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五、寒山
伦州城碑界。
杨辉驻马停步,往那远处高耸的伦州城门看了一眼,他的唇角露出一丝阴寒的笑意,再往前五十里就是伦州城门,那扇城门就是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只要烈衣和小太子踏进,任谁都再难将他们带走。
这时,一士兵纵马上前,对杨辉恭敬道,“督帅,属下清点了沉叶林一战中的伤亡人数,咱们的人没怎么折损,除了……”
杨辉没有看他,“说完。”
“除了您的贴身护卫余定心不知去向。”那士兵抬头看了看杨辉的脸色,继续道,“末将带人在林子里搜了,没见到尸体,他弟弟余广志也不见了。”
杨辉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方才盯着伦州城楼的那抹阴笑逐渐散去。
此时伦州城近在眼前,再有半日的功夫,他就能进城了。他挥了挥手,那人立刻退下。他在马上坐了片刻,忽然翻身下马,身后一护卫紧步跟了上去,接住他扔过来的褐色披风,“督帅,还有五里就进城了。”
杨辉脸色不善地略一扬手,“进城之前,我还有话对他说。”
他大步走到中间的一处马车前,流星看见他走过来,立刻张开双臂,“你要干什么?!”
杨辉冲他笑了一下,挑着食指向身后那士兵勾了一下,那士兵立刻上前,一把抱住流星的腰,将他抱下了马车。
“你干什么!!放开我!!”流星一边踢打,一边怒吼,“你们放肆!!你们好大胆子!!”
那士兵毕竟此刻抱着的是还未封爵的当朝太子,也不敢动弹,生怕摔了他,便只能任凭少年在怀里挣动。
杨辉眯着眼笑了笑,一把攥住流星的小手,轻轻松松地就将他的动作制住。
流星猛然看见这双毒蛇一般的眼睛,蓦地缩了一下脖子,就听杨辉轻声提醒道,“太子殿下嚷的这几句话也是里头那人教的吧,他好歹教了你些有用的东西,不至于以后遇见了狼,就立刻变成了一只吓破了胆的兔子。”他拨开流星那细嫩的手指,盯着他的掌心看了片刻,笑着说,“殿下这双手太干净了,微臣手脏,不便牵着殿下。”
流星趁着杨辉松力的瞬间,猛然将手从抽回来,壮着胆子厉声说,“为什么你还不找大夫!我命令你找大夫!”
“大夫?”杨辉慢悠悠地琢磨着这两个字,狠厉地笑了一下,“我没在他肚子上再捅几个血窟窿,已经算是便宜他了。连行将的剧毒都能撑上十年不死,这点伤算什么?倒是殿下……微臣奋力将您从火海里救出来,没让那些南朝的杂碎将你挟持回靖天城,您应该感谢我,怎么如今还拦着我看他一眼呢。”
流星死死地瞪着杨辉,可惜那双干净纯真的眼神中不见丝许怨恨,这人畜无害的一张脸忽然露出凶狠的眼神,不会让人忌惮,只会让人觉得可笑。
杨辉对身后那士兵下令,“将太子殿下换到前头那辆软辇上,那里头有微臣备好的糖果点心,太子殿下折腾了一整晚,想必也饿了,去吧!”
“不!二爷!!我不走!!”流星一边踢打,一边疯狂地吼叫。
而这时,二爷终于挪到车门处,掀开车帘露出半张脸,只听他孱弱而缓慢地说,“督帅这是做什么……你记恨我,何必此刻不顾一切,硬要耽误自己的前程……他是你们的太子爷,将来督帅俯首称臣,还不是要在殿前,向他磕头谢恩吗?我劝督帅给自己留条后路,别将夺下伦州城的福气都败光了……”
杨辉恶狠狠地看着他,忽然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他往马车边走了两步,然后猛地跳上马车,一把扣住二爷的脖子,将他狠狠摁回车内。
“呃啊……咳咳……”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太过大力,将他的身体撞向车壁的同时,猛然撕扯到腹部的重创,他抵不住陡然来袭的剧痛,蓦地拱起胸膛,惨烈地叫了一声,紧接着蜷缩一侧,差点把心肺咳出来。
“咳……”
杨辉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抑怒火,往他那再次渗血的腹部看了一眼,笑道,“很疼吧?被自己的人暗算,是不是很难过。”
二爷咬着牙,用衣袖擦了一下嘴角咳出的血丝,从容地笑了笑,“督帅突然对我施压,是不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或者……是否昨夜澜月火丘一战并不顺利。”
杨辉冷冷地看着他,用手抵着他的下巴,迫使他不能挣动。
二爷尽力用手臂撑靠在车壁上,压抑住剧痛,低喘道,“看来昨夜督帅已经亲自探过了……□□青和穆争鸣此回私自出兵,的确是犯了兵家大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督帅就是那只雀鸟,你手握饮血营,就等着澜月火丘那边疏于防范之际,一举击杀,那咱们就索性摊开来讲——在下请问督帅,昨夜澜月火丘一战,本身胜算几成?”
杨辉镇静地看着他,“昨夜我饮血营若是再将战火多压一个时辰,澜月火丘就又是我的了。”
二爷人通道,“不错,你明明如探囊取物般,便可将澜月火丘再次攻下,可您为什么还要将这样好的机会拱手让人?故意留下破绽,硬要赶在陈寿平的援兵到达之前迅速速退兵。”二爷捂着腹部的刀伤,轻微地颤了一下,他尽力按压住渗血的伤处,脸色惨白地虚弱道,“我猜……督帅这是欲擒故纵,想必……昨夜您也围着粮仓找了几圈吧?”
杨辉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我猜……您根本找不到粮仓下掩藏的那个秘密。”
杨辉没有搭话,不过他的神情几乎证实了对方一切猜想。
“在萧人海的眼皮子底下,再次将他最最忌惮的澜月火丘拿下,并且据为己有。我若是你,我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这么干。”二爷收回笑意,将眼神移向窗外的密林深处,“昨夜沉叶林一战已经点了火,不久之后……想必萧人海就会知道,你曾经带着饮血营大摇大摆地在他的脚底下带走了人——这个人还是他梦寐以求想要得到的。”他缓了一口气,蹙眉又道,“督帅绝顶聪明,知道这一次应当速战速决,所以昨夜突袭澜月火丘时,你只做试探,不愿深入——一方面,你根本就没派饮血营前往澜月,而是将饮血营布防在沉叶林周围,静等从镇北军前来劫持小太子的援军;另一方面,早在栗阳时你就已经猜到了,我曾经送信给镇北军,让他们派人务必将小太子劫持在进入伦州城之前,而沉叶林就是最好的选择,所以你只需要静观其变,后发制人便可。”
杨辉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二爷又道,“但是□□青和穆争鸣没在控制之内这件事不在我的预料之中,你发现他们不听从我的指令私自突袭之后,便立刻改变了战术,将大部分饮血营死士从沉叶林撤回,然后放了一把大火,将沉叶林点燃,想将我们困在一个火圈里‘窝里斗’,而你心知肚明我不会轻易下场参战,于是你就故意派人快马劫走流星,再在我赶着马车追击途中故意将人摔下,我救人心切,必然在接住流星的同时再次受创,之后再遇□□青和穆争鸣,胜算就能再减。”
杨辉露出阴恻恻的笑意,不禁赞许道,“二爷心思缜密,竟都让你猜到了。”
二爷没有理会他带着讥讽的赞赏,又道,“在那之后,你只需要静观其变,将‘突袭澜月火丘’和‘沉叶林劫持太子’两个战局当成一个来看;这样一来,不管哪一方出现任何结果,您都不会有损失。”
“哦?”
“澜月火丘突袭,您旨在探知镇北军对于澜月一带的兵备阵容和澜月火丘里头藏的秘密,并不真想将其夺回,所以只要出兵,哪怕只击杀一人,也是胜算。另外……沉叶林外,你会放过穆争鸣一命,完全也是因为这个人势必会成为镇北军的一个‘祸害’。穆争鸣这是继浅洼一战之后第二次私自出兵,这一回还将□□青带得离经叛道。□□青从靳王手底下彻底被动倒戈,这两人就正好变成了你安进镇北军营的两颗‘老鼠屎’,你只需要隔岸观火,便可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将这两只活跃的‘蚂蚱’变成养在镇北军营的两只‘毒蛊’,他们越是不睦,就越是对你有利。你也清楚,以陈寿平那个脾气,他不可能容得下帐下有这样两个人——在全然不上报军情的情况下,为了立军功而抛弃澜月火丘的粮仓不顾不管,还私自出兵沉叶林劫杀北鹘的小太子,甚至妄图将他私运至靖天,企图跳过陈寿平的挟制。陈寿平的眼睛里容不下沙子,这一战之后,论罪赏罚,两人加起来至少要记上百杀威杖,这样一顿毒打之后,两人还不新生记恨吗?你放虎归山,就是放回去了两个祸害……我要是督帅,我昨夜也是不会动穆争鸣的。”
二爷倒吸了一口冷气,紧闭双眼,勉强压抑腹间锐利的剧痛感,缓了缓再道,“而沉叶林中,我与他们交战,必然两败俱伤,你只需要派兵饮血营把住我们逃生的出口,在林子外截住我的马车就行了,穆家死士根本不是你饮血营的对手,这两场战役之中,您只需要确保一件事就行——”
“什么事?”
二爷侧目看向他的眼睛,低声说,“确保我死守小太子的性命,不会让他落在穆家人的手中即可。”
杨辉听他一口气说完,忍不住感叹道,“靳王殿下好福气啊,得人如此,将军的确是一员猛将。”
他拔|出袖间的匕首,用指尖轻轻在刀刃上摩挲,“你说得不错。只是我有一点不懂,即便你已经半死不活了,怎么还要执意要跟着我回伦州城?”
杨辉凑上前,死死地盯着二爷的双眼,往伸手伦州城门的方向指了指,轻声说,“即便你暗中收买了我的两名护卫,故意放了他们走,让他们去给靳王报信也好,去陈寿平那边给你叫援兵也好,百里之遥,他们如何赶得及,能在伦州城打开城门之前,把你和小太子两个人救下来?——别做梦了。”
紧接着,他猛然间伸出手,一把掐住二爷腹部的伤口,然后死命一剜——
“呃啊——啊……”他的额头瞬间伸出细密的冷汗,全身抖成一团。
“毒血流尽,心就能再狠一点。”杨辉收回手,任由温热的鲜血从他的指尖淌在刀尖上,他笑了一下,清清凉凉地说,“不给二爷放放血,让你清醒一点,怎么能够让你撑着看到打开的伦州城门,怎么能让那个小娃娃亲眼看见我怎么把你丢进葫芦巷里?我告诉你,葫芦巷里的‘肉葫芦’们,好多天没吃带血的鲜肉了……”
“呃……”
杨辉拿出袖间的帕子,厌恶地擦擦指尖的鲜血,然后“啪”地一下将那脏了帕子摔在地上。二爷痛喘一阵,猛然间窒息般地停了一下,血顺着衣服流在车板上,沾得到处都是。
“可惜这么精妙的布局……只欠一点——”
杨辉蓦地一怔。
这时,前面迎面跑来的士兵神色慌张,“督帅!督帅!不好了!!”
杨辉赶忙跳下马车,眉头一紧,“怎么了?”
“碑界……碑界内忽然压来上百人……是云州方面派来的……”
杨辉浑身一凛,“你说什么?!”
那士兵咽了口唾沫,又说,‘是……是业雅,他带了萧大人的令牌,前来迎接太子殿下回云州城,还、还说……”
杨辉的脸色终于彻底沉下来,“什么?”
“说……说将烈衣一并接回去。”
杨辉全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凝固,他狠毒地回过头,透过车窗看着车上那人的眉眼,忍住血管中逆流的怒血,阴狠地说,“你竟然摆了我一刀!”
二爷幽幽地看着他,苍白的唇间抿着寸许血气,“看来业雅来得正是时候,确实再晚一步,我就要被督帅送进葫芦巷里,被那些人分食血肉了。”
杨辉怒不可遏地看着他,冷冰冰地问,“到底是什么时候?”
二爷叹了一口气,笑着从窗内看着他,“不如督帅跑到前面问问太子殿下,栗阳驿站外,那老爷爷的三串蘸着糖霜的糖葫芦好不好吃。”
“你!!”杨辉不可思议地说,“那卖糖葫芦的老头是萧人海的人……你就是那时候往云州报的信……”
二爷不置可否,他将手臂搁在窗沿上,尽力让车窗撑住自己半身的重量,有些艰难地说,“若不然,你还指望我真如你所说,要往靳王或者陈寿平那报信吗?督帅说得没错,我的确没什么底线,也没什么良心,我这份私心存得久了,自己都快忘了——流星首先是我九则峰上的人,而后才是你们北鹘的小太子。他若是跟我说不想跟你走,我便必须带他离开。”
杨辉仰着头,于冷冽阴湿的日光中盯着他,“没想到……你为了一个北鹘的小娃娃,竟然不惜毁掉烈家一世英名,竟偷偷地往云州方面报信,不惜动用萧人海的兵力反向压制于我。”
二爷冷冷地瞧着他,“督帅,我布这一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咱们就算是平局吧,我腹部这一剑,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就算给督帅出气了。只不过……督帅往后还是要多学学旁人,太过傲慢不是好事,容易被搬起的石头砸了脚。”
“你!”杨辉怒急,刚要动作,却被那士兵拦住动作。
“督帅,业雅将军还在前面等着见您,您还是先……”
“住口!!”杨辉怒吼一声,反手将那报信的士兵掀进一旁的矮沟里。
从旁的一众士兵立刻跪地,无人敢抬头看他。
二爷从半高的车辇上,透过车窗,微微低眸看着杨辉,此刻夕阳带着狡黠的快意,有些讽刺地散发着冰冷的暖味。
前方,萧人海所派大军大举压境,而远方伦州城门近在咫尺,到手的兔子就要这样拱手让人。
杨辉不甘心,那种愤恨的情绪只在每一次被呼尔杀压制的时候才会有,每当这时,他的怒火就无处发泄,便只能将这种愤怒洒在身旁的人身上。
他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唇角勾了一下,“是那姓余的递的信儿?”
二爷冷冷地看着他。
杨辉转过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既然二爷有这个本事,敢从我眼皮子底下给云州城递信,瞒着所有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号令萧人海派人来接小太子,那我也不会手软。”他上前一步,笑着说,“好,小娃娃给你了,为了他,你可真是煞费苦心呐。”
二爷在车内冷笑一声,“督帅过誉了,您心思缜密,我要在您眼皮子底下布这样一局,也不容易啊。”
杨辉全身的每一根血管都叫嚣着愤怒,但是他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发作,而是怒极一笑,“好,你厉害。是我小看你了,来人,迎业雅将军,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