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禮州裴府院落中,乌云猫从树枝上轻盈地跳落,惊得端茶路过的家仆险些失了手将盘子打翻。家仆低头瞥一眼,没敢发怒,只倒吸一口凉气重新将那茶水端至院内。
乌云猫不知自己惊了人,只高仰着脖颈慵懒地朝石子路上走,先是一步一步不紧不慢,仿若散步般悠闲惬意,途经花丛时却忽而加快了步伐,继而朝着花丛中的蝴蝶扑了过去。
裴归渡从营中归家时,瞧见的便是这么一幕。
他在石子路边停下脚步,抬腿跨过花丛,俯身弯腰一把将那扑腾得正欢的乌云猫抱了起来。
乌云猫脚下猝不及防腾了空,蝴蝶没扑着,自己还叫人捞了起来。它抬起前爪去抓抱它的人,并怒嚎一声表达不满。
裴归渡见状也不恼,只将它抱在怀中,继续往石子路上走,一边走一边用另一只手去拨弄乌云猫的脑袋,嘴里还不断呢喃道:“你主人怎将你独自丢在路边,也不怕你趁人不注意跑了……”
乌云猫是裴归渡年初时送给乔行砚的生辰礼,他说这猫躺在笼子里的时候看着慵懒,摸起来却狠得紧,不亲人,甚至总抓人,看人的眼神中也总带些蔑视,仿若高不可攀。裴归渡当即便想到了乔行砚,买来送给了对方。
乔行砚见到这猫第一眼就喜欢,即便他面上并未如何表现,但至少没有出言揶揄。
这乌云猫也给面,虽然买的时候性子坏了些,但在乔行砚怀中时,却是十分老实,仿佛只是单纯不喜欢裴归渡一般,着实叫他难堪。
乔行砚将这猫抱在怀中睡了一夜,第二日便给这猫赐了名,名叫白玉。
起初裴归渡不解,为何一只通体乌黑的猫要叫白玉,实在违和,直到后来他看到了马厩中的汉月,他才反应过来。
汉漠斜阳天色晚,月影白星照玉盘。独饮浊酒空对看,只待越关渡林湾。
院中亭内,五人围坐在石桌前,一人立于其中一人身侧,桌上摆放着新换的茶水以及一堆分发好的牌九。
江淮先发制人,先众人一步掀开自己面前的四张牌,在旁人不知他牌面的情况下,他皱起了眉。
江淮看着手中的两张杂五、一张天牌和一张高脚七愣了神,最终向身后站着的兰若投出了求助的目光。
兰若大发善心地瞥了一眼对方的牌,最终没有说话,只往旁边退了一步,走到了乔行砚身后。
江淮心如死灰,将自己的四张牌全部盖下,道:“还是你们先吧,我最后翻,也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至于么?又抽到什么烂牌了?”萧津见状不以为意,只随意地拿起了自己面前的牌,两张杂九、一张天牌、一张杂七,他面不改色,将两张杂九盖着推出去,只等大家都准备好后翻牌,“我准备好了,各位请。”
言罢,其余三人也一同拿起了面前的四张牌。
文修坐在乔行砚身旁,此刻面色并不算好,他不怎么会玩推牌九,搭配出牌全凭运气,看什么顺眼便出什么。偏巧这人运气不知是随了谁,总能赢一输一,两个时辰内近半都在平局,另外近半是将要赢。
文修看着面前的牌,最终还是选择了瞎蒙,将两个长得一样的牌盖着推了出去。
宋云早年在京都城时时常会与醉君阁中的世家公子推牌九,是以此局于他而言并不算难事。他掀开面前的牌一看,将双和盖着推了出去。
作为府中的主人,乔行砚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坐庄之人。起初众人还提议轮流坐庄,直到他们发现,此人不论是否为庄家,总能赢他们,宋云便撺掇着众人一起将他摁在了庄家座上,企图联合对抗他。
乔行砚拿起面前的牌,见面前四人皆将准备好的牌推了出来,便也将四张牌重新盖下,推出了最左边的两张,道:“各位先请。”
四人面面相觑,最终萧津先将牌翻开,道:“杂九,下一位。”
宋云坐在萧津右手边,见状也翻开了面前的牌,略显得意道:“双和,不求赢,只求平。”
文修看不懂,翻开了面前的牌,众人仔细一看,竟是双人,比宋云的牌还要大些。
宋云见状看一眼身旁面不改色的文修,揶揄道:“文修,你当真不会玩么?莫不是连同你家公子一起诓骗我们的吧?”
文修回视对方,理直气壮道:“这不是看运气的么?”
宋云冷笑一声,道:“对,对,看运气,那就看看你家公子这局是不是还有那个好运气。”
乔行砚不以为意地看对方一眼,随后将视线移向身旁的江淮,确认道:“你真的不打算先开么?”
江淮被问得没了底,手按在牌面上,赧然道:“我的牌真的非常小,感觉以你的手气,我似乎不需要翻了。”
乔行砚微微偏头,食指指腹按在推出的牌上,道:“一起翻?”
江淮思忖片刻,最终像下定决心一般,道:“好,那就一起翻!我倒要看看,你还能翻出什么牌来。”
言罢,二人便一同翻开了面前的牌,江淮是两张杂五,目前场上最小。
乔行砚将手移开,两张地牌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他看也不看便将另外两张也翻开,全然不顾众人愣神的模样,亦不顾旁人根本没有将另外两张牌翻开,只道:“丁三配二四——绝配。”
众人还未从双地中回过神来,又一齐起身趴到石桌上,仿佛凑近了看,桌上那两张牌便能改变一样。
乔行砚身子微微向后仰,看着靠在石桌前的另外四人,面上显现出一丝笑意,颇为无情道:“双地赢一局,至尊赢一局,不求平,只求赢。庄家通吃,诸位承让。”
所谓牌九,天地人和,梅长板斧,双牌共出时依次由大到小排序,天牌分居二地,便以双地最大,是以第一局庄家赢。而在天地人和之上,属丁三和二四最大,此二者分而小,合则最大,是以不论其他人的牌为什么,都是乔行砚赢。如此一来,四牌分两局,庄家通吃。
宋云掀开自己剩下的两张牌,彻底放弃了,抱怨道:“乔临舟你使诈的吧?上一把双天双长,这一把至尊双地?好牌全在你那儿了?甚至都不需要搭配,直接便能通吃?这牌是不是被你做手脚了?你都跟裴敬淮学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戏?”
“对啊。”运气最差的江淮同样附和道,“为什么你运气那么好,我每次运气都这么差,好不容易有天牌,结果只是单张!”
萧津见状情绪反倒平稳,像是早已麻木了一般,只看向文修,道:“何必如此计较,你看文修,什么也看不懂,照样能拿到比我们好的牌,虽然这局输了,但他上局平了呢。”
文修看不懂牌局,但他知道小公子又赢了,是以只跟着兰若的动作,将桌上所有赌注推到了乔行砚跟前。
乔行砚垂眼瞥一眼跟前的银两,伸出手捻住一块碎银,不以为意道:“靠运气也好,靠实力也罢,与裴敬淮何干?你又知道他的运气好到哪儿去?”
宋云仔细思忖一番,若是按照早年在醉君阁的事例来说,运气算好,可若是按照回禮州之后的来说,那确实与他们一般无二,顶多打个平局,鲜少能赢。
“这么一说,你的运气可真是到了一个可拜神佛的程度。”宋云直起身来感慨道。
乔行砚翘起了腿,惬意道:“我的运气只在这等游戏小事上奏效,拜佛,还是算了,不如自己抄经书来得有用。”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噤声,只面面相觑着,面上多少都带些意味深长。
“拜什么佛,抄什么经。”乔行砚身旁的兰若忽而出言打断沉默,满不在意道,“大家都是手中沾染千万杀伐之人,有必要突然装作一副圣人的模样去谈什么佛祖经书么?信奉之人心中自当存了念头,不信之人又何苦自比神佛。说到底,还是自己运气差,赌不赢呗。如此少去赌坊便可,突然装什么深沉,一个个的,是吧小公子?”
乔行砚闻言抬头看向兰若,只见那人单手叉腰,头束发冠,一身红衣束护腕,利落飒爽,除了嘴上不饶人。
他微微挑眉,朝对方道:“指桑骂槐。”
兰若俯身去对方赢来的一堆银两中抽出两锭金子,弯起眉眼笑道:“怎敢,小公子运气好谋略足,做了两个时辰的庄家依旧能以一敌四坐稳通吃,站您身边是我的福分。”
“什么福分?”
忽而,亭外传来的声音将众人的注意力全部转移了去,乔行砚回身看向那人来的方向,只见一身玄色骑服的男子怀中正抱着一只乌云猫,若非那猫的眼睛睁着,怕是都很难瞧见那小东西。
乔行砚几乎是立马展露了笑颜,他同裴归渡对上视线,随即后者笑着一脚跨上三节台阶,弯腰将那怀中的猫送到了对方怀中。
乔行砚低头看着怀中的白玉,手臂弯曲将其圈在自己怀里,伸出手去顺对方背上的毛。
见对方第一时间是去照看猫而并非同自己寒暄,裴归渡心中存了一些酸意,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看向其他人,又看一眼石桌上,道:“推牌九?”
宋云见裴归渡来了仿佛像见了救星一般,赶忙拿起桌上那两张丁三和二四,告状般道:“你瞧瞧,这两张是什么?裴敬淮,你先前也没说乔临舟运气这么好,竟能连续拿好几次至尊牌。这做了两个时辰的庄家,便吃尽了我们的赌注,桌上的全被他赢去了。我这个月的俸禄可是都没了啊,你看怎么赔吧。”
乔行砚闻言瞥一眼宋云,手中安抚猫的动作不停,只讽道:“自己下的注,自己撺掇其他三位偏要我一人坐庄,自己想着与他们联手对付我,现下却抱怨自己输光了银两。宋校尉,好话坏话全都叫你说完了?”
“这——”宋云无话可说。
裴归渡算是明白了,他喊宋云等人来府中陪小公子解闷,结果解闷的人不仅撺掇着联合对付小公子,还马失前蹄般,将自己的赌注全输光了。
裴归渡摇摇头,道:“自己技不如人,便少扯那些没用的话。”
宋云闻言翻了个白眼,讥讽道:“好,真好,你们这一家子的全都没良心。”
裴归渡嘁了一声,没有回话,只是半蹲到乔行砚跟前,抬手抚了抚对方怀中的白玉,温声道:“用过午膳了么?”
乔行砚抬眼看他,道:“没有,玩得正欢,不想吃。”
裴归渡抿唇一笑,道:“父亲与母亲明日便从蕲川回来了,届时府中的家仆也会多起来。”
乔行砚微微挑眉,佯装不解道:“裴将军这是什么意思,恕在下听不懂。”
“今日七夕。”裴归渡忽而将话头转变,道,“我回来的路上买了些吃食,嬷嬷已然拿去热过一遍了。”
“裴敬淮。”宋云忽而打断对方的话,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还站在这儿呢?”
闻言二人皆是抬头,裴归渡正要出言反驳时,乔行砚却先一步开口,道:“宋校尉是还打算继续玩么?”
宋云打量一番面前堪称浓情蜜意的二人,最终面如菜色地摇了摇头。
“当然继续。”可偏不巧有个不那么有眼色的江淮出言道,“我就不信了,裴敬淮回来了我还能是运气最差的那个!”
裴归渡挑了挑眉,看向宋云,默认他便是那个造谣之人,而后者亦是心虚地撇开了头,一副忙着做什么事情的模样。
乔行砚见状低头轻笑一声,随即抱着猫起身便往前厅处走,走时还丢下一句话:“家里人回来了,谁还要同你们推牌九。”
裴归渡看着小公子悠然离去的背影,亦是低头无声笑了一下,随后起身看一眼桌上的银两,朝众人道:“以后还是不要和他玩推牌九了,我真的怕你们倾家荡产,届时来寻我的麻烦。今日这些便尽数归还了,如若不够,再同管家去讨,恕不远送。”
裴归渡随意地拱了拱手,随即转身跟上乔行砚的步伐,只留其他人在原地看着那堆银两出神,有些不知所措。
萧津不知自己究竟在看何处,只觉得有些茫然,他道:“我们这是,被打发了?”
“真聪明,被你猜到了。”兰若打趣道,与此同时俯身在一堆碎银中找黄金。
宋云看着那堆银子,以及自己手中的两张牌,有些想骂人,但是又不知从何骂起,只看向文修,道:“你家公子,以往便是这副德性么?”
文修闻言皱起了眉,也没去管桌上那些银子,只沉声道:“你家将军以往也是这副鬼样子么?”
“啊?”宋云疑惑地歪了歪头,最终放弃了,将那两张牌扔回桌上,只道,“算了,当我闲着没事讨个乐子,回去了。”
言罢,宋云真的转身离开了院子。
江淮看着桌上的牌九,还是想不通,他又看向正在捡黄金的兰若,道:“这真的合理么?为何我的牌总是最差的?为何文修都能比我的牌大?”
兰若头也不抬便答:“是命,江公子你就认了吧。”
江淮无言,拖着个落魄的背影便走了,手中还拿着他那未来得及推到桌上翻面的两张牌九。
萧津见状摇了摇头,认命一般也走了。
文修猜得出自家公子接下来都会与裴归渡待在一起,是以只拿起身边的剑起身离开。
兰若见其他人都走了,一把将桌上所有碎银都揽入自己怀中,用骑服的衣摆兜着,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院子。
裴归渡院中,亭内石桌上,只剩三十张零零散散的牌九与一壶还未来得及倒的新茶,嬉笑声消散,只剩蝉鸣鸟雀之声,院落静下来,前厅却又传来了上菜的动静。
乔行砚用膳时喜喝汤,大抵是自小养病喝滋补汤的缘故,以至于一旦少了热汤他便吃不下饭,一口饭要在嘴里待好久才能咽下去。
裴归渡在回府的路上特意去对方喜欢的饭馆中带了些参鸡汤回来,与此同时还带了些绿豆糕与桂花糕,此刻正与嬷嬷准备的午膳摆在一起。
乔行砚看一眼桌上的菜,全都是他喜欢的,甚至还有些是在京都城才能见到的菜品。他看着桌上的菜出神,再回神之际,面前已然多了一碗参鸡汤。
裴归渡道:“先喝碗汤,这些天时不时便能听见你咳嗽的声音,莫要再让病气钻了空子,身子难养。”
乔行砚看一眼对方,就着对方用汤匙喂过来的热汤喝了一口。
汤被吹凉了些,是以入口刚刚好,喝下去的一瞬觉着带些甜味。
裴归渡接着边吹边喂,不一会儿,一碗汤喝完,乔行砚接过对方手中的汤匙,道:“好了,你也吃吧,又不是三岁稚儿,何至于整顿饭都叫你喂了去。”
裴归渡将汤匙递给他,道:“好。”
随后,二人便这般一边用着午膳,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军营中与今早院中的事。提及推牌九时,二人还针对裴归渡是否擅长推牌九一事对了一番口供,经宋云提供的事例与裴归渡本人的辩驳,最终后者妥协,表示自己曾经擅长,许久未接触,运气全跑光了,策略也全无,只适合在一旁围观庄家通吃,沾沾喜气。
用过午膳后,乔行砚又吃了两块绿豆糕,正要吃第三块时,却被裴归渡抬手制止住了。对此他给的说法是:“绿豆糕寒凉,以你的身子不宜多食,浅尝即可。”
乔行砚不服气,道:“可现下是七月,天正燥热着,如何吃个绿豆糕便会引寒气入体,这不合理。”
“大夫说了,无论何时,都得有度,不可多食。”裴归渡哄道。
乔行砚心中不满,觉得应当站在对方的角度去辩驳,是以福至心灵,联想到了别处,嗔道:“大夫亦说,我的身子不宜过分劳累,你折腾我的时候可曾手软了?”
裴归渡这下不说话了,松开了抓住对方手腕的手。
乔行砚见状轻嗤一声,拿起第三块绿豆糕便道:“混账。”
裴归渡莫名其妙迎来这么一句也不恼,只是笑道:“临舟,这两件事当真能在一块说么?”
乔行砚咬一口绿豆糕,含在嘴里将它化开,不以为意道:“如何不能?说到底都是影响我的身子。”
裴归渡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毕竟某种程度上,对方说的不无道理。
午膳过后,裴归渡便带着乔行砚逛到街上消食去了。
正逢七夕佳节,街道两侧皆是一片喜气美满的画面,挂画、绘本、剪纸、窗花、簪子、胭脂水粉……各种各样的东西都能在铺子上瞧见。
乔行砚近来不太爱走动,加之禮州早已被他逛了个遍,今早又起得早,是以此刻只是兴致缺缺,挑了几个护腕簪子便起了要回府的意。
裴归渡也不怎么喜欢逛这些东西,纯粹是喜欢同乔行砚待在一块儿,况且白日的景象不如夜间的好看。见对方眼底犯困,他便提出了回府的意见。
回府后乔行砚直奔里屋,白玉朝他奔来他也只是蹲下一把抱起,将其一并带回了屋内。待裴归渡审阅完军营中的信件后,回屋瞧见的便是一人一猫窝在被褥中休憩的模样。
乔行砚睡时将发冠脱下了,此刻他披发侧卧睡着,白玉便枕在他的臂弯内蜷成一团亦闭着双目。
裴归渡脱下自己的外裳与靴子,轻手轻脚地上了榻,他看着面前之人的睡颜,隐约可闻细微的呼吸声,他抬手拂去对方睫毛上搭着的几缕青丝,随后凑上前在对方的眼下痣上轻吻一下,与之共枕而眠。
午后时分,屋外只闻鸟鸣,屋内只见两人一猫同榻而眠,两人相拥,怀中一只猫亦安稳休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