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阳山的深处,原本断断续续的妖兽吼声,成了此起彼伏的狠厉咆哮。震天的声音宛如天雷一般轰鸣在天际,似乎要掀翻整个山头。
一处密林围绕的空地里,带着獠牙的白毛兽飞跳在空中,像是猫捉老鼠一样,扑向了赵景行站立的位置。随即毫不留情地张开巨大的嘴,用一边锋利的獠牙狠狠嵌进这个无畏人类的肩上。
和它周旋良久,似乎已然脱力的赵景行却抢先一步迎了上去。在白毛兽想要撕烂他的时候,一手拽着兽口,另一手暴起用力,生生将它另一旁的獠牙给掰了下来。
随即手起旋落,就着白毛兽咬住他的姿势,将闪着寒光的獠牙狠狠插回了白毛兽的眼里。
一下子,越发凄厉的声音带着愤怒的啸叫像是要撕裂了天。伴随着阴沉的雨,让周边荡起了毛骨悚然的血雾。
赵景行没有管自己血流如注的肩膀,只一拳拳砸在奄奄一息的妖兽头上。任凭自己的血和妖兽的血混杂在一起,颤悠悠地踉跄爬了起来。却没有往回走,而是拖着妖兽,朝着深山里继续艰难而去。
再远一点,再远一点……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和妖兽斗一次了,能做的,就只是走得更远一点,将它带离自己的村庄。
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弥漫在鼻尖。赵景行知道有自己的,也有那头白毛兽的。被他拖动的白毛兽逐渐从不断挣扎的吼叫声变成了怯弱的呜咽。他却充耳不闻,就这么任凭伤口互相牵连着,拽着它不知道走了多久。
却在怔然举头的那一刻,冷不丁地望见了头顶的一轮圆月。
赵景行有些无助地张了张嘴,一下子就没了力气,倒在了那只半死的妖兽身上。
因着下雨,苍白的月亮上半笼着一层轻纱。从厚重的云层里露了出来,皎洁润泽,像是自己偶然吃过的鸡头米。只融融一扫,便洒落一地的水色光芒。
照亮了黑沉的夜,却照不亮赵景行那漆黑又绝望的眼睛。
赵景行的父亲,生前是个书生。教过他守得云开见月明。可是月亮出来了,到底什么时候才是月明?
他从听见这只白毛兽悲戚的吼叫时,就知道弥阳村要完了。
自己拼上一条命打死的这只妖兽,却不是吼声最大的那一只。自己越往山里走,身上这只半死的妖兽就越发害怕……
这山里,还有着连妖兽都害怕的东西……,那比自己还不如的那些村民,又怎么能够挨过去呢?
这世上,到底还有谁能够救救他们?
如果有人可以救救他们,就好了……
…………
月上中天,剩余的妖兽咆哮声也不知不觉归于了寂静。可不知道过了多久,可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森然恐惧却不期然爬上了赵景行的心头。一点点,侵蚀着他仅剩的骨肉和意识。
赵景行便察觉到了它走到了自己的身边。下一刻,令人作呕的血色腥臭从近在咫尺的地方飘来。比白毛兽还要庞大的身形笼罩住了惨淡的天空,蕴含着食欲的压抑吼声,似乎已然宣布了他的死亡。
赵景行已经再没力气还手了。没有理会面前庞大又漆黑的影子,却突然朝着本该落在自己眼里,浮动在云层里的月亮方向微笑了笑。
只恨他出生在泥里,配不上这般皎洁的月,连多看一眼都是奢望。
……
至下一刻,一道带着清泠之气的暗香幽然浮来。
赵景行木然的眼神里只看到似乎月光一闪。下一刻,一道寒冰长剑凌空而出,直直插入自己头顶的妖兽身上。
伴随着方才还垂涎自己的妖兽的痛苦嗷叫声,一人清越立在他面前。漂亮得让人不觉真切的脸上含着笑,迎着月色目光流彩,在微风中宛如摇曳的昙花。
只下意识间,那株昙花便动了,他像是挥毫写意一般,漫不经心地将手中的剑精准又优雅地戳进了妖兽的眼里。
“噗嗤”一声,喷井一样的鲜血在月夜下将这株纯白的昙花染成了诡异的颜色。待到一阵利刃直直戳烂妖兽后,小山一样的尸体阒然倒塌在他的眼前。
赵景行看到那人身上带着冶艳的殷红血色,晶亮着眼睛,飞身到自己的面前。
用那在夜里似乎能发光一样的莹白手指,贴在了他早就萎垂着的手腕上,艳丽又魅惑眼角微翘着,朝他兴奋道:“明明连练气的基础都没有,却能够靠一身的蛮横灵气,将你身上这头独谷打成这样。少年,你师承哪里?叫什么?”
“我叫……,赵……,景行……”赵景行灼灼望着眼前的人,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费力地抬起自己早已经因为血流尽而干枯苍白的唇,朝人轻轻道。
随后,便再没了意识。
……
“啊?”心里想了良久的名字却冷不丁出现在这里,让苏言下意识地啊出了声。他脸上却没有什么喜悦,甚至把刚才的兴奋给敛了下去。情不自禁地追问道:“你确定?”
只是,少年没有再回答他。早在应了他一声之后,便沉沉地昏了过去。
没有听到回应,苏言又细细打量了他一阵。想了想后便又重新将手探在他的手腕上。把着脉象,探了骨龄,沉思了好一会儿才朝着身后幽幽问道:“听说御虚宗宗主凌空仙尊,修为已达大乘巅峰。不日便要踏入渡劫之境,随时即可飞升。若你是他,你愿意收一个十七八岁尚未引气入体,毫无修真基础,还经脉受损,半死不活的人当徒弟吗?”
“除非我被人夺舍了。夺舍的那个人是这个废物的亲祖宗。”在他动手之前就已经跑得远远的沉月,捂着口鼻回他道。他们这些只采集日月精华的植物妖修最是爱干净,不喜血迹污浊。这段时间跟着苏言一路上,只要苏言提剑开始除魔,沉月就远远地只坠在后边。更别提让他帮忙动手了。
“是吧?”苏言干笑了一声。心想自己也是这么想的。若他不是赵景行,那今日的这个场面,怎么着也得换他一声牛逼。
可他若叫赵景行,苏言一想到还有个更牛逼的。多少也没刚才那么惊为天人的兴奋了,甚至觉得白高兴一场。不过期望再次落空,他倒也没多怅惘。他一路上倒是遇到过不少,像这样同名同姓的“赵景行”。失望惯了,倒也无妨。他利索将赵景行的手腕放了下去,直起了身子,就想要离开。云清就这么大,找一个拥有成为凌空仙尊高徒天资的仙者,即便现在找不到,迟早也会找到的。
倒是眼下这少年,有些可惜。他和妖兽搏杀,半个身体已经被咬烂了。受这么严重的伤,非得仙丹才能救助。可以补气血的仙丹自己倒是有,可他没有炼气基础,炼化不了仙丹的药力。自己也没有办法。
可惜了他一身坚毅胆识,若是能够早些被发现,引气入门,该是一个不错的修者吧。
只是,刚想离开,转眼看到赵景行微微颤动着的胸膛,又有些移不开眼睛。
淋漓着血肉的胸膛,几乎就成了个模糊的肉团。身上甚至还连着独谷兽的身体,竟还这么倔强地跳动。
不行,还是很牛逼!
“你还要在这呆多久啊?”远处的沉月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们,提醒苏言道:“他马上就要血流尽死了。”
“死人又脏又难看,看着干什么?”
“是吗?”苏言那原本就浅淡的神情顿在脸上,像是乍然崩落的雪山。带着凛冽的森凉。他没有反驳沉月,只是在片刻后从储物袋中拿出一枚气血丹,将其捏碎成两半,眼睛眨也不眨地喂进了赵景行早就被血糊得看不清的嘴里。
苏言在现世中,辗转病床二十余年,多少日子忍着痛楚学习生活,哪怕拥有一丝希望,也不愿意放弃求生。最是见不得在别人嘴里轻飘飘被判死刑。
“天生没有机会引气入体,就该死吗?”苏言颔首重新离近,毫不客气地捏着赵景行那脏污不堪的脸,带他微仰,将丹药往里一送。清艳绝伦的脸上此刻面无表情,却透着股难以言喻的倔强。也不管赵景行还听不听得见,咬牙切齿凶残道:“年轻人,你要是真有出息,就别被撑死。”
…………
赵景行醒来的时候,月亮已经西移。夜空之中没了迷蒙的水意,竟然是前所未有的明亮澄澈。
赵景行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移了位,可肺腑的剧痛,却抵不住从里到外撑涨的感觉。像是被人凌迟过后将每一块肉与骨都被人放在油锅里细细炸过。让他忍不住闷哼出声。
却在他发出声响的下一刻,便听到了极为幽然得意的声音。“看,他果然活过来了。沉月,你方才错了。”
赵景行似乎这才发觉到空气中那一抹清泠幽香。他呆了一呆,终于回想起昏过去前的场景,忙不迭朝着发声的地方望去。只看到明亮的火焰旁,轻然坐着一个清丽漂亮的人。
灼如明霞的脸上在凉月之下夺魄生姿,即便是在荒郊野外,可那人慵懒地歪坐在不知从哪里搬来的一方榻上,显得悠闲至极。略带清润明媚的眼睛像是月光下缓缓流淌的溪流。顾盼神飞间,带着股说不清的娇贵妩媚。
赵景行呆呆望着他,只觉得因着他浑身的涨疼都没有那么难受了。他像是魔怔一样,半分舍不得移开眼睛。只听得苏言似笑非笑朝他慵懒道:“你可真结实,流了这么多的血,受了那么重的伤,半粒气血丹没把你的身体撑爆,就这样把你救回来了。”
赵景行没有因为他的夸奖而高兴,只定定望着他。微张了张早已经干裂的唇,心狠狠揪住,尚带着虚弱,无措道。“我……,没有钱。我……”
苏言因着他的话一愣,下一刻便不以为意笑笑。想要下意识地卷卷自己肩膀上的头发,这才想起来,出门在外,自己一头漂亮的青丝被素净的青簪簪住了。只能半撑着下巴,不以为意道:“放心,是我自愿花半粒气血丹的。不收你钱。”
“那……,我有什么……,你需要的吗?我愿意……,给你……”赵景行回忆着自己昏睡前,眼前人望向自己时的兴奋目光。不知怎地,总觉得,若是自己能够有值得眼前的人看上的什么,好似也可以。
“不用了……不过半粒气血丹,不必介怀。”苏言淡望着天际熹微的晨光,略伸了个懒腰,直起了身来。边在这里结了个玄妙的术法,待到一个泛着金光的“苏”字扩散开来,眼看着一点光亮朝着赵景行落去,直至它们全部消散在晨光中后,才轻悠悠道:“我是在找一个人,但并不是你。所以,你于我来说,并无用处。”
赵景行下意识一怔,心中的落寞甚至来不及发酵。只灼灼望着他,带着怯弱轻轻喃了一声:“好,我知道了……”
“喧扰这里的妖兽我已经除尽了,新的苏家印记我也已经结成。若是再有异象,我会发觉的。”苏言回眸望了他一眼道:“妖兽的尸体若是有用,便拿回去让村民们分了吧。不过,若是有人问起谁除的妖。不妨告诉他们,我是苏谨,云清苏家的苏。”
眼前的人说完,便再也不看他一眼。径直离去了。
苏谨……
赵景行咀嚼着这个名字,只眼看着苏言凌空消失在夜空中,像是一场迢迢而来,冷不丁撞在自己身上,却又骤然消逝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