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都太学院建于京郊御道之东,背环宿雁山。
当今圣上重文,即位后屡屡扩建太学,致使太学规模愈大,学室共千八百间,一直延至开阳门外。
寒门子弟可通过考试入太学读书,此外,元璟帝还下诏令京中各亲王,各高官家中及岁嫡子,无论科考与否,皆要入太学读书。因此,这太学院中的学子,有不少身份尊崇之众,上至皇亲贵胄,下至京官子弟,平民学子,一应有之。
乌烟瘴气得很。
李慎玄派来接他的马车很是宽敞,厢中有两排阔皮软椅,中有一方小案,摆放了几道桃酥小点。许是知沈玉叶畏寒,车中还备了大小不一的铜花雕手暖炉,烧得正暖乎。
沈玉叶怀中捂了个手炉,坐在小案前,半撑着脑袋,正昏昏欲睡间,就听见车外传来了切切的啐骂声和脚步声。
沈玉叶懒得去看,照旧打盹儿。
他晓得,必是又有那些个好事的学子追在他的马车后头妄说闲话,但又到底不敢得罪他这位“颇受荣宠”的端王世子,所以只好私下咒骂以此泄愤。
沈玉叶觉得好笑,窝了窝身子,将自己陷进软椅中,正准备重新酝酿睡意,突觉马车车身咯了一下。
有人用石块砸中了车轮。
外头随行的小太监立时变了面色,刚要派护卫去追那两个惹了事就逃的学子,就见车帘被一双素净如玉的手掀开。
沈玉叶神情淡漠地摇摇头,示意他们不必再追。
他犯困,只想快些回去。
然而,他的这个觉却没有睡成。
起因便是那沈玉叶的贴身小厮,松觉。
松觉是端王沈兆兴派来太学伺候他的,说是书童兼着仆人,其实,不过是个留在他身边的暗哨,负责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沈玉叶回去时,就见松觉拿了个发黄的纸本,立于台阶之上,脚底生灰,看样子是在专程等他,且已经等了很久。
待李慎玄的人一走,松觉便收起了恭敬的嘴脸,拦住欲要回屋的沈玉叶,冷声质问他道,“前日晚,世子去了哪里?”
沈玉叶心里打了个突。
“今个儿一早,太学护卫例行巡山时,在宿雁山道的林间发现了一个赶马的车夫尸体,这车夫兜里有一锭银元宝,底上印了万昌商行的戳印,世子,万昌商行可是咱端王府上的产业,王府的银子何故会出现在一个腌臜车夫的身上,那车夫又何故会死在出太学下山的必经之道上,请世子给我一个解释,我好去回禀王爷。”
松觉见沈玉叶不答,便就当着他的面,翻看起手中的纸本,威胁之意甚重。
那上头,记载了沈玉叶在太学的所有行踪。小到寻常课后的漫步遛弯,大到他每一次奉诏入宫,全部记录在册。
“我要进屋。”
沈玉叶疲累地掀起眼皮,睨了松觉一眼,打起手势道。
“请世子解释。”
松觉寸步不让,伸臂拦住沈玉叶。
沈玉叶也失了耐性,态度强硬,执意要进屋。主仆两人一番胶着拉扯间,沈玉叶的后背重重磕到廊檐下的红柱上。
沈玉叶痛苦地弯下腰,双眉几要紧蹙到一处,苍白的唇瓣也顷刻间抖如筛糠。
他从东宫领到的,不止是德成赏的那两巴掌。
暴怒的德成在掀翻桌案后,仍泄愤似的将他掴倒在地,猛踹了几脚。沈玉叶的腹部和背部都受了伤,锦袄下,是层层叠叠肿-胀到发黑的淤青伤痕。
太疼了。
身子上的伤被这么一撞,好似一瞬放大了不少,彻底撕破了沈玉叶强装出来的平静。
昳丽的面容疼到近乎扭曲成一团,沈玉叶扶住廊壁,才勉强站稳,他抬头,湿漉漉的眸子狠瞪向咄咄逼人的松觉。
“既然世子有所隐瞒,依着端王府的规矩,今日便就在外头好好反省,晚膳也不必再用了。”
“待世子何时想明白,跟我说实话,何时才准进屋。”
松觉此时也住了手,他摇摇头,转身回房,还将门从里头栓上了。
沈玉叶被彻彻底底锁在了房外。
其实沈玉叶身为端王世子,又常得太子关照,所以在这太学院里本是颇有殊荣的。他才入太学就升至了上舍,所住学舍也独门独户,有单独的院墙,所以才不至于被人看到他一个堂堂世子,却竟被自己的小厮罚在房外思过的情形。
直到那两扇朱门当着他的面轰然闭合,沈玉叶才后知后觉地揉了揉冰凉的脸颊,泄了力似的,拖着身子,坐到门前的石阶上,可只坐了不稍半刻,便就架不住睡意了,只想躺上一躺,缓缓酸痛。
他身上伤多,只能侧过半边身体,蜷缩着趴在地面上,可这冬日里的天儿,晚得偏又早,没一会儿功夫,就不见了日头,朔风一吹,冷得沈玉叶直打哆嗦。
他其实是有点儿犯蔫的,从昨夜入东宫后便就被宫人带去沐浴更衣,焚香作祭,再被带去德成殿中书写祭文,还遭了这么一通毒打,早就快要撑不住了,可这雪才将化,一滩又一滩的冰水浸至皂靴脚底,让他遍体发寒,沈玉叶明白,若是他在这天寒地冻的外头果真睡上了一夜,怕是明晨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沈玉叶只好跺跺发僵的脚,强自打起精神起身,绕着院墙散起步。
“玉兔交时当得意,恰逢枯木再逢春…枯木…逢春。”
沈玉叶吟的这首诗,是小时某次同沈金枝逃家去庙会偷玩时,他顽皮地抱住庙里的解签筒不放,被气急败坏的老和尚追了一路,将好掉了一支签被沈金枝捡到,念给他听的话。
他那长兄,好像总不会生气似的,一面牵住他的手,一面代他向庙里的师傅们一一道歉,最后出寺庙时,却将一直藏在袖里的那支签拿出,冲他扬眉一笑。“小叶,这是你抽中的签。”
“我?我也抽中了签?!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小玉叶满脸期待地望向自己的长兄。
“这首签诗的意思是叫我们平心运气,静候时机。”
“便是暂时困厄,只要待到春日,便就能枯木生芽,逢凶化吉了。”
“小叶。”
沈金枝揉了揉小玉叶毛茸茸的脑袋,“你抽到的是上签。”
月光晃晃,吹动树影婆娑曳曳,沈玉叶在暗影中,悄悄张开嘴,略显嘶哑的声音,从许久未曾用过的喉腔中轻吐出字。
“枯木逢春…”
冷风灌入口中,沈玉叶却趁着风声正大,将自己的声音也悄悄放大了些许,颊上不知是因为冻的,还是因着兴奋,竟泛起了两弯酡红。
“我抽中的是上签…兄长…我是上签…”
“枯木逢春…”
“枯木…会逢春…”
沈玉叶反反复复,叨念这句话。
他许久未曾开口,几乎快要忘了如何说话,笨嘴拙舌,却根本停不下来。
他想说话。
他想听自己的声音。
沈玉叶痴了似的,沐在冷风中,也不知自言说了多久,仍不知疲倦。
原本喑哑的声音,也愈发流畅,渐渐恢复到原本清润好听的嗓音。
然就在这时,只听“啪”地一声,一支金簪,从他的怀中应声掉落到地,又被风吹得哐啷啷滚出好远。
沈玉叶倏忽闭嘴。
下一刻,沈玉叶却像是疯了似的,弯下身子去寻那支金簪。
奈何这金簪实在太小,天光又太黑,而他的眼也因着昏厥在一阵阵地发花,根本看不清眼前这雪水四淌的地块儿,他甚至绕着这间并不算大的院子,寻了一圈又一圈,也没能找到金簪。
偌大的庭院,只剩下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
最后,沈玉叶只好放弃。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抽干了周身仅剩下来的精气神,颓然倒在雪水中,难过地阖上双目。
那支簪,是他那亡故兄长沈金枝的遗物。
亦是当朝德成太子送与他兄长的定情信物。
前世,在兄长故去之后,他曾偷偷将这支本该随兄长一起下葬的金簪找到,藏了起来。
直到摔下山崖身死前的前一刻,金簪仍被他藏在胸口,好好安放。
这一世重生后,他第一眼便看到了这支摆放在床头的金簪,被从前的沈玉叶仔仔细细地擦拭清洗过,还为脱色发沉的部分,重新上过金粉。
想来,也是格外珍惜。
可是再看到这支金簪,沈玉叶却只觉可怜。
他留下这支金簪,就是想代替长兄的身份活下去。
可他代替不了。
他终究不是沈金枝。
沈金枝不会如他前世一般,被人弃如敝屣,毫无留恋地扔下山崖。
更不会如他一样,直到身死,也无一人为他叹惋过一句。
重生后,他留下了这支金簪,便是想提醒自己,前路难走,但无论如何,他不想再重蹈前世覆辙了。
可如今,这支簪居然就这般丢了,是否上天也在冥冥之中暗示了他些什么?
沈玉叶无法参透。
他只知,刮向他的冷风好似愈发冰寒,而他的头好似也愈发昏沉,他不能睡过去的,可现在,却根本控制不住了。
疼到发麻的十指无力地向前伸直弯曲,像是拼命要抓住些什么,可最后,却还是软软垂下,彻底不动。
沈玉叶终是在寒夜之中昏厥,失去了意识。
唯余两行热泪,沿着下颌不住滑落,砸在将化的雪水之中,再不堪见。
他在为前世的自己落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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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责罚(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