风骨,那你呢?你的家人呢?!我的烛山没了,祝家庄没了!一夜之间全没了!你怎么有资格说这句话!烛山银枪守狼平溪谷百年之久,烛山上的山神庙享狼平一带万家香火供奉,我忍着一口气,按下所有仇恨,将你从穹顶救出。”
他缓和了一阵,艰难道,“我承认,你跟靖天城里那些人不一样,那些人喊着封疆拓土,实则是干着轻贱人命的买卖,人命在他们眼中不值分文。这些年来,你随军南征北战,你是在为活着的人做事,不是等人没了再去墓前供一坛香火,那样有个屁用!”
“那你为什么执意不让我下山?为什么要对我封锁消息?”
“我拦着你不让你下山,是因为我答应了烈衣——正如他所说,他如今势单力薄,仅凭一己之力难以护你周全,而你如今还能去哪儿?!”祝寒烛压低了声音,低声说,“回镇北军营吗?那里头全是要你命的饭桶,哪个是省油的灯?还是你要回九则峰?你们当家的都遭人被判,落得个被自己人围攻的下场,你回去能有什么用?还是说……你要去云州、幽州、靖天城?!”
祝寒烛深吸了一口气,愤恨道,“你说我污了烛山银枪的风骨,那烈衣呢?他背后里使阴招,污蔑烛山时,有没有污了烈家红缨枪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