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牧河。”江恬念着那页底下潦草的签名。
陆宏泽微微前倾身子解释,十字架挂链和桌面碰撞发出好听的声响。“哦,之前开的药吃完了没办法坚持到周五,所以周三我挂了这位刘大夫的号。”
说完,陆宏泽像是察觉到什么,补充道:“这位大夫他没给我看诊,我跟他说只需要续一些药,都是按你上次写的内容开的。我今天过来才是正式复诊。”
中心医院内部有一条不太成文的行规,选定的主治医生除非情况特殊一般不随意更换,一是为了能及时跟踪患者状态对症下药,二是避免行业内恶意竞争。
江恬一听陆宏泽的解释就明白对方想多了——江恬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但绝不是因为陆宏泽找了别的医生看诊,只是纯粹因为这本病历前后都是他的字迹,中间突然插入一页别人的字,尽管只有短短两三行,也让他很难受。
钢笔在手里转了好几圈,最终悬停在病历纸页上方。
江恬深呼吸两口气,然后朝着陆宏泽说了句“抱歉”。
花了这么长时间做心理建设,最后还是没能挺过生理本能,他真够给“医生”这个职业丢面子的。不过没关系,他现在已经成功说服了自己,面前不过是一页纸而已,他完全可以忍耐下来。
忍耐,江恬,这只是别人的一页病历,忍耐。
他默念着,打开了钢笔的笔帽。
突然,陆宏泽伸手拿走了他面前的病历。
江恬表情微变。
“呲啦——”
下一秒,陆宏泽面不改色地撕掉了写有“刘牧河”的那一页。江恬一脸吃惊,而陆宏泽表情轻轻松松,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小心地清理干净碎屑后,陆宏泽把病历本重新摆到了江恬面前:“江大夫,继续吧。”
突然的插曲让江恬颇感意外,他缓了许久才意识到陆宏泽这是在帮他解困。
“你……”江恬口中刚蹦出一个字忽然停住,他发现了陆宏泽今日与往日相比的不同——陆宏泽今天居然在室内戴了一副手套!
那手套看上去是羊皮制品,染成了鸦青色,套在陆宏泽手上正正好好,勾勒出修长的手部轮廓。
江恬逐渐抬眸,视线上滑的时候正好撞上陆宏泽的目光。
“江大夫,不用担心,这样你可以随意指使我做任何事。”陆宏泽凝视着江恬,向他展示了自己的新手套,“这手套防尘防水,而且触感不错,我保证你就算直接碰也不会觉得难受。”
江恬心头一震——他身上的毛病虽然没有刻意藏着掖着,却也没嚷嚷地众人皆知。稍微照顾他感受的人会注意不跟他产生身体接触,大多数根本不会管你舒不舒服,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像陆宏泽这样把【我在为你考虑】说出口的人,江恬从来没有遇见过。
江恬掩去眼底的惊诧,重新翻开病历本,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磨得喉口四周发涩。
“陆先生,你太细心了。”半晌,他吐出这么一句话。
话音未落,鸦青手套闯进了他的视线。江恬下意识往后撤了撤,陆宏泽用戴着手套的手拾走了病历本旁边掉落的一根头发。
“请继续吧,江大夫。”陆宏泽说。
“好。”江恬稳了稳心神,专注地看向陆宏泽,“最近还有心悸的情况么?晚上休息得怎么样,做梦次数频不频繁?”
“吃药以后无论是心悸还是睡觉都好多了,只是……梦还是会做。”
江恬表情严肃起来:“同样的内容吗?”
陆宏泽挑起眼皮,与江恬对视片刻。
“嗯,还是他。”陆宏泽说。
江恬倒握钢笔在桌上戳了两下,然后开始在病历本记录:“你的病情在整个学科上都算是特例,如果你认识梦里的人那还好解释。一个不认识的人频繁出现在梦里,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话音未落,江恬手中笔尖一顿:“我还是更坚持自己之前的判断,梦里这个人,你见过他,只不过后来不记得了。”说完,江恬又肯定地重复了两遍:“对,这样才比较解释地通,你肯定见过,之所以还会梦见,是你的潜意识在作祟。”
陆宏泽说:“我以前没见……”
江恬打断道:“别这么急着否认,你近年没见过,五年前、十年前呢?还有小时候,童年时期发生的事情很难被完全记忆,但也更容易扎根在潜意识里,也许你们在很久以前有过什么交集,被你忘记了也不一定。”
江恬觉得自己分析地很对,困扰他多日的难题有了解决的曙光,这让江恬发自内心地感觉到喜悦。
他不由自主地唇角上扬,这是他第一次在陆宏泽面前笑,颊边露出浅浅酒窝。
可面前人没说话。
陆宏泽陷入诡异的安静,盯着他的脸沉默了很长时间愣是不吭声,久到江恬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惹得陆宏泽不高兴。
“有没有想起什么?”江恬轻咳一声问。
陆宏泽没有直接回答江恬的提问,而是开口,缓慢又坚定地问了一句:“江大夫知道林州吗?”
江恬笑容一僵,他有些不自然地收回上扬的唇角,语调蓦地低了下来:“知道,我在林州呆过几年,其实林州气候不错挺适合居住生活,但……我不太喜欢那里,是我自己的原因。后来……我就跟家里人来了海都。”
江恬越说越觉得没意思,他想转开话题,便抬头道:“嗳算了,不提那些……”后半句话停在了嗓子眼里,江恬颇感意外地瞧着面前的陆宏泽。
——像是春暖时节海上浮冰破开,陆宏泽脸上亘久不变的笑容淡化,整个人的面部肌肉都放松下来,甚至眼中浮现泪光。
泪?
从陆宏泽的眼角瞥到光润水泽时,江恬一瞬间以为是自己太过疲劳才出现幻觉。他再仔细看向陆宏泽,那疑似眼泪的东西很快消失不见了。
诊断结束后,江恬给陆宏泽调整了药量。然后,他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保存完好的外套递还给陆宏泽:“外套还你,谢谢。”
陆宏泽走上前,在接衣服的同时按住了江恬放在衣服上的手。
羊皮手套柔软的触感覆盖手背,被隔绝的体温透过布料缓慢地传递过来。江恬下意识往外抽手,却被陆宏泽用了些力气压住。
江恬:“……”
他抬头看向陆宏泽,对方也直视着他。
“是我要谢谢你。”陆宏泽的声音并没有多大变化,可江恬却总觉得面前人站在他身边的感觉变得不一样了。就好像……就好像一棵沉睡了很久的树苏醒过来,他听见一串枝叶伸展的响声。
没等江恬想明白这其中缘由,他手背上的重力和热度忽然都褪去——陆宏泽抬起手拿走了外套。
“我这次拿的药够吃一个月,如果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近期不会再过来。”陆宏泽说,“再过几周就是圣诞节了。”
“哦,对,时间过得可真快。”江恬瞟了一眼桌边摆放的日历,“我对这些节日倒是不怎么感兴趣。”
“偶尔可以当做消遣,也许圣诞老人真的会带来什么惊喜的礼物也说不定。”陆宏泽笑笑,拿着东西离开了诊疗室。
“咔哒”。
随着陆宏泽离开,第六诊疗室的门关闭,江恬今天上午的坐诊正式宣布结束。
他揉了揉太阳穴,走到水池旁边认真完成了清洗、涂药膏、戴手套的步骤,整个过程像是教徒例行的祷告仪式,缓慢又虔诚。温水浇过手背,顺着皮肤透进四肢,江恬抬头看向面前的镜子。
镜中人脸上现出些许疲意,单调灯光映照下,整个人显得更苍白了几分。
果然还是不行啊……
即便陆宏泽戴上那么厚的羊皮手套,缓解了触碰的厌恶感,他还是泛起了一阵恶心。
也是,他都调理了这么多年了,要真能被陆宏泽一个意料之外的动作治好,那才是真正的医学奇迹。
『也许圣诞老人真的会带来什么惊喜的礼物也说不定。』
陆宏泽的话语萦绕在耳边,江恬自嘲地笑笑,抚平手套边缘褶皱,顺手抽了一张酒精湿巾沿着脖子擦了一周。
他一边揉搓着酒精湿巾,一边走到了窗边。窗外伸出的枯枝上挂着结成束的冰霜,江恬安静地看了会儿,忽然,一个熟悉的背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取完药的陆宏泽从医院侧门走出来,并没有直接往停车场的方向去,而是来到了这个万物萧瑟的后院。
说起来,自从陆宏泽来医院找他看病拿药,江恬已经很久没在电视和节目上见到这位海都的风云人物了,看来陆宏泽是打定主意要好好调理休整一段时间。江恬正想着,陆宏泽已经走进后院,在江恬诊疗室正对着的那颗枯树前停了下来。
陆宏泽背对着他,似乎从衣服上摘下来什么。江恬注视着陆宏泽的动作,看着那人用一块儿干净的手帕垫好枯枝,小心地将摘下的东西挂在了较高的位置上。冬日中午太阳正盛,硕目的阳光照射在那东西上,反射出的光芒在空气里荡起微亮。
片刻后,陆宏泽离开。
拗不过好奇心的驱使,江恬紧接着下楼。他来到后院,鞋子踩过地上的落木枯枝发出清脆“咯吱”声,他径直走到陆宏泽方才站立的位置前抬头仰视。
只这么一瞧,江恬目光凝住。
——那是平日陆宏泽佩戴在身上的十字架挂坠。
线索浮出水面,欢迎结合前文猜剧情,擦边的我会偷偷塞红包www
今天江医生用洗手液了吗?用了。
感谢小天使提供的洗手液赞助:星星晚风 5瓶;Vunt 3瓶;然然 1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