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绾带
薛敬一愣,疑惑道,“什么意思?”
“稳定北疆的期限。”
二爷开口时,声音有些哑,“九年前,我将你从云州救出,临行时曾与萧家军血战楼关,那一战中,我与萧人海谁都没有讨到好处,我双膝重创,他则……”
说到这,二爷忽然顿了一下,薛敬赶忙晃了晃他,“说啊,他怎么了?”
“他则被我戳瞎了一只眼。”二爷模棱两可地笑了笑,“你不是看到了么。”
“不对……”薛敬缠着他的手指,与他十指交缠,“你还是没说完,你们彼此重创只是那一战的结果,和‘十年之约’有什么关系?”
二爷叹了口气,看着他,“殿下,我说过,你是唯一能助我光复云州的人,我这些年在你身上花的心思,是有预谋的。”
他故意将话音转了风向,拼命要将自己说成是那丛花慢拈的轻挑客,好似这九年来的全心相待尽是居心叵测,连同彼此间重比千金的情意都一并辱没了。
可即便他这样说,那双漂亮清白的眼睛却唬不住人。
薛敬并没有因为他这句话而恼怒,反倒笑起来,摩挲着他右手的虎口,“季卿,你这虎口的软茧是少年时成日练兵烙下的,这双将军手纵过马、斩过将,曾将送往敌国、身挂悬钟的幼年质子从刀山上救下,九年来倾囊相授,将其护养成人,如今还任由这无耻之徒在你身上胡作非为,逞狂浪之祟,若此等‘预谋’只为光复云州,那还真是……倾家荡产的赔本买卖。”
“可不就是倾家荡产么……”一瞧唬不住他,二爷索性顺了他的话音,“你若执意还敢往刀山上闯,那我这些年才算是白忙活了,倒不如当初雪滩一战后,跳到桑乾河里淹死了干脆。”
“你……”这人就是有本事三言两语把人惹毛,薛敬忍耐着,继续试探,“这些年你总说我是北疆之重,要懂明哲保身,想必这‘十年之约’与我有关?”
二爷想了想,像是在挑字眼,拣着能说的说,“殿下将来是要封镇北疆的,你的生死关联山海,天下靖平的事都与您有关。”
说来说去,还是一个字没透,果然想从这人嘴里挖出两句真话,比登天还难。
薛敬强压着一口恶气,将他的十根指头一一摩挲过去,哑声问,“在你心里,除了北疆光复,天下靖平,还有什么?”
二爷知道他想听的,可一时半会儿不想答他。
薛敬却没将话音往自己身上引的意思,质问他,“可曾有过你自己么?”
“……”二爷一怔。
“你心里装得下天地人神,独独装不下你自己——你没想过要好好地活。”薛敬笃定道,“我总不敢肖想,一个在寒山陋室枯隐九年,亲手活埋一切前尘名姓,却能在绢纸上笔走山河的人,怎么总不将自己装进山河里?九龙道上千尺红土,每年清明那一壶红曲酒,只有你一人倚山吊唁。季卿,你活得痛快吗?”
“……”二爷长喘一口气,心像是被盲蜂蛰了。
薛敬贴在他心口上,听着心房里随时可能停止的心跳声,无力又痛苦,“我知你不会告诉我当年楼关血战的全部,向来我逼一句,你说一句,还不一定是实话,罢了……我不问了。我只求你一事,若这‘十年之约’中你曾亲手划过我的命鉴,那就也让我自己去试着改一改吧,行么?”
二爷猛然反攥住他的手,舌尖像是被沸水烫了,憋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铁石心肠地挤出了两个字——“不行。”
“可我要救你!”薛敬额上青筋直跳,心被砸得稀烂,“我只想知道怎么救你……如今,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一天病似一天,却什么都做不了,若有朝一日要我亲手为你殓骨,当初你干脆不要救我,任我被他们吊死在城楼上算了!”
“你!”二爷一口气没喘匀,猛呛起来,越咳越止不住,震得全身缩紧。
“你别急,别急,我说的气话!”薛敬吓得连忙去顺他的背,慌不择路地翻身去矮桌上拿药,黑暗里桌倒椅翻。
令人发指的苦药就这么生灌下去,灌进一半,吐出一半。
好不容易缓过那口气,二爷转头,却见薛敬正背对着自己,无声无息地坐到了床尾。这人一整晚都在横冲直撞地生闷气,气完别人,又气他自己,这会儿大概又吓着了,连话都不敢再说。二爷本想安抚他,奈何这人坐得远,他够不着,于是只好朝他伸出手,温声说,“你过来,靠我近点。”
停了片刻,殿下终还是认命地挪了回来,埋进他怀里,克制不住地发起抖。
十丈软红尘,要是这人不在了,自己还能去哪呢?
他不敢想,也不敢往下看,怕失足跌进万丈深渊,无休止地下坠,却死不了。
“我错了。”
“你啊……”二爷轻抚他后颈的手一顿,随即侧过头,吻住他微凉的唇,含含糊糊地问,“殿下容我说一句么?”
殿下的脑子里断了线似的,一片茫然,本能地点了点头。
“这世间,没有人不惧死。将你从云州救出的那年,我才十六岁,为了活下去,我带你逃难西沙,躲在礁沙堡一间漏风的小木屋里,沙匪肆虐,门窗钉死了才敢睡一会儿觉,不过那时你伤重,大多时候在昏迷,或许都不记得了……”
“我努力回想,总有一天能想起来的。”殿下说。
“倒也不必。”二爷笑了笑,“都是些不好的回忆,劳这神作甚?”
“与你相遇后的每一刻都是好的,哪有不好的回忆?”
二爷的笑容逐渐升温,顺着自己的话继续道,“那时我极怕死,之后机缘巧合来到九则峰,从断崖上远眺,正好能看见那座红色的山头,突然间,我就觉得应该将惧死的念头放一放,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在幽州的时候,我就在想,若你进了回头岭最后没能出来,那我这九年的蛰伏……就没有意义了。”他微微叹息,“殿下深陷险境时,方能以国为先,家为后,怎么却总在我面前说‘生死任人宰割’的孩子话,当真与当时审时度势、断叛军后路的幽州王判若两人。”
“岂非你先说的孩子话?‘不若雪滩一战后跳到桑乾河里淹死’,哪个刚说的?”说到这,薛敬埋在他怀里的头忽然间抬起,“等等,所以当年救我出云州之后,你和萧人海的最后一战,发生在桑乾河岸的雪滩上?你是在那里受的伤?”
“……”方才随口一句说走了嘴,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记下了,这人果然在自己的字里行间中东拼西凑,想还原当年整个事件的真相。二爷不禁觉得好笑,低头问他,“你累不累?”
薛敬撑起身,“你肯与我透只言片语,已经是天赐的恩赏,总比我和那丁老头,在浩如烟海的卷宗库里翻旧账强。”
他深知二爷在幽州待了那么久,又总让葛笑、陆荣他们盯着王府和府衙的一举一动,梳理卷宗的事他必然早就知道了,起初还背着他,如今既然说开了,索性也不藏了。
“还怨念上我了?”二爷果然对他私查卷宗的事一清二楚,也没问他查出来什么,直截了当道,“幽州卷宗库一场大火,与当年烈家帅府如出一辙,都曾留下过只言片语,只有一点不同——前者不知是不是人刻意为之,而后者,必然是为毁尸灭迹。”
薛敬皱起眉,“幽州卷宗库的大火,我多日这样查下来,大致能确定纵火之人该是有意为之,不然不能只留下一个防火防潮的夹柜没烧干净,柜子里的两封信还都牵连着献城前的云州,只是我线索太少,那些只言片语不知所云。倒是你方才提到的云州帅府,纵火者是要灭迹?灭什么迹?”
二爷犹豫了片刻,还是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他,“你看一看这个。”
薛敬接过后一看,眉目忽地变色。
纸上只写了半阙诗:云山有曲安然至,弄雪城关引梅香。
二爷笑意如常,“你既已去过杀门井,这半阙诗,想必那店主已经告诉你了。”
薛敬略显心虚地别开眼色,“……我去杀门井的事,你怎么知道?”
二爷意味不明道,“这九年来,殿下不管到哪,我都知道。”
薛敬轻咳一声,想遮掩尴尬,“所以……这半阙诗来自当年的帅府?哪里的?”
“太久了,不记得。”二爷摇了摇头,如实道,“只记得年少时,曾在家中看到过,直觉与九龙道一战有牵扯。”
“此诗看似寻常,不胜枚举,文人墨客惯用来叙情描景,字画、书扇、屏风、书斋、亭廊……都有可能留墨,你怎么能确定此诗与九龙道一战有牵扯?”
“因为递这句诗进杀门井的人,与我从前的一位旧故有关,那位旧故来自烛山,那里曾是当年烛山银枪祝家庄的祖籍,祝家在九龙道一战后惨遭灭门,与我烈家一样。”二爷长叹一声,“烛山在云州以南的狼平溪谷,前日我遣世温前往查探,发现荒落的坟墓有人定期拔草,祠堂里新添了供奉,牌位也被人擦拭过。烛山一场大火之后,那位故旧不知所踪,至今生死未明。我就在想,一位和烛山祝家有牵扯的人,突然在九龙道一战九年后,将曾和烈家帅府关联的半阙诗递进杀门井,专为引起我的注意——那人必是有备而来。”
“烛山……”薛敬略一锁眉,“所以那人是祝家人?”
二爷摇了摇头,“我不清楚,或许只有故地重游,身临其境时,才能追溯当年云州破城后,种种变故中的破绽。所以殿下,云州之行,是必启之征。”
薛敬犹豫道,“可你并非仅凭半阙诗就只身涉险的人,定然还有别的原因吧。”
“不错,”二爷难得有问必答,“任半山临死前曾说,自泽济二十二年初,他曾数次携金箔前往帅府拜访父亲,目的是为了借兵,动土修山。”
“动土修山?”薛敬急忙问,“修哪座山?”
“不知道。”二爷道,“云州西有西山,南是烛山,还有东北边大大小小数百座山峰,不能确定他修的是哪座山。一年半之内,父亲数次婉拒了他的重礼,随即便是泽济二十三年底的九龙道大战,再然后,云州献城,任半山改头换面,抵京入仕。时间上太凑巧了,我不得不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看。此外还有几点疑惑,当年父亲没有答应修的山,最后修成了么?如果修成了,他们又是向谁借的兵?修山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在云州修山?动兵大兴土木可不单单要过兵部,还要工部牵头。即便远在边陲,朝廷也不会任这等有可能殃祸山髓龙脉的事,借由小小一个州府师爷的口前来借兵,所以我必得查清楚。”
“我帮你。”薛敬急忙抓住他的手,“我陪你去!”
“殿下,”二爷按住他,劝道,“你身份敏感,去云州,等同于自投罗网,萧人海不会蠢到每一次都有弱点攥在我的手里。再说,先遣军眼看面临汇军,富河平原还有硬仗要打,清叛一战陈寿平折损数位勇将,你如今便是他的主力。”
顿了顿,二爷语重心长道,“虽然你不愿承认,但你我接下来走的的确是两条路,西去云州之行混沌重重,连我自己都尚未摸清,而你这条路虽然看上去风光无限,却也是暗箭难防,你我的路都不好走。我活着一日,便要查明族军亡战的真相,或许将来还能亲临九龙道,找全他们的尸骨,妥善安葬。不过……”
不过于今日之残躯而言,能往前多走一步是一步,不敢肖想太遥远的事。
这句话,二爷没有明说,可殿下何等心思,立马就读懂了。
劝道,“世间万千草木,系根择土而生,早晚是要缠在一起的。”
二爷的眼中尽是迷惘,不确信地说,“可你我两株是广漠天泽之别,离得太远了……”
薛敬定定地望着他,重声道,“老天爷灌下来的从来都只有那一瓢水,哪管什么广漠还是天泽?难道你荒漠里下的雨是苦的,我这沼泽里是甜汤不成?什么谬论!世间水连水,山连山,甘霖普降,汲水皆是明川。不论多远,你我这系根总要缠在一起……”
这最后一句摆明了一语双关,有点轻挑孟浪的意味。殿下低笑着,果然将他重新压回枕上,用长腿死死地缠紧他,轻柔地摩挲着,盯着他满是痕伤的眉眼,呢喃着,“如此刻这般,甚深,甚深……”
随即从唇齿一路含到心口,这一回,极致温柔。
二爷低喘着,伸手捏住他的下巴,逼他抬头,“什么系根,汲水……离山这三年,殿下倒是没学一点好。”
“冤枉。”薛敬抬起头,安慰似的亲了亲他的耳垂,“都是在你跟前学的,还请了老师父授课,比你教的那些好懂多了……”
这人愈发恬不知耻,二爷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哪里请的老师父,教的什么狗东西?”
“五哥不是狗。”殿下无辜地眨了眨眼,“他赠我的‘兵书’足有一百多本,我驮回幽州的时候,马儿都累瘸了。”
“什么兵——”二爷微微一愣,霎时烟霞灌顶,从脖颈红到耳根。未料当初在幽州丛中坊摆的家宴上,葛笑所言“赠兵书”,赠的竟是这么脏的东西,气得他两眼一黑,骂道,“混账东西,看我回头不扒了他的皮。”抬手捏住薛敬的耳垂,将他从自己颈间拎起来,“还有你。”
“好。”薛敬再次低头去啄他,柔声道,“随时等二爷来扒了我。”
又是一句犯忌讳的词,平日里若他敢在生杀帐里这么说,几顿鞭子候着他。然而今夜的生杀帐好似少了些冷冽萧肃的杀气,那张坐镇三峰的虎头椅,端绑的鸣鹿铃,风一吹,叮叮当当乱响,未灼莽兵归山的戾焰,却似拨动心琴的弦音。
如此禁忌庄严的地方,鸿鹄说一不二的二当家此刻竟让人用唇齿拨揉着浑身揉血的血筋,沸腾的火丝从舌根一直烧到脚尖。可他双腿孱弱,没法用力将人踹开,摆作难堪无助的姿势,耻|辱得紧,却并不难受,潮火还一簇簇往脊髓里窜。
“二爷,别忍着,我来伺候你。”
薛敬的声音忍耐着发起抖,经年来的妄臆一朝成真,这人此时此刻就攥在自己的手心里,只有轻轻一捧,好似一掐就会碎掉,这么柔顺的一个人,平日里对自己狠起来,却能那么狠。
夜色浓稠,像是从两人的心尖上洇出的墨渍。
雨后夏风湿热,狭窄的床褥上交缠着彼此间浑浊的鼻息,凉热交杂,逼人战栗。也不知是烧热未褪,还是潮火彻底被点起来了,二爷只觉薛敬的灵指不断自己腹眼周围揉按,突然哪一下,麻筋蜡捻似的点着了,二爷浑身一抽,难耐的一声痛哼,眸底瞬间就湿润了,天旋地转时,温黄色的灯晕好似一弯荡浪着的上弦月。
“等一下……”
幸亏理智尚存,二爷迷迷糊糊地挡住了薛敬挑|弄自己的手。
风月事实在不在他活了二十多年的尝试范畴,虽说这些年一直待在氓匪蛮生的山寨里,莫说男女之事,就算男子间的欢好也是多见不怪,可真当自己亲身上阵,哪怕是和他,也总过不了心里那道坎,于是推阻着,不愿他更深一步地碰了。
“好。”薛敬从被子下钻出来,下巴抵在他心口上,递给他一丝难以捉摸的苦笑,习以为常地说,“反正我等了这么多年,不在乎继续等下去。”
“你又何必……”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我将话说的再明白些吗?”薛敬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二话不说攥住他的手,帖在自己心口上,“好,我就再说一遍,你一字一句地听清楚。从当年我重伤醒来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对你的心思,九年来,没有过一丝正经。我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这么多年能忍着在你面前恪守本分,都是你逼的!当初你铁石心肠地赶我走,比活剐了我还难受,我恨不得将一颗心挖出来捧给你,可你连看都不看!这些年,你只逼我做一株没心没肺的草木,连情藤往哪个人身上缠你都要管,好,我忍了,我做!你又说你我是广漠天泽之别,走的不是一条路,好,那我就劈山沥海,把天水倒过来,终有一日注满广漠中每一寸沙缝,届时绿林满眼,也能生出桃源。”
殿下用指尖轻轻点着二爷此刻剧烈起伏的心口,“若我这自磨的钝刀屡屡砍在密不透风的金壁上,撞得头破血流,我也认了!可你这道心墙满是页窗,每一扇都是朝我开的,这后面分明长着一株心草,只属于我,你已扒开让我看了……”
二爷颤缩着,“我没……”
“你有!”薛敬坚定地说,“若你不曾心属于我,为何像现在这样我手捧着你,量遍你全身每一寸骨筋,从里到外摸透的时候……你的心跳的这么快?你眼中、心中皆是我,连每一根发丝都只缠着我,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了……”薛敬的话音由浑浊的粗喘逐渐转为低喃,嘶哑着,“只有这么挨着你的时候,我是欢喜的。我不是入定的老僧,不配吃那碗斋饭,每每礼佛,只对我僧门紧闭,因我满身满眼都是情脏,百世过路皆凡夫,仙佛不渡——可我不愿洗。”
“……”
薛敬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你这个人呐,总离我太远了,每次亲你的时候,你连嘴唇都不情愿打开,我就这么让你厌恶么?不,你不厌恶我,你只是不敢,你觉得此身中毒无解,兴许一辈子都只能残身苟活,你甚至不敢奢求什么‘一辈子’……但你知道吗,若今日换作中毒残身的人是我,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会赖着你。”
——“蝼蚁尚且偷生,我只望你惜命。”
这句话犹如一记重锤,砸在二爷心里,等反应过来,薛敬已经生出恶胆,重新埋进被子里,这人的身体愈发滚烫,如架起枯灼多年的干柴。二爷浑身却已被冷汗浸透了,刚从泉眼里捞出来的样子。瀑发如墨,顺着发丝湿漉漉地淌着汗珠,粘在颈间、心前和后背上,恰好遮住了若隐若现的血藤。昏黑的夜帐,翻腾的床幔,恰似包裹着一个失火的熔窑,纹满血蕊的胎瓷第一次浸火,秀丝满布瓷身,皲出一片片破碎的瓷裂,轻轻拨开每一缕湿发,眼看瓷裂消失,心房剧烈跳动,蜷缩的身体轻轻发颤。翻卷的火浪上,惨白的瓷胎竟完好如初,好似一瞬间回到了初生时身魂未损,没有痛楚、伤悲,希冀完满的胎房。
生时若知活年苦,他情愿不来。
但若不来,此生便见不到这人星璨般明亮的深眸,看不到雪满关山的景致。
原来受天泽滋养的软土上也会长出一株舍弃渊海,愿与自己共生于广漠的草木。
“我想你活一次……为了我,行么?”
“就一次……”
“只要你能活一次,哪怕要我堕生成鬼,百世成尘。”
突然,浸满死灰的一双眼底星火一闪,囚守多年的苦禁一瞬间支离破碎!
二爷此刻像是躺在棺椁里的一副枯骨,有人执意掀开椁盖,将稀烂的红肉化成泥,沿着他的骨脉密不透风地缝合,再填进五脏六腑,黏回皮肉,注满血,最后再往惨灰色的唇间度上一|□□气,这人就算被逼着活了。
随即,喉咙里发出一声蚀骨软筋的闷叫,快将他蒸熟了……
薛敬就像在往他的魂魄里烙印,生起焚炉,让自己生生世世只变成他一人亲手烧制的瓷。
此时此刻,他们紧贴着彼此,扭曲的禁忌感却将彼此间一息尚存的理智烧得荡然无存,二爷忽然抬起头,主动去啄他的唇,低喃好似不是自己发出的。
“跟那些画中的小人不一样,跟我想象中也不一样……”薛敬痴迷着,与他手□□缠,“你比他们更鲜活,更好……”
随即伸手扯下了二爷发髻上松扯的发带,轻轻一抖,淡青色的发带好似一根飘满活灵的软藤,勾魂摄魄,蒙在了眼上,在他脑后打了个结。
二爷下意识去扯,却被薛敬按住,“别解开,这么多年都没欢喜过,今夜就好好做你自己……”
“等、等下……”二爷凭着燃烧殆尽的理智,略显急迫地挡住他胡作非为的手,话音却毫无威慑,“……这里是生杀帐。”
薛敬弯唇一笑,将他的身体侧翻过去,右边那条腿软绵绵的无力安放,又被逼着抬起,摆成逆来顺受的姿势,随即这人一条腿便嵌了进来,硬枕似的垫着他悬空的那条腿,另一只手从身底搂着他,让他整个人靠进自己的怀里,或轻或重地捏揉他的后背。
“折身生杀帐,俯首敬鬼神。”殿下一边安抚,一边在他耳后低喃,“既然是二爷亲口鉴训,那就请过路仙鬼给本王做个见证,若今夜雷雨熄、白烛灭、鹿铃响,鸿鹄的二当家便是签下了血契,愿在这生杀帐里与我行这等**酥骨的断头买卖——是‘生’与我同衾,还是三刀‘杀’我泄愤,二爷自己选吧。”
“你——”
一字落震,忽得一阵暖风吹起帘帐,“咻”的一下,吹灭了供龛上最后一支燃烧的白烛,连同虎头椅上的鸣鹿铃也跟着一阵响。
“你看,幽冥九重各路仙鬼都应了,二爷还不应我吗?”
二爷眼前一片漆黑,人像是被点了哑穴,只会急喘,浑身抖得几乎攥不住。
薛敬压低了声音,有点迫不及待,“清明祭上燃的都是白烛,我想换一盏。”
他随即从床底摸出了一盏海棠花灯,摆在了床头,引火折点燃。
霎时,火帐成舟,旎荡在软浪间,一片“囍”字春红。
二爷此刻蒙着眼,看不见那盏火莲一样的花灯,也看不见他,只觉透明的软纱上晕闪着点点光斑,满心满身浸诸红浪。
随即,下身的松垮的亵|衣便被他毫不犹豫地解开了,说是“解”,倒不如说是用“撕”的,说是不愿弄伤他的腿。
“糟蹋东西。”二爷愠骂道。
然而,这混账索性将他的衣裤撕得更碎,美名其曰,“斯岁添喜”。
又道,“书中这么写,人身总有一快活处,烹之能颠鸾,摧之可倒凤,我想和你找找看。”
见他要躲,薛敬立马将他的身体捞回来,攻城略地般沿着锁骨一路吮到心口。
二爷倒吸一口冷气,连发丝都在烧,未绑缚的双臂像是脱了骨,软绵绵地,竟没去解蒙在眼上的发带,就这么鬼使神差地任他驱使,莫名其妙地顺了他的意。
他还没历经过情爱,连浪文脏画都不曾,十年来待在枯槁的陋居中苦修,从没奢寻过外头的花花世界。
喘声逐渐加促,发出低哑的闷哼。
听进殿下耳朵里,堪比鹿铃,可又不愿外头的巡兵一饱耳福,于是凑到他耳边提醒,“我虽已将外面的兄弟打发远了,但也没太远,你忍着点,别大声。”
……
二爷头抵在软枕上,过程中像是一条离岸摆尾的鱼,间或伴随模糊的软音,一簇比一簇着着火。木床尾有节律地发出响动,那人的身体好似燃着一团火,有用不完的力,他拼命想躲开这无休止的软刑,又似回身撞在刑锁的凌刃上,一会儿脱生成触犯刑条的堕仙,一会儿又幻化成浸身磷火的鬼。
人像是温进了燃起磷火的泉胆,浑身包裹着一层温柔的水膜,连绷直的脚尖都在发烫。软纱制的发带早就被汗水浸湿了,一旦湿透,软纱就变得清透,没干爽的时候那般模糊了。视线一旦恢复清明,他隔着青纱,终于看清了床尾摆放着一柄短刀,刀刃还未磨完,尚未归鞘,刀刃正巧反射出床头的那盏海棠花灯,只是他人在剧烈摇晃,灯影与他一道在晃,斑斓惑人……
突然间,殿下从他侧后探出头,叼着他的耳垂不许他出神,好像非要逼他发出点难以启齿的声响才算圆满。二爷只来得及看清他的轮廓,就被新一轮的折磨彻底攻陷,只记得刀刃上反射出的一张俊脸,眉眼已褪去青涩,迷陷于情事中,连使坏得逞的神情都不见。
他说他是辘中饿鬼,好容易活着乞这一顿饱腹,嚼肉时满齿留香,没工夫废话。
人最怕食髓知味,所以殿下壮起胆子,半宿后,想换个地方再讨。
于是生杀帐正中那张虎皮椅遭了殃,绑在虎头下方的鸣鹿铃循着节律摇响,招来了夏夜里温热的风,吵闹的蝉,还有那条循音断意的小蛇。
装蛇的竹筒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撞到了地上,盖子摔开了,小青蛇循着要人命的铃响爬到虎头椅的扶手上,歪头瞧了一会儿,发现这两人忙活着不理自己,只觉主人好似很不舒服,也不懂他正被逼着受什么刑,脸色潮红,连腰身都不由自己掌控,从髓骨深处散发出湿涩的血气,比往日任何一次需要自己煨毒时都要烈。或许是小蛇会错了意,以为主人正毒发难耐,又或许是饿极了,竟主动缠着主人的软腰攀上他的手腕,在愈发激烈的晃动中,讨功似的一口咬在他的肋下。
沸腾的血脉霎时胀裂,那人剧烈一挣,人死死一僵,好似往他脊椎里钉进几根松骨的软钉,麻痹近乎呻|吟的一声惨叫,竟一瞬间将他满布心口的血藤短暂消融了,清白一片……
海棠灯烛烧至尾声,掀起最后一团凿人心魄的红浪。
……
生杀帐帘似是隔着一道山海,里外两处人间。
悬天星河亦如绾带,在夜幕上点缀一片妖冶的星海。
九则峰的山火彻夜明亮,巨浪此消彼长,将这一夜无限延长。
事后,二爷短暂地维持着清明,眼皮子打架,浑身也像是历经了一场错骨分筋的劫难,虽然身魂尚未完满,心神却被迫在一场风月中归了壳,短暂做回了人。
这人方才疯癫猖狂,恨不得将自己扯碎了吞下去,这会儿安静了,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只乖顺的奶猫,原来平日里那副样子全是装的。
“你发什么呆?怎么不睡?”
“我……”薛敬挪到他枕边,抚顺了他轻皱的眉心,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从来有……连用手都不曾……”
“你闭嘴。”
薛敬猛地一顿,心眼像是被砸下一记重锤。
方才情事中,这人的反应生涩忌惮,分明不似成年,这才明白过来,这么多年,他竟连一次都不曾。
少年情窦初开时,对情爱的遐想,避光掩被偷瞧的脏文,这些他统统不曾有过,他的人生,逼自己跳过了怒马鲜衣的少年时,从春入秋,只用了短短九年。
“你是要疼死我……”殿下叹息着,火息未平,嗓音还有些灼哑,“睡吧,我给你守夜。”
洞房花烛,那就撒个花吧~
阿晋让播的都在这里了~嘻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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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第一百章 绾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