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昆海受时斋管辖,罗昆神受时斋斋主指令。时念待人接物一向温和,虽然大多数时候冷着脸,多是因为[时斋斋主]这个名号的威严不能倒。但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时念都不应该对罗昆神是这种态度。
不过嘛,这是时斋内部事,让他们自己解决,他一个外人,没资格和立场评论和插手。
于是在这僵持的气氛里,严冽喝了口甜甜蓝莓酒。放下酒瓶时,瓶底磕在砖块上。
一声轻响。
背对他的时念转过身,面若寒霜冷哼一声:“你倒是喝的挺上头。”
严冽笑笑,果断拍起马屁:“是斋主酿的好。”
时念转过身,看到连音把罗昆往斋内带。罗昆抬头看着时念的眼神,欲言又止,又低下头,跟着连音和竹灵进了花园。
这才多久不见,他头上居然已经生了白发。
坐在脊梁上的严冽又喝了口酒。
时念依旧笔直站着,预感到什么,紧紧盯着斋内大门。
紧接着,刚才还清透的海水瞬间被黑暗笼罩,像是千层乌云堆满天空,看不见一点光亮。时斋所有的引路灯亮起,将斋内映的亮如白昼。
严冽直觉不简单,放下酒瓶站起来,踩过层叠的砖块,立于时念身后。
登高望远,这里是时斋的最高处,得益于神族视力听觉非凡,时念能够捕捉四方动态。笋尖也提起,时念最常去的几个地方,一是栗子树,二是这座时斋楼。
严冽看到了更多。
时斋戒备森严,若是没有几位与斋主亲近的小神迎接,根本无法进入。而此刻,正门大开,大股的黑气涌进来,将整个前院笼罩,连城墙都难以看清轮廓。
而刚才阴暗的海水头渐渐显出光芒,平行海面的一道阵法正徐徐散发金光,不刺眼,但暗暗涌动着巨大能量。
这是……捕魂网?
葬身水里的灵魂无处可去,便由冥界孟婆引阵设立捕魂网。
第一次见传说里的东西,严冽努力地将每个细节都看清楚。
而时念垂在身侧的双手变成抱胸的姿势。
随后,空气中传来一阵奇异的花香,是严冽在时斋上万种花里都不曾闻过的味道。浓香,却又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清澈味道。
时念轻笑一声,回头看他,喃喃说了句什么。严冽没听清,他往前走一步,想要问清楚,身边的时念却纵身跃下!
来不及反应,严冽下意识要抓住她。
直到他整个人腾空,失重感袭来的那一刻,严冽终于想起——
眼前这个哪里是普通人类?
哪里需要他来救?!!!!!
与其关心她,倒不如关心关心自己,斋楼这么高,以他的灵力,落下来保证浑身完好不是难事。但就是——
不知为何,他总是觉得浑身都在疼,眼前竟出现了二十八队办公室的内部装饰,还有他熟悉的办公桌。
人总是会在跳楼前在脑中飞速过一遍此生的经历,但严冽不同,他不是普通人类,稍稍动用灵力,这么高的楼,不会有生命危险。
跳个楼,还能把意识都跳糊涂了?
高速坠落里,周围所有的景物都变得模糊,他睁开眼,看到时念一双含笑的眼睛。随后她抬起手,减缓他下落的速度,巨大的吸力引着他,轻轻落在大门前。
踩地才有真实感,但严冽浑身虚脱无力,裸露的皮肤都是被风割出来的口子。
时念没他个子高,干脆踩上两个台阶,伸出手放在他后颈,手腕搭在他肩膀上,给他慢慢输灵力,缓和他剧烈的心跳。
“刚刚那不是正常的坠落,你每下落十寸,就有一个不同空间和位面的传送阵。”时念手指触他额头,“你刚刚是想回安界局了吧?”
严冽垂下眼,点头。
来时斋的这些天里,虽说他灵力大有增长,也帮着时斋解难,但多多少少心里还是记挂安界局的事。问付哲吧,他也是苦恼地很,说自他走后,再也没出现过城默阵法,线索算是断了。
时念说的没错,他是想回去,但是——
“你看,我说的吧,斋主背着我们把人养在斋内呢。”
时念收回手,警告眼神淡淡扫过去。
“哎呀呀,佛桑你看看她,她用眼神威胁我!!”
严冽转身,看到身后黑雾里站着两个人。
黑雾散去,头顶恢复光亮,头顶捕魂网阵法的灵力再次被加强,发出更加耀眼的光芒。
严冽这才看清这两个人,她们看起来年龄都不大,但用簪子盘发的那位显然更加沉稳。
她笑容标准:“好久不见,念念。”
时念走过去,熟稔地和她拥抱:“佛桑啊。”
佛桑。
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严冽在原地愣了会儿,忽地想起来,这是传闻中的……孟婆?
跟佛桑拥抱完,时念白了衡越一眼,没好气地说:“你怎么来了?”
衡越叉腰:“我怎么不能来?我可是罗昆请来的客人,警告你啊,对我客气点!”
“来的路上我遇见佛桑,就一起过来了?别说,孟婆出场真的好酷,衡越啊什么都不是,”衡越扫了眼严冽,肩膀搭在时念肩上,下巴朝她一扬,用只有三个人听到的音量问,“这不会就是你上次急匆匆离开的原因吧?”
跟在座的任何一位比,严冽都差了太远,看着三个人的眼神一起望过来,他就知道,自己又一次被提及。于是走过来,学着原长兴跟神族的行礼方式,向两人问好。
时念介绍她左边这位:“这是冥界孟佛桑,初代孟婆。”
初代……
那得多少岁了?看起来却依旧如少女一般。
严冽乖乖巧巧问好。
佛桑挑眉,看了时念一眼:“起吧,别客气。”
时念继续:“第二十八代,衡越神。”
严冽复刻刚才的方式,僵直身体,拜会衡越神。
衡越是个拦不住话的活泼性子,她把手插在红色工装裤的大口袋里,匪里匪气地问:“喂,小严冽,你怎么被她骗来的?”
严冽一时没反应过来,懵了:“骗?”
不等严冽说话,佛桑拉着她,先行往花园走。
衡越挣扎着:“哎佛桑啊,我还没问完呢!!”
“别问了,”佛桑笑笑,悄悄耳语,“他根本答不出来。”
衡越被吸引注意力,跟着她脚步往前:“怎么会?时念她啊,哄骗人可有一套了。”
“若是他心甘情愿呢?”
衡越:“嗯???”
佛桑没再多说。
她嘛,毕竟是冥界创世神之一,总要有些别人没有的本事。
目送她们离开,时念才说:“我这段时间太忙,忘记了期限,你要是想回安界局,传送阵就在你房内,随时可以回去。”
严冽顿了顿:“好。”
时念看了眼花园的方向,顺路从土里取上几坛酒,一并带到花园亭子。
等她到时,几人聊的热火朝天。连音已回去继续办事,竹灵嘴甜,气氛倒也欢乐。
见到时念,竹灵迎过去,借着接酒的动作,手指飞快地在时念掌心触了一下:“斋主来啦?这不是衡越神最喜欢的草莓酒嘛,我就说啊,我们斋主刀子嘴豆腐心!”
时念不动声色地看到边上坐着的少年。
骨瘦如柴,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竹灵给他递杯子,他也只是低着头,不敢抬眼看她,然后极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这样的人,灵力却很强,没竹灵厉害,但已在如今的罗昆神之上。
时念转开眼,看向罗昆:“来之前怎么不通知我一声?我也好有个准备。”
“就是要突然,”衡越美滋滋喝了口酒,“不然怎么能撞上你跟小严冽的精彩场面?”
佛桑附和:“我们念念自然是有魅力无限。”
时念无奈:“怎么一见面就说这种奇怪的话?”
三个人一见面就要上演精彩大戏,罗昆刚想笑,却觉得嗓子一阵腥甜,突然转头捂住口鼻,剧烈的咳嗽后,鲜血顺着指缝留下,一滴一滴落进花园的泥土里。
佛桑看着罗昆,眼神黯淡下来。
时念敏锐捕捉到佛桑的表情变化,准备用灵力探测罗昆体内情况。
罗昆抬手拦下她,用袖子擦擦唇边血迹:“斋主,不必了。”
他扶着桌子跪下,朝时念行最重的礼,“这酒,我们稍后再喝,我今日来,便是想告知斋主,我已找到罗昆神候选人。”
“小猴子,你过来。”
极瘦的男孩子学他的模样,伏低身子,跪下来。
罗昆粗喘着气:“我自知,担任罗昆这么多年,没什么功绩,灵力法术都不如你和衡越,但我……一心一意为时斋,此生从未变过!”
“如今,我到飞升之日,雷劫将至,这副破烂身体无论如何也撑不过千古神雷劫。小神费尽心思,找遍罗昆一带,总算寻到这个孩子,继续守护罗昆海和时斋,吾心愿已了,再无人世眷恋!”
“孟婆和衡越,皆是受我邀请而来。”罗昆看着孟婆,笑了笑,“想当年,我继任时,便是您在场,今日身后,便也得由您见证。”
他颤抖着,从怀里拿出卷轴,双手虔诚地捧过头顶,交与时念。
这一交,便是将他这一生都交付出去。
时念迟迟未接,紧紧盯着罗昆神的脸,沉声说道:“若是千古神雷劫,我可以——”
还没说完,天色巨变,海水像是在滚筒内翻涌,时斋都被震了一震。
时念十分坚定,把刚才未完成的话说完:“飞升雷劫看着很难,但若是真的拼尽全力,也有成功的可能,我可以把灵力输给你。”
“你不需要吗?!”
“我还有时间可以修回来!”
罗坤大喝:“若是有人突然进攻时斋呢?!”
时念沉默了。
“大家的使命不同,要守护的东西也不同,佛桑有冥界,衡越有山,你有时斋,大家无法倾尽全力。”
人间的芙海,下了一场暴雨。潮水汹涌,船只停航,深海的最中心有一道连天的黑色龙卷风。天空黑压压死沉一片,仿佛要吞噬这世间所有的东西。
电闪雷鸣,雷劫已至。
他不再等时念的回复,扯过她手腕,郑重将卷轴放在她手心,看她缓缓握紧,终于会心一笑:“好,好,好!多谢斋主!”
他把身侧的小男生往时念跟前推了推:“去,问斋主好。”
小猴子低着头,声音低不可闻:“斋……斋主……好。”
时念把手放在他头顶,按照惯例查看他的过往,彼此额间都显示出时斋印记,时念睁开眼,嘴里碾着两个字:“罗、昆。”
手中卷轴递到新罗昆面前。
新罗昆看了师父一眼,接过卷轴,视如珍宝地抱在手里。
“好,太好了!”旧罗昆神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又看了眼前的好友们一眼,笑了笑,“我这死对头先走一步,各位前路还长,莫急,慢慢走。”
而后,飞身朝向亮起的天空。
“邬安……”
“邬安!”
邬安邬安,这么多年,他几乎都要忘记自己的本名,这两个死对头记的倒清楚。
不过也好,如此一来,他就算没渡过雷劫,也是他邬安的事,不会丢了罗昆神的脸面。
虚无的光亮雷劫里,邬安转身,看着下面的两位挚友,招了招手,无声地说了句话。
时念和衡越看得清楚:
[死对头要死了,你们要开心一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