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颖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没有人再跟上,甚至所有人都体贴地远离了这一块区域,给她人为制造出一片安宁。
一人独处时,才能撕开表面那层情绪,把内心真实所想全部发泄出来。
鸣威镖局的机关盒,一向用来收纳重要的信件,别看东西不大,但用特制的丝绢作为书写的载体,真要写的话,能写成长长一卷,收拢起来却能塞到这么小的盒子里,这也是藏物的一种手段。
戚颖先换了衣服,虽然没有靠近,但她总觉得那三条幼狼撕咬肉块时弄出的血腥气也沾染在了自己身上。
换过衣服以后,戚颖盘膝坐在床上,小心打开了这个“失而复得”的盒子,盒子里面曾经放置着要交给祈安帝的秘密,随着她一路从江南到京城,交给孔宿递送给祈安帝之后又回到了自己的手里,现在里面剩下一卷留给自己的信。
这封信上……让人并不意外的是,并不只有戚父一人留下的话语,镖局的大家都将想要留给她的话写了下来。尽管已经阴阳两隔,但记忆仍旧在维护着过往的感情,好像大家都没有走远。
可直到此时此刻,看到这些文字,戚颖才恍然大家都走去了自己去不了的地方,这一次的分离不是外出押镖,走了就真的再也回不来、见不到。
还好,她并不感到绝望。或许是方才在祈安帝那里,戚颖已经将那些彷徨失措全部咬碎吞咽下去,怒火烧灼着,压抑着,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统统转变为斗志,因此她连伤心都只是短暂的一刹。
说是“遗言”,其实没有那么伤感,比起为了帝王的任务而敢于赴死,戚颖在这些话语中看到的属于江湖人的侠义之风、济世之豪气——谁说草莽不可为天下太平而忧心。
等看完这封大家留下的信,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现在不是该沉溺于个人情绪中的时候,尽快把案子破了,把幕后主使找出来才是正理。戚颖收拾了一下自己,再出门去时,已经如寻常一样。
但孔宿这边,显然没有那么平静。
戚颖回来时,只见冯敏才安详地躺倒在地上,衣服和头发都乱了,好像刚刚和人打过一架,一整个人都透着“随便怎么样都行”的颓废气息,一看就知道打输了。
作为戚颖认知里武功最强的人,孔宿正屈膝压在百里鸿闻的背上,招式十分眼熟,不过戚颖竟然在他的脸上看出了一丝烦躁,真是难得。而百里鸿闻……他本来在咬牙蓄力,看样子是想要翻身起来再和孔宿打个来回,可他一见戚颖又回来了,登时泄了劲,开始趴在地上鬼哭狼嚎。
他喊着:“小戚!救——我——”
百里大人唇红齿白,生的俊俏,现在又惨又可怜,衬托得孔宿那张正直的面容都变得阴险残忍起来,不知前因后果的人、不知他平素的德性的人,很容易陷入到某种爱怜的情绪中,开口声讨孔宿了吧,难怪大家都说百里鸿闻是个惹不得的“才子”。
只是短短一次呼吸的时间,他就能撕扯出这样凄惨的叫声,眼睛都红了一圈,好像还含着点水光,这怎么不是一种本事呢?
戚颖站定,戚颖的目光游移,戚颖往后退了一步。
“咳……看起来我来的不巧,要不,你们先忙着?”
忙什么忙?这里现在只有孔宿忙着“打人”!
“什么?!”百里鸿闻深觉自己被背叛了,射出谴责的眼神,发出更加凄厉的声音,“小戚你不能这样厚此薄彼啊!孔宿这老家伙有什么好?我们也搭档过啊——啊!”
百里鸿闻的这张嘴终于还是被孔宿一击制服了。
孔宿抬头看向戚颖,发现她的情绪尚算稳定,好像并不需要旁人安慰,于是放下心来。闹剧应该在此终结,没必要再陪着百里鸿闻浪费时间,于是孔宿站起来,也直接把百里鸿闻和冯敏才一起给薅了起来。
冯敏才早早就败下阵来,躺在一边当自己不存在,现在也似乎想装做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神情自若地道:“既然老大回来了,搁置的案子总算可以重启。不过你们这次进宫,陛下有无其他的安排?”
说到这个,百里鸿闻就想起来之前自己递上去却被否决的折子,抱着手臂不说话,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孔宿,心想,要是孔宿进宫一趟也被祈安帝用担心皇子之间起斗争的理由搪塞回来,他就要闹了。
戚颖看着孔宿,一时间拿不准要不要那样直白地将祈安帝的暗示说出来,但孔宿这个人身在朝堂,也能说他阅尽权术,却是个比戚颖还要路子野的人,他会顾虑的时候都是自己扛下,而现在已经走到这一步,说不好那天就与幕后之人正面对上了,便不是该顾虑的时候。
“幕后之人在三位皇子之中”,对这件事百里鸿闻和冯敏才也不是没有过猜测,但“祈安帝或许知道,但却有意放任”,从猜测成真,听在耳朵里就无异于晴天霹雳。
百里鸿闻喃喃道:“原来如此,这就说得通了。”
但其实,他心中想的是“果然如此”。
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谜题的答案被揭开,他脸色难看地和孔宿对视了一眼:仅仅是争夺储君之位,又何至于连起大案。有些人手中积蓄的力量或许足够掀翻京城,祈安帝竟然还能端坐在龙椅上,只当这是孩子们胡闹的把戏吗?
他的底气从何而来?
这一局,到底谁才是执棋落子的人?
冯敏才的聪明脑袋也能想到这一层,但他并无孔宿的地位,也没有百里鸿闻的出身,知道前一件还好,得知后一件就很难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因为卷入到皇室纷争里掉了脑袋。
他默默蹲下,叹了口气。多少人去争从龙之功、潜邸近臣,伴随而来的腥风血雨别说是百姓,官吏也难以脱身而去,可以想见此事一了,朝野之中的许多面孔都会消失不见。
那些可能会出现的空缺……本届科举取中的才俊们还未定下官职,或许也是祈安帝早早就计划好的?
戚颖跟着往冯敏才这边挪了挪,虽然在甲字号房受过他的无情压榨,但也因为那段时间的同处,戚颖觉得自己和冯敏才之间还是存在着一些友谊的,因此过来关心他。
但能位列麒麟卫“第三把交椅”,冯敏才也不是个畏难的人,最怕不过是祈安帝徇私,现在想想,一个冷酷的帝王总比糊涂包庇的要好太多,因此他很快恢复了精神。他谢过戚颖的安慰,出声喊住那边又快要开始打架的两个人——主要是百里鸿闻新仇旧怨一齐来,他胡搅蛮缠。
“两位,既然陛下……没再阻拦,鲁王府的案子,是不是得尽快开始了?”
说回正事,百里鸿闻没再胡闹,道:“虽然之前陛下不让我们查,但时间不等人,万一又有了新的变化,比如死个人什么的,那等你们从中都回来也是白瞎。所以我跟老冯早就暗中布置好了,偷偷盯紧了鲁王府,这段时间没有人死。”
冯敏才补充:“还有齐国公府和另外两座王府。本来有人要散布关于鲁王府的丑闻,但鲁王被陛下喊进宫里说话,等他离开皇宫,这些人也都蛰伏下去,我们不想打草惊蛇,就没动他们。但我想,只要麒麟卫表示要查鲁王府,京城恐有流言四起,这毕竟是浑水摸鱼的好机会。”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言语攻歼,也是最没什么成本的手段之一,虽然鲁王是那个受害者,但他本来就在女色上没有什么好名声,换子一案给他带来的恐怕没有多少怜悯,反倒会让人质疑他在王府的威信。
身为一家之主,却治不好一家之事,谈何治理天下子民?
在场的四个人也都没有表现出对鲁王的些许怜悯,戚颖更是,她早早就听闻过鲁王的名字,因为他在京郊有一座精巧美妙的别院,一个吃人的红颜冢。亲自去那里走过一遭,戚颖对这个人充满了厌恶。
她没有脱口而出“活该”二字,是因为不论鲁王做过什么,牵连进去的两个孩童总是无辜。
孔宿看着百里鸿闻:“‘这段时间没有死人’,也就是说之前出了事?”
百里鸿闻点头:“鲁王的一位妾室使狸猫换太子之计,生了女孩换成男孩,这你们都知道。此人娘家是鲁王府麾下采买,因此有条件在外物色怀孕女子,也能轻松把孩子偷运入府。他们找的人中有一位农妇正巧比妾室早几日生了男孩,两个孩子就此调换,然后那位农妇就亡故了,据载死因是风寒不治。”
冯敏才也叹息:“究竟她是被人灭口,还是郁结于心因此病故,这就要我们去查了。往好了想,既然牵扯到人命,鲁王便不能以皇家颜面为由拒绝我们把人带走,到时候查明真相,才能还人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