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栗子树并排生长,各有一半交叠延展,枝干纠缠,但每一根都能找到独有的生长空间,达到一种奇妙的自然和谐。这里天空是纯净的蓝色,大朵云朵悬浮空中,在时斋抬头可见的景色,是城市中极少见到的自然景观。
可还是美不过她。
她大约是神族中最引人注目的那个。
往那儿一站,就能吸引所有的注意。
神族好像生来就会这世间所有的技能,人类的命运由她们掌握,世界的秩序在她们的管辖下成为最井然有序的棋盘。
严冽却想起笋尖说的话:
-“毓主陨落的太突然,斋主匆忙继位。”
-“她那时,年纪还这样小。”
-“很辛苦的,我看着都很心疼。”
从小就被当成继承人培养,很累吧。学各种技能和法术,很枯燥吧。看着至亲离去却又无能为力,很无力吧。
严冽突然想起了桑陵的一则传闻。
说时斋的这位新斋主在继位当天,单枪匹马闯进冥界,让他们找出时毓残留的魂魄。
神族陨落,魂魄早就四散人间大江南北,怎么可能找得到?冥王无可奈何,看时念紧紧握着的弯刀,心一横挡在众人面前,生怕她控制不住脾气就屠了冥府。
最后还是孟婆佛桑出面,将事情平息。
于是又有个传闻,说新斋主玩心大,继位当夜,和孟婆在忘川边喝了一夜的酒。
严冽问过竹灵,她们那晚喝的,应该就是他此刻手中拎着的蓝莓酒。
栗子树低声笑,抖落的花和碎落的花瓣又迅速向上飞舞,“长”回到树干上。放眼整个栗园地上干干净净,草坪翠绿干净。至于花么,只留了时念手中的那一朵。
时念拱鼻子做鬼脸,重重哼一声:“老气鬼!”
栗子树抖抖身子,一颗栗子垂直坠落,“砰”地砸在时念头顶。
时念被砸的疼,捂着头:“……”
她不服输,挑衅冷笑,“记仇鬼!”
栗子树不接她话,知道这是想激怒它,掉下更多的栗子炒了吃。
果然,时念发现栗子树并不上当,弯腰捡起那颗栗子,发觉重量不对,在手里颠了颠,有些疑惑地拿到鼻子前闻。
闻起来么,好像也没有特别的味道。
她转身,看到身后提着酒的严冽,毫无意外之色,小跑着朝他招手:“走,回去炒栗子吃,这颗栗子好大一个!”
栗子树忍无可忍,在身后骂:“傻念!那是马栗,不能吃!!!”
时念停下脚步,气得头脑发昏,隔着老远把栗子丢回给它,砸回原地,让它自己长上树。
也不看看自己是多少岁的树了!!还这么喜欢逗小辈!!为老不尊!!!
这次换成严冽在身后笑。
时念回头瞪他:“笑什么笑!”
严冽敛了笑容,轻抿嘴唇,竟是带了丝哄的意味:“好,不笑。”
时念气鼓鼓地走在前面,腮帮子都鼓起来,像只花栗鼠,严冽实在忍不住,叫住她:“哎——”
“真这么想吃栗子?”
时念还想维持一下神族最后的体面,总不能传出去,说时斋斋主是个好吃鬼,只矜持地绷直身体,装作副不在意的样子:“还行吧。”
严冽始终保持着跟她三步距离:“我以为你们神都是不吃东西的。”
“修行之人,修道越高,体内的能量就越多,吃的东西当然就更少。但是栗子不一样,栗子算零食,不算正餐。”
这言论,像极了二十八队聚餐时,朝希连吃三大盘烤肉,撑得靠在椅子上动都困难,在看到付哲吃甜筒时,又要了两个冰淇淋球。
朝希吃的津津有味:“你懂什么,冰淇淋化了就是水,填胃角刚好。”
说话的语气和神情,如出一辙。
出了栗园,他们走进一条长长看不见尽头的走廊。严冽知道,以时念这种不爱走路的性子,走廊上也都该是看不见的传送阵法,只进入一个,就能进行极远距离的移动。
时念顺着走廊转弯,从廊椅下方伸出的狗尾巴草在空中摇头,她朝其中一只伸出手,那只立刻就飞到她手里,两片绿叶子还叉起腰。
严冽跟着时念,手中提着的酒轻轻碰撞,发出叮叮的闷声。
看不见尽头的走廊只走了几分钟,隐隐能看到出口,严冽心知刚才应是在不知不觉中穿过了无形阵法。
但前面的时念却停了下来。
周围的景色已与刚才不同,从繁花似锦的花园走进了枯木萎靡的树杈园。严冽抬头,发现是伸出的树枝拦下了两人。
时念把手中狗尾巴草放开,它立刻找了旁边的椅子,学时念的样子叉腰抬头,无声地“哼”。
时念看着拦路的桃花枝:“惯坏你了?现在竟然敢来拦我了?”
话音刚落,一左一右两根树枝凑在一起,画了个大大的叉。
[不是!]
路被拦住,时念静静看着它们表演。
两枝干极富有表演天赋,坚硬的枝干此时变得柔软无比。先合力给时念摆了一堆玩闹的花,另一边是光秃秃的桃树——被排挤。
桃树哭泣——非常难过。
桃树跪下哭——开始卖惨。
之后,两根树枝在一起,向时念抗议,质问她为什么还不来跳舞让她们开花。
枝干并排,比出两个叉腰小人:[往常这时候我们都开了的!]
场景一度非常神奇,站着的时念,椅子上的狗尾巴草,和空中两条枝干,统共摆出四个叉腰姿势,像是两军对垒。
身后的严冽也默默叉腰。
这叫什么。
——输人不输阵。
时念解释道:“近日太忙,等正昔生辰日那天给你们跳,好吗?”
两个小人互看一眼,勾住时念小指扯了扯,算是拉钩。又对彼此点了点头,乖巧撤回去。
安慰好桃树,时念回头看了眼旁边想要上前、却胆怯的樱花树,摆出一副恶狠狠的模样:“你!不许学!”
樱花树“嘤”了一声,垂着枝干缩回去了。
严冽又在后面笑。
几次都让他看了笑话,时念心知这形象算是彻底毁了:“你今天是很高兴吗?”
严冽也不否定,大大方方承认:“是。”
他从未见过如此鲜活的时念。
时念白他一眼,顺着长长走廊,走到尽头,进了传送阵。
严冽随着她的样子,一脚踩进阵里。眨眼的功夫,他已身处一间古香古色的阁楼内。
这是个六角阁楼,所有的窗户都开着,从这里能够看到整个时斋的全貌。
北边是庙宇,西边是花园,东边是住宅,南边是办公。
第一次看到整个时斋,他看着两边完全不同风格的建筑,问道:“这里还有西方建筑?”
时念正在看桌上的酒,确认上面刻着的时间:“在我之前,有十三位斋主都很喜欢西方建筑文化,就建咯。”
严冽精准定位到一间像是由玻璃盖筑的西方圆型建筑,仔细看了一会儿:“那个,不像是住的?”
“那个啊,”时念正拿起酒瓶,拖在掌心,连眼睛都没抬,“那里面都是我的东西。”
她按下桌边的一个按钮,从上方伸下来一个梯子,“来,走了。”
严冽转头,时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成了便于行动的绿色背带裤,踩着梯子往上爬。
这里是阁楼顶层,再往上走,就是阁楼的屋脊。
他没多想,拿着另一坛酒,跟着时念上去。
没有木质窗户的遮挡,视野更加开阔。把手举高向上,仿佛就能触到清澈的海水。时斋明明在海底,抬眼却能看到穿透进来的光。
时念坐回熟悉的位置,背靠阁楼特意立高的脊饰,双脚分开,脚跟搭着深红色砖块,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晃。
严冽学她的样子,开盖,先闻,再喝。这是她一贯喜欢的甜味,不管是茶还是酒,都一样。
两人同靠在一根雕花脊饰,虽然坐的方向不一致,但肩膀还会时不时蹭到对方。
时念坐的位置正对时斋大门,能够看到忙碌的小神们。严冽则相对安静许多,他眼前只有绵延的一整片花海,他从下面的指示牌认出,这个方向,是桑陵。
这实在太过安逸,他不禁回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针锋相对还结了梁子,他失笑:“挺奇妙的,我从没想过我们居然会坐在一起喝酒。”
时念抿了口酒,蓝莓的甜溢满口腔:“[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听过吧?”
严冽嗯了声:“有个问题,神族是不是知道人类世界所有的事?”
“所有?”
“比如,见到一个人你就知道他的前世今生。就像你第一次见白伦,就说他是因为几代人的福德,才进了安界局。”
时念手里的酒已下去一半,她酒量不太好,不敢再喝,只把酒瓶拎着。听到严冽的话,竟笑了:“那是我临时查的,世界上这么多人,怎么可能把每个人的事都记得清楚?”
“神族的确有可以随意探查的能力,但我们的存在是维持整个人类世界的平衡,非必要事务,不能插手。”
“你们有秩序,我们也有规矩。有些可以说,有些不能说,我们心里清楚着呢。”
严冽问道:“那你们这种规矩,也是一代传下来的吗?就像是——”
他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就像是……老一辈教下一辈那样,一字一句教做人和规矩。
时念看他一眼,抱着酒瓶的手指来回摩挲瓶身,她笑着别开眼,眼圈有些红,随后又说:“是,但我不是。”
严冽自觉把话引到这个方向实在是不太礼貌,他想要扯开话题,却听时念继续说道:“好多东西,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呢。”
严冽知道,这个她,指的是时毓。
“告诉你一个秘密,”时念手肘撑着膝盖,感觉到肩膀相碰的男人正侧头看她,她努力把眼睛里的湿意憋回去,“她其实,是我妈妈。”
严冽有些意外。
“她这辈子没有丈夫,但有我。”
“我是她用心头血和灵力养在竹林里的灵胎。”
难怪,所有人都说时念成神太过容易。神族后代,生下来就能够拥有极高的灵力值和天赋。得众人羡慕,不用修行,年纪轻轻就这么厉害。
但背后有多少苦,他们从来不会过多了解。
“我妈妈很不想让我当继承人,但没办法,历任继承人由凝钟选定,谁都无法更改。”
时念指着身后的阁楼,“那个藏书楼,里面的每一本书我都看过不下五遍。我是未来的斋主,我肩负的不仅是一个小小时斋,还有整个人类世界。”
“我也很累,我也不想,但这是我的命运。”
严冽知道人类世界一直在对时间和空间进行研究,有更厉害的学者已经提出平行空间理论,时间向前,空间也被分为无数个瞬间。按照这个理论,每个人的未来早已确定,当下也只是依照轨道向前行进。
神族也是如此吗。
明明在传说里,他们这么威风。
时念手边的酒瓶已经空了,她抬手捂住眼睛,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受控,埋在心底里很久的话只想对眼前这个人说:
“这是她用命守护的地方,我也要拼了命守着。她死后,灵魂散于人间九州大地。我爱她,就要爱那片土地,和那里的人类。”
严冽不知该怎么安慰,有些手足无措:“你做的很好了,毓主要是看到,一定会很欣慰。”
时念突然抬起头,眼圈还微微红着,视线却定格在时斋大门。
来了两个人,一个是中年人,腿是瘸的。跟在他身后的是个少年孩子,低着头,看不见样貌。
他们在大门处停留一会儿,由小神引进斋内,竹灵小跑着过去迎接,看起来应该是个很重要的客人。
竹灵找不到时念,发了个寻人符。
时念缓缓起身,在符纸飞来时双指夹住,上面写着:[罗昆神至]。
寻人符纸在她指尖化为灰烬,时念已完全恢复到往日的冷静,好似刚才的脆弱和无助只是幻觉。隔着极远距离,时念和罗昆遥遥对视。
下一秒,时念发符回去,上书两个大字:
[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