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虽说今年乱事频出,仙亭宫日日同样门庭若市,只是有心之人会发现,这几次小会,九镇也来得分外齐。
尤其是会武将重启前的冬鹧宴。
宴由褚阔所办,九镇日理万机,齐聚于此为的当然不是舞剑饮酒,而是追疏阳,救含虚之事。
且不说含虚是那夜唯二见证真相之人,作为江湖最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九镇必要替其为普寺定心,最好,能让含虚自己给江湖一个交代。
不过,至今还未透露任何风声。
阿泽同样是来探风向的,看似离九镇坐的远,好在结识一位热心肠。
褚阔携伴带友,朝她敬了一杯,并且热情介绍:“吴小姐,一人喝酒有什么意思?喏,这位是侯门的温薄庄主,有海量哦。”
阿泽回敬,温薄亦寒暄道:“吴小姐,黑水渡仓促一别,没能郑重道谢,惭愧。”
“已然谢过了,温庄主不必多礼。”她微笑。
“二位认识?”褚阔惊讶,温薄简单叙述,便洒脱地坐下对饮。
阿泽自从喝过几壶杀柳后酒量见长,一会功夫险将众人喝倒,温薄起身,不敢再坐在她身边。
她付之一笑,淡淡然抿酒,这才向依旧□□着的褚阔问:“听闻含虚大师早些日被褚宫主接来了仙亭宫,此事……”
“诶——小姐消息果然灵通。”褚阔眼神闪烁一下,掩了面道:“此事不假,不过事关重大——”
“我明白。”她点头:“只是曾受过含虚救命之恩,便想尽些微薄之力,若能知道他受的什么伤,如今又是何状况,在下感激不尽。”
褚阔无心去想她口中的因缘,少见地叹起了气:“我信吴小姐。含虚大师的致命之伤是后背力掌,穿透性极强,且罕见带毒,十分棘手。”
“毒?”她声一顿。
“是毒,而且药石难灵,医阁的前辈们皆束手无策,甚至不晓来源,若非大师内力深厚,只怕……撑不到今日。”褚阔道。
她目光凝聚了起来,昨夜有魏廉解惑,她便猜测金错虽得到了黄泉蛊血,却没找出唤醒阳蛊的方法,身体之所以排斥九阴蛊,或许是因为某种极烈毒物的残余。
这样一来,含虚之伤也就有了解释。
正思索,褚阔声音更低一分:“其实不瞒吴小姐,今早九镇已然商议妥了救治含虚大师的办法,明日便会合力替他逼毒疗伤。”
“催逼之法?”她皱眉,这未免太过冒险,且不说含虚能否枯木逢春,若因此波及九镇,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褚阔总算吐露了些安定人心的消息:“既是眼下唯一的办法,总要有人一试,吴小姐也不必过分担忧,早日我药阁医师已取毒血试验过分解毒素之法,风险还是可控的。”
她这才松了口气,想也是,九镇皆为江湖龙首,哪里轮得到她担忧?
再想喝点凉酒,却发现坛中已空,看向宴首的花容君,她今日一身羽冠青袍,手中折扇绘着碧水孤鸿,整个人风雅翩翩,却正与徐斜行相谈,让她颇觉扫兴。
挪开视线,又注意到一位模样醉醺的仁兄正奉酒朝高处席面去,他脚步摇晃,目光倒聚焦得很。
她指尖酒杯当即飞了出去,却还是晚了一步,那人旋身勾腿,踢翻了四人之案,酒菜掀飞间,腿上银刃朝一侧青袍划去,是要打得人措手不及。
然吕愫惜并未离座,而是开扇旋转,手中如御一只腾飞的青鹰,衔住所有暗器再以之回击。
阿泽虽总听闻人高深,但却从未见过花容君出手,如今一看,这般临危不乱而不失风度,可谓超凡。
很快,吕愫惜将扇一合,风清响人回神,而她衫如流云,从容起身。
杀她之人能混进这冬鹧宴来,说明仙亭真的乱了。
她刚下台阶,对面温薄惊喝一声:“花容姐姐小心!”
只见那死尸口中如蛇吐信,朝她迸出三支回旋镖,惊乱间,一道残影若秋风卷落叶,挡去了危险。
吕愫惜亦毫不懈怠,手中之扇再出,将那垂死之人掀翻入湖,再与救急者并肩而立,她望向她弯起眼眸:“多谢了,吴小姐。”
阿泽微笑摇头,将手中的镖器随意扔掉,指尖不知怎的染了血,有些尴尬地在衫间抹尽。
褚阔正在此时赶来道歉,好歹是他办的宴,要是吕熠怪罪起来,他可有的受。
好在二人都非计较之辈。
等宴恢复,吕愫惜执意要为她处理伤口,她不好推脱,便坐在了她身边,心中端着一分莫名的紧张。
“吴小姐手间冰凉,想是体内虚寒所致,我府上尚有一株家乡的老参,明日让人送来,小姐若不嫌弃,那我便心安了。”吕愫惜见她拘束,加快了包扎的速度,但依旧轻柔。
阿泽谢过,仍觉一道小伤换一棵人参让她有些心虚,恰好温薄前来问候,她才想起二人四年前已义结金兰,晃了晃神。
吕愫惜以为她并不知晓,细心朝她解释,她不由笑道:“花容君与温庄主皆是一身明朗,倒真有几分姐妹之相。”
“我那是占了花容姐姐的便宜。”温薄听闻面上一红,不经意掠过并坐的二人,忽觉她们眉眼间的风采更是相似,于是叹:“我看花容姐姐与吴小姐才更像姐妹!”
阿泽一愣,又察觉到花容君看来的视线,她眸光清翩,笑意极尽温柔,言语更是坦然:“常言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我确实很喜欢吴小姐。”
她听闻抿了抿唇,喉间微微泛干,不知何以回复,只有些受宠若惊,与花容君美目相对,却不自觉幻见另一双同样摄人心魄的眼睛,半晌,才礼貌地回道:“我……亦很喜欢花容君。”
吕愫惜看出她的不自在,笑了笑,并未再继续这个话题。
三人相聊甚久,阿泽却有些心不在焉,以至于远处柳无面朝她招手,她都过了片刻才觉,不由扶了扶额,匆匆告辞。
宴差不多将散,她走后,吕愫惜并未久留,上了回庄的马车。
迟日马车行得不快,因为正值黄昏,主人皆喜动看落日。
然今日,车内二人似都不大有兴致,两相端坐,各怀心思,半途吕愫惜想到了什么,唇边弯起轻浅的弧度。
“宴上遇袭,阿姐还高兴得起来?”对面,吕熠漫不经心道,中途遇袭却宴散才归,让他在车上足足等了半日,着实无聊。
吕愫惜竟没有理会他的话,半晌,眸间才明了明,唤:“阿熠?”
“嗯?”他发觉那看来的眼神深长,又隐隐有些期待之意,心中预感便像少时她偶尔偷懒诱他帮她默写经书一般不妙,啜了口清茶与人对视:“可是有事想说?”
吕愫惜笑了一笑,道:“阿熠——你说,我若是认铜雀城的吴小姐作妹妹,可好?”
吕熠被她突如其来的想法所惊,即刻呛了呛,拭去嘴角狼狈才沉声问:“阿……阿姐怎会突然有此想法?”
“阿熠,如今碧落与天涯联系甚密,我们既无意与他们结交,也该另择良友,而铜雀当是最好的选择,再说,我很是喜欢吴小姐,我看你也颇为看重她,这岂不是一举两得?”
吕愫惜郑重其事,不料被吕熠断然阻止:“此事不妥,阿姐慎重才好!”
她打量了弟弟片刻,微讶地挑起眉:“你性子傲,不愿做这些应酬之事,四年前让你娶温薄你便不肯,如今我收个妹妹,你怎么也这般阻拦?”
“我——”吕熠一时无话可说,垂了垂眸,胡乱不知所言。
*
回松殿的路上,阿泽将宴上顺来的一小壶逝水递给了柳无面。
近日事忙,她又受伤,故使唤无面太多,过意不去。
纵已入冬,他额上亦布着薄薄的汗液,却拂去了酒,不耽误地道:“你要我找的那普寺小和尚,他没事。”
她听闻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替他开了酒壶塞,送到他手边,问:“那为何这么久才有消息?”
柳无面只好囫囵喝尽,拭了拭嘴角道:“哦,那孩子听闻那夜跑出了忘尘湖,刚好避开普寺之乱,但估计路上遇到了什么险情,摔下山坡昏迷了好一阵儿,两日后才被巡山的弟子发现,听说找到的时候人都吓傻了。”
她心中有些忧虑,本打算去望尘峰看看,然天色已暗,怕打扰普寺弟子,便先去补了昨夜的睡眠。
隔日清早,柳无面便来敲她的门,二人一同踏上望尘峰顶,见原本冷清之处,更加冷清了。
把守院门的僧人日夜轮岗,眼下都是疲惫的乌青,却不懈怠:“来者何人?”
阿泽从腰间掏出铜雀令,拱手道:“铜雀吴某,曾蒙含虚大师与东南小师父相救,听闻贵寺横遭变故,此番是想来看望东南小师父。”
一旁柳无面都不知她何时被含虚救过,更别说那守门的弟子,他们面上露出犹疑之色。
多事之秋,他们的确有些贸然,正纠结如何自证身份,不远处传来清亮的女声:“吴小姐,真巧啊。”
阿泽回头,见一抹红衣踏雾。
“春华之徒,苏剑。”苏剑先朝守门弟子抱拳,道:“我奉宫主之命前来,请元若师兄上山。”
普寺弟子对她自是没有戒备,颔首放行。
入内,便见那叫元若的弟子沉声朝他们道:“三位请随我来。”
一路跟随而去,果然见到了独自坐在台阶上的灰衫小和尚,他面上笼着久散不去的悲滞,对来人没有反应。
“东南小师父?”
她轻唤了声,东南抬头见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便朝人行礼:“上次不告而别,实在抱歉。”
东南愣了愣,面上闪现难过之色,仍上前回礼,摇了摇头。
语罢,没有说话之意,还是那元若师兄知晓他的心绪,抚了抚他的头,安慰道:“今日九镇前辈齐聚早雪阁为师父疗伤,他很快会好的。”
东南眼中果然亮了亮,但随即又黯淡下去,喃喃道:“没用的……”
阿泽见状,觉得有些怪异,于是倾下身问:“东南小师父,我带你上山看含虚大师可好?”
“你?”东南抬眸。
“我是铜雀城主吴川之女,我阿爹便在仙亭宫,自然可以带你去。”她耐心解释,本以为会给他吃一粒定心丸,放下心中戒备,谁知东南瞳孔一缩,竟惊惧地颤抖起来。
二人离得很近,她几乎能看到他脸上汗毛直竖,摇头重复着:“我不去。”
她心生疑惑,便见人对她唯恐避之不及般地抱住了身旁的元若师兄。
那元若很快护着他,解释道:“姑娘见谅,小师弟受了惊吓,如今还没恢复,怕生得很。”
阿泽沉思,以东南之力,若留在忘尘湖绝无生还之机,但那时他若已下了山,一路皆是碧落宴赶来的会武人士,怎会没有一人注意到他?
除非,他是被人带走,或者自己迷路入了无人之境。
她不由问:“听闻疏阳经被盗那夜,东南不在忘尘湖,又是因为什么受到了惊吓?”
其实那夜惨象让不少武者也不寒而栗,更别说一黄口小儿,他惊悸可以是因为黑暗,混乱,野兽,甚至风吹草动,但她这般刨根问底,让元若也愣了愣,更对她产生警惕。
她只想探清此间蹊跷,径直朝瑟缩在后的东南问:“小师父,那夜你究竟去了何处?”
此语惊吓到了东南,他拼命摇头闪躲,她才想起他的变化是因为自己吐露了身份,不气馁地问:“你见到了含虚大师对不对?他和谁在一起?是铜雀的人,碧落的人,迟日的人,还是——天涯城的人?”
此言让在场人皆大惊失色,然见那东南听闻天涯二字立刻将头低埋起来,纵是元若,也被此举之异敲响了心头警钟。
阿泽还欲追问,被一旁柳无面拦住,他低声朝她道:“你这般咄咄逼人,对付一个受了惊吓的小孩子可是不行的。”
她明白,叹了口气,自己最擅长的剑在此刻根本无用武之地。
苏剑想说什么,却知道自己还不如阿泽脾气好,只能作罢。
而那普寺弟子不断安抚着东南,只怕也不会再让他们这般问下去。
正僵持着,院外响起一道清润的声音。
“让我来试试吧。”
说话之人语若涓涓山流,有抚平人心之效,紧接着,便有一抹青云之影缓缓走进,如阿泽初见时一般,君子踏风,飘逸无双。
“岐山——”苏剑目中闪过异色。
“薛……薛师兄!”元若亦惊讶得很,普寺与岐山为百年之交,薛汝萍又是江湖上最受推崇的正道骄子,没有比他更让人放心的人。
阿泽目中闪了闪,再度见人,她说不清自己是危险过后的庆幸,还是多年重逢的感慨,只觉得,她真希望人能褪去沉重的枷锁,永远是眼前这般清朗的模样。
薛汝萍朝在场之人颔首,便看向只露出半点灰衣的小和尚,温声道:“东南,我是岐山弟子薛汝萍,浮生坡时与你见过,可还记得?”
听闻此语,东南果真探出头来,望了他一眼,半晌,怯怯点头。
薛汝萍见他不再躲避,轻步蹲下与人平视:“东南,含虚大师那夜受了重伤,你若看见过伤害他的贼人,不要害怕,告诉我还有你元若师兄,我们定会护你周全的。”
东南眼中掀起淡淡的波澜,双唇微微动着,良久却又只出口:“我……”
“别怕,不论是谁,我以岐山弟子的身份起誓,一定会替普寺讨回公道。“薛汝萍声音虽和,却有着坚定人心的力量,他抚着人肩膀继续道:“含虚大师若能渡过此劫,我答应你,会武结束后一路护送你们回去,好不好?”
东南听闻,清澈的眼中忽地盛满了泪水,又在一瞬间涌眶而出。
旁人见了,都不由心揪。
薛汝萍的承诺显然要比其余人更有分量,东南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含糊不清地述说着什么。
虽难以听全,几人还是从中分辨出了最重要的线索,久久惊住。
东南之语便与她夜探天涯所得串联起来,逐渐拼凑出那夜的真相。
她想起昨日褚阔透露的消息,很快看向苏剑,二人皆无言,却最先感知了危险。
仙亭宫,早雪阁——
九镇一早集会于此,望着面色乌青的白须老者,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去。
含虚重伤,疏阳经被盗,再加上此前铜雀城主遇袭,其实他们面临的形势比外人所想还要严峻。
眼下终试在即,若一再拖延,难免让人心动摇,若稍有不慎,各路邪道也必伺机而动,搅起腥风血雨。
更何况,普寺行善百年,惠泽江湖,在座任何一方都曾受其助,含虚大师更是道高德重,莫说游侠散客,便是他们这些所谓的大人物,对其莫不心存敬意。
故与其落江湖口舌,不如九心为一救治含虚,不论最终结果是好是坏,风闻是荣是辱,九镇共担之,便等同于没有影响。
长清的魏弃道:“既然一切准备妥当,我等便各出己力,以八人之功替含虚大师逼出体内之毒,金吾君有伤在身,暂替吾等护法,诸位意下如何?”
几人皆应了下来,吕愫惜却于此时出言:“听闻金吾君伤势未愈,前日又遇袭,只怕受不了殿中波及,护法之事,不知能否请薛前辈代之,久闻岐山破莲诀如静水流深,为我等护法,应当最为适宜罢?”
那薛昭被点了名,又听景仰之语,慨然点头,其余人思索过后亦觉妥当,唯那金吾君扫过吕愫惜一眼,笑面似深藏着什么:“花容君果然思虑周全,金某在此谢过。”
语罢,便起身出了殿去。
殿内静下,在座各就其位,早雪阁中一时暗风流动,力潮四起。
含虚内力本就纯阳而深厚,有医师待命,以七位高手之力逼毒,此番不过耗些心力,故待阁外青空染上一线金辉之际,七人中心的含虚面上乌青渐渐消退,甚至眼皮微颤,有了动静。
正对着含虚的南阳宗主不由欣喜,愈加专注,只差功成收尾之时,却见人白眉忽然一皱,眼神光向他聚了聚。
他心中一惊,只觉那眼神似亘古不枯的青松为雪所迫,带着深深的定意与决绝,须臾之间,含虚正搭在膝上的手微微一转。
还未等齐跃然收回手去,浓稠的乌血从含虚口中流出,滴落在他青灰的袈裟上。
“含虚大师!”
他旋紧眉头,第一个收手,其余六人亦反应极快,都回了力,惊异地看向中心之人。
含虚依旧正襟危坐于原地,睁着的眼再未合上,几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明净的目中层层蒙上死人才有的浑浊阴翳。
“怎么会这样!”魏弃语中沉到了极致。
医阁长老几乎立刻围了上来,但任何人看了也知,无需诊断,白须老者已驾鹤西去。
一时间,众人皆默。
吕愫惜最先回神,面色凝肃地伸手替含虚阖上双目,朝医老问:“这是怎么回事?含虚大师为何会突然暴毙?”
医阁中人开始检查尸体,半晌苍声道:“大师体内血脉逆流,经脉寸断,这般死法……应是剧毒反噬所致。”
那毒忽然流窜,只有一种可能,便是七人之力所激。
他们眼中皆沉痛下来,良久,才是褚复发声道:“是我们害了前辈……”
齐跃然却忽然想到含虚临死前朝他望来的那一眼,眼中没有丝毫惊惧和痛苦,有的不过是至极的沉静。
此时,一直在殿后等候的金错仓惶进门,跪倒在含虚尸体之前,愤然开口:“含虚大师死不瞑目,我本以为那罪魁祸首漆乌已然伏诛,谁知前日他的余孽竟夜袭我天涯,这群祸乱酉中的异族毒瘤!吾等当务之急是将他们一网打尽,为江湖除害,以慰大师在天之灵啊!”
众人听闻悲愤难平,唯吕愫惜朝那义愤填膺的金错望了一眼。
金错视若无睹,却没想到门口响起一道明亮的女声:“那最先偿命的,应该是你自己吧,金吾君?”
苏剑不顾弟子阻拦,一脚将早雪阁之门踹了开来,一旁阿泽见她架势,想,有时处事便需要这般横冲直撞的脾气,能省去不少麻烦。
她很快望见阁中心僵硬的身影,眼神一暗。
“苏剑,你做什么?”褚复喝道,一旁岐山长老薛昭见自家人也在其列,皱眉问:“你怎么也来了?”
薛汝萍收回目中悲色,朝阁中众人行礼,道:“师叔,吾等贸然闯入,是有要事相告。”
语罢,他看向那不动声色的金错,眼中露出冰冷之意。
苏剑便受不了他这般磨蹭,扬声道:“诸位前辈,害死含虚大师的人根本不是什么漆乌,而是这位天涯城的金吾君!”
“苏姑娘为何要如此污蔑金某?”金错面不改色,平添惊疑。
苏剑冷笑一声:“还装模做样?你那夜盗取疏阳经,偷袭含虚大师的一切动作早已被人看见!”
金错眼中惊异一闪而过,见数道目光齐射,立直身板上前两步,愤慨道:“金某生来无愧于天地,苏姑娘若真能找到亲眼见我作恶之人,便让他出来,我愿意当面对质,自证清白!”
说着,他扫过门口一行五人,四人他都认识,唯有那瑟缩在元若怀中的少年他不曾见过,于是双目紧盯着他,流露出天然的威慑。
阿泽止住苏剑提人的动作,自己也抚上溯雪,道:“既然金吾君有这般坦荡的心胸,我便罔顾礼数将这剑架于你脖间,等一切水落石出再负荆请罪,阁下——”
不会介意吧?
话音未落,她剑便出鞘向那道貌岸然之辈,金错自不会待人宰割,阁中一时银光四起,阿泽也瞅准时机挑开他前襟,直至他露出腹上缠紧的绷带来。
此举将金错激怒,他全力使出一招摇掌,阿泽运气不足,好在薛汝萍接下她之力与人对抗。
二人难分上下,金错便斥骂:“岐山便是如此针对我天涯之人的?”
苏剑逮住时机走到东南面前,努力使自己也像薛汝萍那般温柔:“小师父,快将你那夜所见说出来吧。”
东南也想张口,望着她却偏偏吐不出一个字。
苏剑无可奈何,还是薛汝萍朝他郑重又殷切地点头。
“东南,开口便是。”
如此这般,东南依旧不敢看一眼金错,只望着信任之人,磕磕绊绊地讲起那日所见。
童言稚嫩,出口却是生杀之事,让这些活于生杀之间的人也不禁生寒。
金错面上随着东南的揭露逐渐阴狠起来,突然之间打断,嘶声道:“你们从哪里找来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便在此诬陷我!”
东南被这阴声吓到,噎住不敢再开口。
阿泽见状替他言:“金吾君不必如此恼怒,若想自证清白,将你伤口揭开便是。”
“既然你们这般咄咄相逼,我便遂了你们的愿,只是真相一露,你们最好给我一个解释!”金错冷哼一声,竟真的将衣袍半褪于腰,伸手去解绷带。
然就在绷带将开之际,他脸上闪过一丝厉色,向内之掌一转,灌力如龙,横扫千军。
阁内霎时掀起一阵极烈的风,门窗皆动,混乱四起,金错便趁机朝临近之口逃去。
真相昭然若揭。
阿泽第一反应便是护住身边弱小的东南,至于擒人之事,在场无数高手,还轮不到她动手。
片刻后,阁内已无多少人留下。
她慢慢松开护着东南的手,看向阁中被摇掌劲风掀翻的尸体。
怀中人一直瑟瑟发抖,她不断轻抚他背,待他平息下来,扶着他的肩膀道:“去看看含虚大师罢。”
东南一愣,双眸顿时化泪泉,转身步步,一颗颗成了泪途。
他跪在含虚身边,伸手想要触摸地上人青白的脸,然还没碰到,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哭声针针刺在她心间,她喉间涌起一股苦涩,微微垂头,便见一旁翻倒在地的普寺弟子元若也起身走了过去。
他不像东南那般痛泣,而是按照普寺的规矩慢慢将含虚的尸体摆正,垂首跪下,合十双手,不知在念些什么。
不过阿泽见他未有停过,便知他大约替很多人念过,乱世之下,这些人或许是寻常百姓,或许是逍遥江湖客,或许是他的同门弟子,或许是魔道中人。
她忽然想,她死的时候,会有人替她念么?
心中似蓄起一潭秋水,风过,她竟觉身上湿重,伸手入怀中,却只摸到一块不属于她的金乌令牌。
还是那条铺满夕晖的下山路,两边连绵的枫树林透着光影,斑斓如画,画满了浓烈又萧条的美。
还是同一辆霞云顶金丝面的马车,车上主人喜落日,又同样无心观落日。
驶过一面碧水镜,马车陡然一停,二人心皆离了位,又都很快恢复原样。
“怎么回事?”吕愫惜凝眉问。
“小姐,是铜雀的吴小姐求见。”帘外手下道。
吕愫惜看了身旁人一眼,这便掀帘而出,车前正立着一抹白影,面晕浅红,呼吸微促,像是一路追他们的马车而来。
“吴小姐,你——”
阿泽将怀间令牌拿出,诚恳道:“花容君,我是来还此物的,看在我徒步追来的份上,这次请务必收回。”
吕愫惜因她的执着而惊讶,片刻后,仍是淡淡一笑:“吴小姐,我说过,你要还的话,当亲自还给主人。”
说完,她微微抬起锦帘。
帘起一半,阿泽便看见了那抹端坐的玄影,也不知是该叹气还是该庆幸。
马车停靠湖岸,守着静谧处的二人。
“物归原主。”她字字飞快,将令牌递去。
对面人没看,也没接。
“你今日怎么也来了?难道……是来找我的么?”她手悬半晌,只好趁着话头分人注意,将那物塞回他腰间。
今日她去了忘尘湖,去了早雪阁,偏偏不在松殿。
但他很快垂眸否认:“不是。”
她眼中一闪,叹问:“那你整日都待在何处?”
“马车上。”吕熠淡淡回。
她皱眉,难不成他来仙亭宫就是为了坐坐马车?轻叹了一声,她道:“罢了,今日……事忙,我要回去了。”
刚迈步,吕熠将她拉住,她随即感觉腰上一重,低头一看,那令牌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送出去的东西,岂有收回之理?”他问。
她惊了惊,愣声辩解:“这分明是——”
“分明是你醉酒失了分寸,从我身上抢去的么?”吕熠打断,语气微凉。
“你……”她心宛若清波一动,这话分明是那日她和花容君说的,他怎会知道?
“我早说过,能早见你一刻,都是好的。”眼前人深长的语气中似乎有什么难以被抚平的情绪正在涌动。
风拂过二人身边的簇簇红叶,像是在向她揭晓答案,她却不想读懂,她想着含虚之死,越想,越觉得腰上的那面金辉好生沉重,而且是她此生负担不起的沉重。
她此刻只想将它解下,她也是默然这么做的,却没想到面前人的声音忽近了几分,带着风雨前的闷意,就悬在她额上酝酿。
“无极关那夜的事,你都忘了,是么?”他问。
她指尖一滞,乱弄起来,良久都未能如愿,便也有些烦躁,抬眸道:“谁说我忘了?”
面前人的目光却因此亮了亮:“那你说,记得什么?”
“无非是杀柳喝多了,醉了,抢了你的令牌。”
吕熠却问:“然后呢?”
她追溯着模糊的记忆,看上去却是那样笃定:“你不情愿,我也并非抢占便宜之人,便要拿我的雀玉和你相换。”
“然后?”吕熠紧盯着她,追问。
她因他这般反应一惊,想起从别人口中听来的他与孟长风比武一事,继续道:“你还不肯,我定要和你打上一场,你——”
吕熠靠近,打断她皱眉问:“还有呢?”
她怔了怔,敏锐察觉到了他的不悦,又恍生出一种熟悉感来,心中掂了掂,这么近的距离,会是什么时候呢?
酉北的汉子爱近身搏斗,难道是——
片刻后,她眉尖抽了一下,脱口而出:“我伤到你了么?”
吕熠像是被触及了痛处,眸中一暗,不再追问。
此间陷入了可怕的寂静,他低头帮她继续解下令牌,然后悬在手上,问:“此物,你当真要还给我?”
阿泽一愣,郑重点头。
吕熠像是在原地定了一会,唇微微嗫动,良久才吐出低沉的答案:“如你所愿。”
他说着,手也从身上取出一块青玉来,递向她手中:“还你。”
她下意识接住,第一反应竟是陌生,这雀玉温润的触感,就仿佛不是她带着长大的一般。
对面人只越过她望了眼暗沉下来的天色,道:“天寒,告辞。”
语罢,也未等她回,转身离开。
他很少这样,让她竟就蓦地有些惊心,她微微启唇,似乎想告诉他可以不用还,可脚步却像是被红枫所化的沼泽陷在原地,至此望着他的背影没入霞澜之中,那令尾灿烂的流苏,从未有过地拂过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