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夜火
陆荣从生杀帐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他刚刚被二爷叫去商量如何将叛军散入十二寨的事,正打算找薛敬谈交接事宜,结果在走马坡上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他的身影,问了小敏才知道,六爷雨停后就去哨卡巡岗了,这会儿还没回来。
“今日不轮他的岗啊……”陆荣一边往哨卡走,一边想,“平日里都是寸步不离地在生杀帐里伺候,今日这是吵架了?”
陆荣早在幽州的时候就偶尔从葛笑那张破风箱一样的狗嘴里听到过几句关于那两人的闲言,不过即便葛笑不说,他也看出了那两人间关系的逐渐变化。陆老三最懂置身事外,于是始终装聋装瞎,不像李世温,那是真的“瞎”。
哨卡上,薛敬凭栏而立。
陆荣一爬上来,就见他背对着自己,暮气沉沉的,一声不吭。
“老六,让我好找,在这发什么呆呢?”
薛敬回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李世温回来了,你知道吗?”
陆荣坐在马扎上,开始用竹刀刀柄刮他靴底的泥块,随口答,“知道,刚从二爷那过来,他说了。”
薛敬“嗯”了一声,“你急着找我,什么事?”
“嗨,还不是你那几千叛军在鸿鹄如何安营扎寨的事,我说老六,这苦差事二爷可交给我了,他说是你给三哥点的灯,可真是谢谢你了。明日一早你那先遣军的押兵队可就到了,我得到山口去接,乌泱泱的一群人,这又得多多少张嘴啊……不过你放心,你信三哥,三哥一定给你办好,我来找你要一封接兵的令信,别到时候你那副将军不放人。”
“不用令信。”薛敬道,“押兵队的兵长带的副手是胡立深,他认识你,见了面后会立马放人。”
“那就行!”陆荣起身刚打算走,忽然又被薛敬叫住。
“三哥,二爷找你,单单只说了叛军的事?没别的?”
“那还能有什么……”陆荣的眼神刻意躲着他,话音却漏了风,“三哥就是个听音办事的,二爷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二话。”
薛敬“哦”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李世温说入秋二爷要启程去云州,我以为他告诉你了。”
“李世温跟你说啦?!”话一出口,陆荣就傻眼了。
薛敬了然一笑,“所以说,也有你一份。”
陆老三可没葛笑那般会插科打诨,一不留神说走了嘴,就只能僵在原地发愣,只剩上牙碰下牙撞出的声响。
“这是怎么了,我又没怪你。”还是薛敬先给他砌好了砖,搀着他顺坡下驴,“三哥,我不问别的,只想知道,二爷此次赴约,和他的腿伤有没有关系?”
陆荣攥紧竹剑,剑柄快要被他抠出了竹劈,眉心拧出苦水。
“……老六,你别为难三哥了。”
薛敬长吁一口气,耐心地拍了拍他的肩,淡淡道,“好。”
这时,一个寨里的兄弟爬上哨塔,将一封湿哒哒的信递给薛敬,“六爷,这信是从幽州送来的,您吩咐过,若是鸽信,就直接交到您手中。”
“多谢。”薛敬接过信,也不避人,当着陆荣的面拆开,看完后,直接就着旁边的火把,烧得干干净净。
陆荣还没缓过神,“鸽信?”
平日里送来寨中的信大多是鹰信,每一封必然要经陆荣的手,信鸽不能过哨塔,否则是要被山门前的平题箭阵射杀的。想必这封鸽信根本还没飞到山门,就被老六的人在山底截下了,可这既然是他的私信,为何没避着自己拆……
陆荣尴尬地笑了笑,“老六,你这是在我这哨塔上使了多少银子?这些个小子欠管教,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薛敬眯起眼角,顺着他的话音,刻意拆他的台,“我使再多的银子,也就只能收买这些小喽啰,三哥都收我多少卦金了?我白花了这么多冤枉钱在大罗神仙那请卦,里外里倒成了别人的封口费,他是一个字都不漏给我。”
陆老三脸都绿了,直想一头从哨塔上栽下去。
“你、四哥、五哥、李世温、小敏,包括流星那个小胖子……九则峰从上到下,哪怕一只雪鹰,都是他养出来的,都对他开诚布公,只对我守口如瓶。所以这封鸽信不到明日黄昏,就会被二爷查出来,一旦查出来,我后面的那些信就进不了山门了,所以三哥,这封信我必得当着你的面拆。”
那封信的灰烬落在地上,被雨点打湿了,成了一团黑泥。
陆荣从来缩在人后,只管当个明哲保身的“正人君子”,触二爷霉头的事哪里干过,老六这是看葛笑那个没心没肺的“出头鸟”不在山里,便拿自己开刀。
“老六,你这是干什么……你这封信,三哥可看都没看。”
“你们秋启云州的事,也没与我说。”
“可那是二爷的意思!”
“那这边就是我的意思了。”
“……”陆荣一怔,他还没见过薛敬用这种语气与自己说话。
然而强硬的语气过后,薛敬的话音忽然变得柔和,“三哥,自我九年前被二爷救起,逃难西沙,我印象中,你就始终跟在他身边,比四哥五哥他们还早。你追随了他多久、是什么来路,我不清楚,也不会问,但我知你忠义可靠,没扯过谎,他是不会怀疑你的。我自知不如你与他的交情,就只用相识这九年换你一次‘阳奉阴违’——三哥,你忠于他,也要义于我,才算一碗水端平。”
陆荣卡在舌根上的那口粗气,这会儿才算是喘出来。
今晨出门没掷卦,没成想竟是祸星照头,跑来哨塔这一趟悔得他肠子都青了。
“你说吧,要我怎么做?”陆荣咬牙跺脚,横起肠胆,“你说的没错,二爷不到明日就能查到你这信的来路,若他问起,我怎么答?”
薛敬从袖子里抽|出另一封信,递给他,“鸽子寄来的信一共两封,一封我烧了,这一封是关于火|药剂量的,二爷若问起,便说给他听。”
陆荣看着他,有点害怕,“老六,你到底想做什么?”
薛敬将信拍进他手里,示意他看,“九则峰上的人缄口不言,他总不能封尽天下人的嘴吧,你们在幽州时的一举一动,也并不是密不透风。”
陆荣愕然看向手中的信,恍然大悟,“是……林竟?”
薛敬不以为然一笑,“不过,这封关于火|药剂量的信,也并非空穴来风,不是专让你拿来诓他胡诌的,我有意在九则峰上找个地方埋火试药,便请林竟帮忙,他早年混迹川渝,遇到过会制火的练家子,学来一些增进硝石威力的偏方,想在山里找个地方,试试看。”
陆荣震惊地张着嘴,压低了声音,“硝石的开采堪比制兵的铁砂,从来受朝廷严格管控,十年前就不让私下弄了,你敢开私造火器的先例?你这是在玩火。”
“玩火?烧得着我么?”薛敬松松一笑,“既然是‘先例’,总得有人开。”
陆荣着实被他吓到了,“老六,你近来气焰有些嚣张啊,这是跟朝廷顶着干。”
薛敬立时收敛,笑说,“我这也是未雨绸缪,万一呢?”
陆荣不愿过多干预他另一层身份上的事,点到为止,倒是对那封烧掉的信颇为好奇,“你烧掉的那封信,到底是关于什么的?”
薛敬收起笑,凝视着散落在地上的纸烬,“三哥,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二爷的膝盖里楔进了什么东西,我对比过四哥腹部愈合后的疤痕,那就是饮血夹所致,若是不想法子取出来,他得瘫一辈子,我不会让他瘫一辈子的。”
陆荣脸色一变,眼神有些动容,“所以……你在查饮血营?”
薛敬没有正面回答他,声音不知循着什么方向,“再过几日就要正式汇军了,三哥,这些天的夜哨就别轮我的岗了,我想陪陪他。”
陆荣连忙应声,“好,明日就是‘清明祭’了,你回去吧,后头的岗,我来。”
鸿鹄的“清明祭”当在清明前后,今年因为山火被迫延至六月中。
清早雨后初晴,三峰十二寨齐聚九则峰,祭天,祭地,祭鬼神。
许是新寨在烈日骄阳中浴火新生,今年的清明祭办得格外隆重,虽然主寨未及翻新完成,却也拦不住大家在土木正兴的走马坡上推杯换盏。
回头岭一战后,幽州王声名鹊起,一夜间成了人人口中斩叛清军的英雄,一方困龙,似乎终于要在一场山林大火中悄然苏醒。
于是,围着六爷敬酒的兄弟就更多了,红曲酒烫似烟霞,一整日下来,他五脏六腑都在烧,在寨中长大的画面一一闪过,听大伙讲述的,尽是如烟往事。
酒能使人灵台清明,也能让人醉生梦死。
胧月升空,子时,宴方散。
生杀帐中,昏黄的烛火滴着蜡油。
筵席摆了一整天,二爷却只在宴上坐了一会儿就回了帐,剩下的酒由着其他几人代喝,豆子用来治病的新法比刺络放血好不到哪去,药苦得令人发指,一整日胃里翻江倒海,什么都没吃,到现在连苦水都吐不出来。
怀里揣着个暖炉,炎炎夏日,他一点没觉得热。
昏暗中,忽然一只手臂搭在腰间,将他整个人从后面箍紧,揽进怀中。
“回来了?”二爷未睁眼,轻声问,“没喝酒?”
“冲净了才敢过来,”薛敬用下巴蹭他的脖子,趴到他耳边,“不想熏着你。”
这人的呼吸有些急促,浑身散发着湿潮的暑热,手臂还是那么有力,肌理分明的小臂上,血筋似浸过霞烟红曲,霸道地一张一翕,酒气虽是散了,酒劲却没散,胆子要比平日里大。
“怎么了?”发觉他今夜不太对劲,二爷转头去看,却见这人正吃定地凝望着自己,忙伸手拨开遮在他眼前的碎发,皱起眉,“怎么……唔……”
也不知道这人从哪里憋回一股子狠劲,借着未散的酒劲就去啄自己的唇,报复似的掠夺,受了多大的冤枉似的,苦涩的酒烟弥散唇齿,在两人的舌尖幻化作一朵软火,炸开了,流着火浆,多好的脾气都要被这火熬的深吻逼得狂躁。
二爷被他捏着下巴动弹不得,喉结上轻轻覆着他的手指,反复拨弄着耳根的软骨,凝着水蜡的指腹还直往软皮下的肉里抠,让人没地方躲,火也不能痛快发。
“等下……”二爷狠攥住他的手,不准他动,“你疯什么?”
然而话音未落,火热的气息又一次附上来,只愿用度气的方式与他交涉。
即便万物消殆,他也不松。
逐渐,薛敬的动作被躁乱的欲乱驱使,攒起了冲锋掠城时才有的杀气。
一切都乱了……夜风如潮,帐笼成屉,人随火浪翻荡……
拼命想攥牢的人自称草木,即便自己有朝一日能为他撑一把伞,又能护他多久呢?他还是要背着自己,去爬无底的刀山。心弦像是被人用石簧狠震了一下,霎时弹起肆虐的曲烟,疼的人发抖。
“别这样……”二爷推开他,气息难平,舌根不光苦,此刻还滚着咬破唇皮渗漏的血珠,也不知是谁的血,又甜又涩。他胃里猛然间一阵翻滚,转身扑到床边,剧烈地干呕起来,可呛了半天,什么都没吐出来。
薛敬被他惊着了,赶忙过去顺他的后背,顺手抄起温茶递到他嘴边,一口一口地喂进去,“怎么样?我错了,没轻没重的……”
二爷稍稍缓了一口气,重重地栽回枕上,头歪向一边,孱弱如一只碾碎了重新缠紧的蝶蛹。他没力气说话,被动地承受着,别人喂他什么,他就吃什么,腿脚被摆成什么样,就一直什么样,没人扶他起身,他就连地都不能下,灌下的苦药样样金贵,聚在一起,却成了熬烂身骨的恶毒,医者所谓虚不受补,说的该就是他这副一惯糟践好东西的病躯。
“我没事。”可无论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他都只是温软一笑,病成这样,还在安慰对方。
可薛敬不是别人,向来能从他片刻的呼吸间知他所想,于是不再去啄他的唇,转而向上吻他的眼皮,停在那,颤抖地含着。
这人就像途径荒原的一缕温风,带着甘霖掠过,分明吹绿了沙洲,抚慰了枯池,却始终无声无痕,不为任何人左右。想到此,薛敬就从心底生出一股恶劣的偏执,想用一根红丝缠紧他一颗心,逼他带着,他走多远,红丝就放多远,直到绷紧了、勒断了,心骨在晴日里夭折,自己就死在冬雪——执意要做一块被那束心阳暖化的石晶。
……同归于尽,不也是一种快活么。
“你不是病躯,别咒自己。”
二爷双眼微睁,笑意一顿。
薛敬含着他湿润的眼皮,温声说,“伤骨能愈,心病难医,我暂且找不到能医好你心的良药,但你这膝上两块骨头,我去想办法。”
“不许去!”二爷忽然挡住他的嘴唇,冷声道,“不准。”
薛敬索性啄着他汗涔涔的手心,含混地问,“为什么不准?若能救你,我一样一样地试。”
“你不知轻重,不知道外头是怎样的刀山。”
“不去闯,你怎知我翻不过去?”
“你去闯,命就搭在上面了。”
“我不去闯,命就会一直攥在自己手里吗?”
“……”二爷呼吸一顿,痛骂他,“狡辩。”
薛敬拧着一口恶气,忿忿道,“我不是邯郸学步的奶娃娃,活到束发,还需要你们将我护在身后,你就非要养成一个废物,助你光复云州吗?”
二爷深吸了一口气,轻轻闭上眼,“不……你的战功都是你一刀一刀杀出来的,用在我身上……我还不起。”
“哪个要你还了!”薛敬气急,拂开他的手,狠狠一把攥住,“你成日要我善待天下,可你从不将自己放进‘天下’里,怎么那九衢长川,天寰地垆都装不下你?你身体里流的不是人血,身上长的不是活肉么?怎么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身死必有所憾,活着才能有所为,只有你……只有你一路往死门里闯,头都不回!那呼尔杀的饮血营都扎在雲沧江南岸筑巢了,当年云州城败,多少人为饮血夹所累,身死、身残、生不如死!我救你,不止为有朝一日得见你重归行伍,策马扬鞭,正是因为我要把天下人好端端地供起来,包括你,才要救你的……”
二爷人被逼得混沌,身魂剥离,眸色充血,快熬干了……
“你给自己一条活路,赏我一条活路……不行吗?”
二爷拼命想挣开这人钳子一样的手,可即便用尽了力气还是挣不开,双膝忽地被他大力分开,那人嵌进来,滚烫的手掌附在自己受伤的膝骨上,双腿无力合上,就这么脆弱地分着,一只脚软塌塌地坠在榻下,脚尖点在地上,却绷不拢。
“你那么了解饮血夹,当初一眼看见就认了出来……”隔着一层湿漉漉的软缎,薛敬轻轻地抚揉他膝上那朵梅花形的小疤,“镶在筋骨里九年了,很疼吧?”
“唔……”
这人分明没有用力去揉,可那朵梅瓣下骨藏的血夹就如上刑的锁铐,霎时一紧,夹刺吮吸髓骨,剧痛席卷全身,二爷身体绷紧,手指痉挛蜷缩,胡乱地攥住软枕的粗布,头向后仰去,惨白细弱的脖颈溢满细汗,惨烈无助地叫了一声。
这声惨叫,像是撕烂岁月的囚锁,从九年前血瀑横流的雪疆上,迟来的一声。
薛敬痛恨交加,快让他这声惨叫碾碎了,俯身过去,用舌尖舔他的脖子,一寸寸向下,将细汗一点点吞进,“你宁愿带着它,痛上一辈子,都不愿要我?秋启云州,你又要丢下我了……”
好不容易捱过一阵搅髓剜骨般的剧痛,二爷眼角湿润,好一会儿才眨了眨眼,回过神,“李世温……”
“与他无关,我偷听来的。”薛敬面无表情地看向别处,茫茫然息叹,“他无论如何也没松口,在雨里差点对自己拔了剑。”
二爷攥紧枕衣的手骨这才缓缓松开,血潮上涌,他此刻疲惫不堪,片晌后,终于承认了,“去云州,是此前定好的‘约’。”
“想必你也不会告诉我,是一场什么‘约’。”
“……”二爷眼光躲开,确实不打算答。
他的沉默堪比凌迟,质询无果,不许人解脱。
殿下无声长叹,好像在这人的生命里,自己总是慢那一步。
于是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人的眼、鼻、唇、颈……咬着牙,难以抑制的愤懑,“真想把你活着吞下去,我们就能永生永世在一起了。”
二爷像是被这句话烫了一下,唇齿发麻,苦涩在心尖翻涌,话音却稀松平常,“还总说自己长大了,尽说没出息的孩子话。”
薛敬盯紧他那一双深邃的眉眼,生起闷气,“说实话,你说我没出息,说假话,你又恨我骗你……真难伺候。”
二爷那一条腿还荡在床下,胯骨酸软,有点撑不住了,薛敬却好似偏要这么晾着他,想他示一回弱,可这人即便动弹不得,发抖地冒着冷汗,咬紧的齿关都抵死不松。等了片刻,殿下首先败北,认命地探身,勾起他瘫在床下的一条腿,妥帖地放回被子里,又去揉抚他胯骨间那根酸涩的软筋,试图帮他缓解。
结果这一碰,二爷鼻息发颤,似是比方才还要痛苦。
薛敬偏要用火热的下身抵着他,体温彼此传递,烫如炙烤,“二爷说过,开弓没有回头箭,你的身体总是比嘴巴老实。”
“……”一旦将这话从疆场搬回了床笫间,就成了污言秽语。
薛敬继续顺着腿根往上,碰到后腰停下,二爷拼命想拦,却被他抓住手死死握紧,偏不给躲,在他腰窝那不轻不重地按着。
挣不过,二爷索性放弃了,也不知道浑身此刻是疼是痒,转头一眼瞧见案几上快要熄灭的火烛,忽然想到什么,“你令林竟送鸽信进山,尝试用他给的方法增进硝石威力,在山里试火,是为了对付饮血营?”
“……”用鸽子传信的事果然这么快就被他从陆荣那问出来了。
薛敬眼光一闪,低下头。
等了片刻见他不说话,二爷挣脱一只手,捏着他的下巴,逼他看着自己,“说。”
薛敬脖子梗硬,嗓音隐隐愠怒,“有朝一日,我要炸断云州的城门。”
一字一顿,石破天惊。好似一道闷雷惊震于心口,极端愤怒的时候,二爷的话音反倒异常平静,再问,“你说什么?”
“我说,”薛敬翕颤着嘴唇,“灭饮血营要用刀斩。囤火,是为了炸断云州的城门。”
“你!”二爷一把攥住他的衣襟,将人扯到自己眼前,“你吃了豹子胆?!”
“吃了。”薛敬寸步不让,“生吞了九颗豹胆,三颗熊心,与你相识九年,一别三载,一年都没落。”
“你!!”二爷气炸了,扬手就要扇他。
“你打。”薛敬将脸伸过去,拼上了闯天门的气势,“若不如此,是不是打算等你死那天也不会让我知道,随便找只鸟传音,让我去给你收尸!”
“啪”的一声,薛敬狠一偏头,那一巴掌落在右脸上,没留一丝情面,嘴里霎时充斥腥甜的血味,脑子里“嗡嗡”直响。
一时间,除了彼此间焦灼粗重的鼻息,什么声响都消失了。
二爷忍耐着,重新将他拽回来,压低嗓音,“你知不知道,皇族权戚最忌远疆封王囤兵、私造火器,玄堂明镜高悬,京师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这柄横切北疆的利剑,等着断你剑戟,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一个卓缙文就差点葬送幽府二十三县,一个莫音就险些让你火葬回头岭,羽翼未丰之际,要懂得利剑藏封,不是让你大张旗鼓,摆出家当给人瞧的!”
靳王此刻充耳不闻,一点训都听不进去,舔了舔带血的伤唇,这一巴掌非但没把他打醒,反而打出了飞扬跋扈的气势,他忽然正身,右手扯过二爷的手臂按在头顶,左手去撕他的深衣。
二爷按不住他的手,怒吼,“你疯了!放开我!!”
薛敬是疯了,今日两人剑拔弩张,挣扎中相撞的每一巴掌都见响。
二爷气得牙根打颤,这人背着陈寿平不声不吭地屯兵,自己应下已经是惯着他了,如今竟还敢瞒着自己,让林竟助他在山里私造火器,今夜就更放肆了,在自己身上逞恶不说,还被他摆成这种可耻的姿势一层层拨开,全身都动弹不得。
可这人力气太大了,二爷伤病多年,还发着热,此刻根本弄不过他,没挣扎几个回合,深衣就被扯开,心口露了出来……
“等等!”想挡,却晚了!
薛敬全身的血液一瞬间凝固,定定地望着二爷心口间细细密密的蕊丝——绕胸口盘生,纠缠出一朵淡红色的梅蕊,蕊藤延展,只差几寸就要攀上心尖,竟是从皮肤下的血脉里密密麻麻渗出来的,就像是油刀掺着色墨,一点点纹上去的。
“你混账!”二爷胡乱地想去抓衣服。
“这是什么?”薛敬将他的身体扳正,眼光冒起火,指着那团梅纹,质问,“你还想瞒我吗?你身上,从来就不止饮血夹的伤!还有——”
“够了!”二爷打断他,紧紧闭上眼,气疯了,“够了……”
薛敬哪里还肯由着他用衣服遮,怒火攻心,一把扯净他身上所剩无几的软衣,手脚并用地压着他,拼命去撕他的唇,再不给他留任何喘息的余地。
绵延在心口的梅蕊,耗命似的,正一寸寸计算着人的死期。
“从前没有的,是我被困回头岭期间,在幽州的时候长出来的……是么?”
“不是……”二爷任由他作祟,身体每一寸皮肤被蹂|躏成淡粉色,心间那团血纹倒是越来越浅。他无声地闭上眼,唇珠被他咬破了,血不慎蹭到耳根上——雪魄自来无暇,若让留花,花期都短。
“还骗我……”
薛敬控制不住地眼眶一酸,很没出息地哭了,又不想这人发现,就用湿润的眼皮去蹭他的脖子,疯狂扯咬……他怒惧交加,难以平复,心口剜开了,肉一块块活生生地剜出来。这些年他竟活成了斋塔上的一颗金珠,被人供在最安稳的地方,一点罪都没受,三年别离于他来说已经是比天大的祸事了,可这人呢?
留自己枯骨一副,血和肉都是为别人长的,活着的每一刻都是煎熬。
突然便懂了,他那句“天下不曾容我”,竟是反复挣扎后逆来顺受的释然。
“季卿……”
二爷浑身一震,被这人沉甸甸的一声唤得魔怔了,失魂落魄地应了他……
薛敬松开他,放弃似的一声长叹,将遮在他眼前的湿发轻轻拨开,“我从没有要拴住你的意思,我猜秋启云州是一趟必赴之约,你去吧……”说着慢慢起身,背对着他,声音消沉,“祭酒那日你答应过我,会背上我赠的千金石,那么沉,想必你也走不快,大不了我去追你,骑着最快的马……你再等等我,行么?”
二爷耳尖发颤,似是从他央求的语气中听见了心底的哭音。
“罢了……”以为再等不来这人的回应,殿下失落一叹。
没想到这一声“罢了”,比一切言语都要让人难受,二爷心口一空,忽然攥住他的手臂,向自己身上一扯,反客为主地揽住他的脖子,无声回应了他……
他一人苦撑着走了近十年的荒途,多少人拥他敬他,却不曾有谁真正将他放在心坎上,他也从不信会有这么一个人。直到手捧火晶的少年偶然出现在窗前,笑说这是他刚剜出的一颗心,想赠他,自己若不收,他就可怜巴巴地掉眼泪,怎么骂他都不走,受多少伤,都还是承诺隔日再来。
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真正长大,入了行伍,手握封刀,敢在火林中斩叛清军,时月在变,人在变,只有他手里捧的那颗火晶一成不变,和当初一样澄澈净明,不染一丝埃尘。
一往情深正如久旱后的甘霖,将人一息尚存的理智浇了个透。
薛敬被他的主动弄得有点茫然,失落感顿生,以为他还在用这些乱七八糟的招数哄自己,“又用这招,虚情假意,你一旦觉得心虚,就只会用这招么?”
二爷轻轻一笑,“你本事真大,以往乞惨、卖乖,无所不用其极,现在还学会以退为进了?”
“是你逼我的,”薛敬别过头,一口锅偏要赖在对方身上,“你软硬不吃,我什么招数都用尽了,你还是什么都不说,既然你一字不肯说,我也不逼你,你膝上的夹伤,胸口的毒蕊,还有什么‘十年之约’,这些我都想办法自己去查,你也别问我要怎么查,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
案上的油灯燃尽了最后一丝青烟,忽地灭了,生杀帐中彻底黑成一片,透过帐顶,闪烁在帐外的火光将整个大帐染成温黄色。
像是故意逗弄他,二爷顺势一笑,“我也没打算问。”
“你——”这一下,算是将殿下心底快要冒烟的枯柴彻底点着了!
他蓦地扑过去,沿着这人的脖子一路含到心口,左手烙铁似的梏住他的双臂,停在几欲滴血的蕊尖用薄唇厮磨,似要把人的命胆吸出来,每一次吮吸,都像在给人上软刑。二爷忍受不了这般钝刀割肉的折磨,憋闷的鼻息逐渐急促,嗓音彻底漏风,似从脊骨深处挤出来的,好不容易挣出一只手,却推不开他,只能无力地扣住他的后颈,下意识地抠紧皮肉,任他后脑上浓密的发丝缠进指缝,一点点缩紧,甲肉一点点泛白。
虽然苦楚,可他却似从这略带强迫的撕扯中,寻出了一丝快慰,是平生从未有过,让人痛不欲生却又心甘情愿的折磨。
“落叶归故里,十年之约,是不是这个意思?”薛敬掐稳他乱跳的侧腰,牢牢地攥在掌心里,怒火中烧,“是死期?归期?是抛下我之后,你一人要走的路,对吗?”
“不、不是……”
二爷浑身剧烈打颤,心口的梅蕊已经被人用软唇磨成刺眼的血色,片片血霾,腰骨在他掌中不断搓揉,气息破碎,每个一字都粘着似妥协又似不甘的呻|吟。
“那到底是什么?”薛敬分明不愿饶他,逮着时机追问。
“你先松开我……”三魂七魄被他磨走了一半,一见硬来不成,二爷当即改变策略,决定好生与他商量,“……先松开我,好不好?”
“还谈条件?”弱点在自己手里握着,薛敬得寸进尺,“二爷全身怪冷的,本王给你暖暖。”说着再次贴上去,继续磨他心口充血的蕊尖,这回是连牙齿也用上了。
二爷求生无门,只能慌不择路地往死路上闯,脖子向后仰去,想设法挣脱,然而却似主动逢迎,彻底将心口送到了对方嘴里,薛敬一瞧他又想与自己打太极,松口换了个地方,一口咬在他的喉结上。
二爷全身一抖,立刻投降,“好了好了……我说。”
薛敬强忍着肆虐的火浪,冷笑起来,“二爷自己定的规矩,生杀帐里说不得假话,关圣帝君面前那三炷高香,可是你亲自带我们上的。”
“……”
这话彻底坐实了土匪行径,如今他二人衣衫不整,怎么听都荒谬。可惜一旦灵鹿落入兽掌,打不过、骂不过,连怀柔之术都全线败北。薛敬今夜软硬不吃,非要使尽招数从自己嘴里套出点什么,才算没白灌清明祭宴上那顿红曲酒。
然而当两人眸光对撞,再一见这人眼底痛苦恨悔的忧色,二爷一颗心又开始浅浅泛酸,莫名其妙地就软了。
于是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十年之约,是我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