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翊比约好的提前了半柱香时间到来。远远地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他抬起一张笑脸,正欲打声招呼,却在看清来人的刹那倏地面色大变——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被老皇帝心心念念的画像中的美人!
不,是比画像上更美的人。
他瞬间如遭雷击,呆坐着忘了作何反应。原来,这世上竟真有如此美貌之人……那张画像,唯形似耳,完全没有画出美人十分之一的风采!
难怪皇上会一见倾心,不惜发动天下也要替他把人找出来。换做是他,恐怕也——
不,不对,他不应纠结这个,他该想的难道不是为什么这样的美人会从姜洵的后院走出来么?!
莫非真是他的女儿?他不期然想起了仍住在他府上的谢伦。
可不对啊,姜洵的女儿明明已经……正在中堂的棺里躺着呢,而且,也不长这样。如今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又是谁?还是说,这府上藏着什么惊天大秘密?
他的后背泛起细密的冷汗,感觉有张隐秘的天罗地网正在他面前悄然铺陈开来。是神,是鬼,还是妖?
是福,是祸,还是?
他愈想愈是心惊,不由暗暗捏了把汗。
更令他惊惧的是,那如谪仙般的美人绕过回廊,竟又变回了姜洵的模样。
! ! !
元翊哆嗦了下嘴唇,不必照镜子也知道自己此刻必定白色青白。难道这府上,真的住了一只妖怪?这妖怪,还已经取代了姜洵的位置,顶替了他的皮囊?
“它”究竟想做什么?有何目的!
如果现在“它”才是姜洵,那真正的姜洵又去了哪里?被害了么,什么时候?
想到一方朝廷命官竟已被只妖怪暗害,而所有人都无知无觉,他不禁面如土灰,连带着看这座官邸,都透着森森鬼气。如果现在的姜老已经不是之前那个,那他的夫人、他的女儿知道么?不,如今躺在棺材里的,真的是他的女儿么?!
元翊脑中如电光火石般一闪,骤然明悟了那些不可以常理解释的异象。如果,这些都只是妖怪施的法术呢?以神明的名义,将他们所有人都蒙在鼓里。
眼看“姜洵”已经到了,他垂下了眼眸,再抬头时,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姜令仪也如往常一样同他寒暄着:“下官来迟了,还请王爷恕罪。”
如果按以往,元翊此刻早已起身熟络地与她攀谈了,可现在,他却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开这个口。好在姜令仪不疑有他,客套地请了句罪后就聊起紧要的事情来。
元翊哪还有心思听,虽做出思索的样子,可一双眼睛却时不时就往姜令仪脸上瞟,看得多了,自然就引起了姜令仪的警觉:“王爷为何一直这样看下官?”
“可是下官的脸上不小心沾了什么脏东西?”她抬手擦了擦自己的脸,道:“下官瞧王爷欲言又止,若有不妥,可千万告诉下官。”
她忽然有些坐如针毡。这种感觉,只在她刚开始假扮爹爹,不熟练总怕露馅时出现过。
元翊连忙收回视线,道:“没什么。本王看今日天气尚好,不如移步后园,赏赏风景。不知姜老可有空闲?”
“王爷雅兴,下官自当作陪。”姜令仪爽快地答应了,陪他前往官邸的后花园。
元翊与她并排走着,刻意慢她半步,观察者她的身后是否有影子跟随。还好,是有的,那便不是神鬼了。他深吸一口气,思量着是妖的话,该用什么方法逼她现形。
“姜老,本王有个不情之请。”他说道,谨慎地观察着眼前人的反应,“令嫒的遗容,可否令本王一瞻?”
姜令仪不料他居然会提出这个请求,为难道:“这,恐怕不妥。”
她无奈地冲他笑笑,道:“王爷您也知道,拙荆她看眼珠子似的镇日守着,寻常人连接近都不能,更别说开棺了。下官不便答应,实在是怕伤了她的心,再者,也恐惊扰了亡灵。”
“这样。”元翊理解地点点头,道:“是本王唐突了,姜老切莫放在心上。”
看来还须另想办法。
从县衙出来后,他长舒一口气,回到王府,又被人拦住说:“王爷,谢相公他又犯癔症了,您快去瞧瞧吧。”
元翊心思一动,抬脚向谢伦房内走去。
谢伦见到他来,犹如见到了救星,当着众人的面扑过去抱住他的大腿喊道:“我看到她了,我看到她了!我真的看到她了,真的!”
“得,看来这回病得不轻。”王府中人议论着,想要将他从自家王爷身上扒拉下来,免得这人情绪过激伤着王爷。
元翊却制止了他们,问谢伦道:“你看到她了?在哪里,什么时候?”
谢伦一听王爷竟然相信了他,还向他询问,激动得语无伦次,直勾勾瞪着元翊说:“就在刚才,官邸后院,我偷偷爬上墙头看见的。”
元翊低头,看到了他衣衫鞋面上蹭到的尘泥,还新着,看来他刚刚的确去过官邸,可能就在他于室内等候的那阵子。既然如此,他们见到的“人”,应该是同一个。
“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么?”他问,循循善诱。
谢伦眼神发直,呆呆地说:“她好美,真的好美,原来我的那幅画连她一半的风姿都没画出来。我果然不擅画美人,真是太失败了,怪不得美人一直不肯露面,一定是气我把她画得太丑了。”
说到这里,他猛地一把推开元翊冲回房中,伏案重新作起画来。
“王爷,这……”小六有些不解王爷为何要陪谢相公说这些,他咋感觉这人的癔症更严重了呢。
元翊起身,掸了掸袍子,道:“就让他画吧,不要打扰他。”
谢伦这一画便是充耳不闻窗外事,完全陷了进去,甚至连饭也舍不得吃,觉都忘了睡,一门心思画画,誓要将美人最动人的一面描绘出来。
元翊再进入他的房间时,地上的废稿已经铺了满地。他捡起一张看了一眼,问:“相生,这张有何不好?你要扔掉它。”
“不好,不好。”谢伦头也不抬道:“连形也不似,要之何用。”
那美人必是瑶台仙子转世,九天玄女下凡,月容花貌,仙姿绰约,故而他这凡夫俗子之笔才难以临摹其风采。他笔下的美人,和本尊有云泥之别,本尊恰如江上的惊鸿,而他画中的,顶多只能算作一只灰雀,甚至连灰雀也算不上,只是脚爪下的那点污泥。
到底该怎样画,才能复刻出美人真实惊艳的模样呢?他痛苦地抓了把凌乱的头发,继续埋头挥毫。
元翊挑出最像的一张,卷入袖中收好去了。
今夜,他务必要搞清楚那躺在棺中的究竟是谁,是不是如他所想的那样。
他挑上身手最好的玄明,在子时过后悄悄潜入县衙官邸,迷昏守卫,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摆放着“姜小姐”棺木的中堂。现在,这里已经变成灵堂了。
玄明搞不懂自家王爷要做什么,梁上君子,偷鸡摸狗?太耸人听闻了,怎么看都不像王爷能做出来的事。可他们现在的举动,好像正是如此啊!玄明数次想要张口,都被王爷的眼刀堵了回去。
算了,摸都摸进来了,王爷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好了,他自暴自弃地心想。
“玄明,开棺。”王爷吩咐他。
什么?!
玄明怀疑自己听错了,掏了掏耳朵,忐忑地问道:“王爷,真要开、开棺啊?”
他不禁吞了吞口水,感觉头上的冷汗都要冒出来了。死者为尊,逝者为大,他们真这么做了,就成了损人阴德的缺德玩意,说出去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王爷,这,恐怕不太好吧。”他试图劝说王爷大打消这个过分的念头。
元翊不再管他,自己上手一根根拔起了钉子。
玄明瞪着大眼冷汗直冒,又惊又怕,可也不能就这么干看着,让王爷自个儿动手啊。他犹豫再三,终究还是一咬牙,闭着眼上了阵。
一根,两根,三根……
第八十一根钉子被拔出后,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齐力一点点挪开了沉重的樟木棺盖。
玄明又吓得闭上了眼,呼吸也屏住了,生怕闻到令人起鸡皮疙瘩的气味。意外的是,并没有,他鼻中不曾嗅到一丝异味。
“放心吧,不会有的。”元翊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道:“如果尸身真腐了,仅凭这口棺材是盖不住气味的。”
玄明尴尬道:“也是。属下差点忘了,姜小姐可是受神明庇佑的人。”
元翊没有说话。依他的猜想,这里头躺着的只怕并不是什么姜家的小姐。他闭眼定了定神,借着窗外的月色朝棺内看去。在看清棺中人面貌的那一瞬间,他整个人呆立当场,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居然是姜洵。居然真的是姜洵!
和他猜测的一模一样,这棺中的人,竟然真是姜洵,那妖物果然把他害了,顶替了他!
他何时遭此毒手?难道从戎族回来的,自始至终都是他么?那姜家的小姐又去了哪里,也被偷偷暗害了么,尸身又在何处?
元翊心头充斥着太多疑问,扶着棺木的手冷如坚冰。他甚至开始觉得恐怕连姜夫人都是妖物所化,或者被妖物蛊惑了,不然的话,为何察觉不出不对劲?爱女亡故,她表现得也太淡定了些。
如果妖物精通障眼法的话,那么他目之所及,眼中所见,还有什么是真实的?如果任凭妖物的法力继续壮大下去,是不是就连整个人间都将置于它的掌控之下?
不行,这也太可怕了。他真正地感到了骇然。
玄明见王爷一直没有动静,壮着胆子也朝棺内看去。这一看,险些把他三魂七魄都惊飞了,抖着手指着棺木说:“王爷,这,这,不该是姜小姐么,怎么会是姜老爷?”
如果躺在这里的才是姜老爷,那他白天才见到的又是谁?!
难道姜老爷会诈尸,晚上死,白天活?他的心砰砰狂跳。旋即又觉得这么想也不对,那姜小姐呢,舍身为民大义凛然的姜小姐又在哪儿?
他牙齿打颤,怕得说不出话来。
元翊阖上棺木,一言不发地将钉子一根根重新凿了进去。玄明想帮他,手脚却软得抬不动。
“不必,我来。”元翊沉声提醒:“这件事未查明之前,给我烂在肚子里,回去后,一个字也不许向人提起。”
“属下晓得。”玄明战战兢兢地连声答应。这事儿实在太诡异了,便是王爷允许,他也不敢对别人说呀,万一说得多了,引鬼上身了可如何是好。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无比沉默。玄明听着呼呼的风声,心中恐惧尤甚,当夜也顾不得人耻笑了,急急地睡回了侍卫营的大通铺,硬是挤在了小六他们中间,感受到左右皆有人气儿,他才安心了。
他这番举动很是受到兄弟们一阵揶揄,不停地有人同他开玩笑道:“哟,这不是咱们玄大老爷么,多日不见,咋啦这是,嫌单间睡得不舒服啊?”
“屁,瞧他吓得那屁滚尿流的样儿,八成是王爷威逼他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有人接着话茬调侃。
“哈哈哈哈”。
一伙人在玄明的怒目圆睁中笑得逐渐放肆。
“滚!”玄明喝退他们,蒙头裹紧了被子,不住地默念“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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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令仪是在第二天一早,看到棺木上的蛛丝马迹猜到的。
问起两个守卫,都说一切如常,并无人来,可她仍嗅到了一丝不妙的气息。再联想到宁王近日看她时怪异的眼神,她很容易就猜到他必是察觉到了什么。
这口棺木,昨晚一定被人动过。而有本事动它的人,非宁王莫属。
只是,究竟哪里出了纰漏,才引他起了疑心?
当她在镜中看到自己的容貌时,一切都明白了。
爹爹为她施展的障眼法,竟然失灵了。她原本的那张脸,又回来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不知道。但她确信宁王一定是看到了这张脸,所以行为举止才会变得古怪,不惜夜访中堂,开棺看个究竟。
一夜过去,难知他心中作何想,但大约不会是什么好的想法。假如他已将她、将她的家人视作妖孽,她又该如何自救?他是高高在上的王,而她,除了这道来自爹爹的障眼法之外,并无别的法术护体,他想她死,很容易。
姜令仪迅速做出了决断。
待重新恢复成爹爹的样子后,她如往常一样告别娘亲出门,疾步走向宁王府。通传入内后,宁王果然正在书房中等着她。
姜令仪掩上房门,行礼道:“下官,不,臣女见过王爷。”
元翊纹丝不动,一夜未睡的眼尾有些发青,盯着她:“你究竟是何方妖孽?”
他抓紧了沉香木的手柄。
“回王爷,臣女是人,不是妖孽。”姜令仪答道,知道他不会轻易相信,又将事情的缘故解释了一遍,“爹爹不忍见臣女入宫陪侍七旬老翁,这才想出这么个主意,将臣女容颜大改,以避祸端。后来,同样不忍见臣女和亲外族,又决定顶替臣女……”
“等等。”元翊打断她道:“容颜大改,顶替,是那么容易办到的么,这些,你该作何解释?”
“这,臣女不知,大约是爹爹的机缘吧。”姜令仪垂眸道:“信与不信,全在王爷;要杀要剐,也全在王爷,臣女无以为辩。”
长久地接触下来,她已深知他的秉性。她在赌,赌他的一颗仁义之心。
元翊果然没有发作,只是深深凝视着她,末了才出声道:“你这障眼的法术何时消失?”
他想待她露出本来面貌,确认她究竟是人是妖。
姜令仪苦笑:“臣女亦不知。若臣女能随心所欲地掌控它的话,就不会被王爷瞧出破绽了。”
元翊沉思半晌,算是接受了她这个说法。
“玄明,把东西端进来。”他朗声冲窗外道。
玄明躬身进来了。见到屋内的姜令仪,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将一盆通红的水放在了她面前。
“这是?”姜令仪皱眉瞅着它,神色古怪。
竟是一盆狗血。
她忽然有些失笑。当日她和娘亲用来给爹爹照的狗血,兜兜转转竟重新用回了自己身上。
“王爷,臣女真的是人。”她低头看向水中的自己,毫无胆怯之色。
水中的她,依旧长着一张山羊胡的脸,是爹爹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