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缚县客栈,众人自寿山村回来之后便都是有气无力的模样。一来是在村中走了一整日,身体疲惫,二来则是瞧见了流民被疫病折磨的凄惨景象,心中也不好受,是以众人晚膳也没怎么吃,便又各自回了屋中。
烛台上的烛火摇曳,映照出四人的身影,顾询与乔行砚坐在桌前,文修与顾询的侍卫则是各自立于主子身侧。
此处乃顾询的屋子,是以乔行砚也只当是客,主人没有倒茶,他便只是干坐着,听对方说话。
“今日郡守与张尚书之言,你如何看待?”顾询问道。
“二人说辞不一,何大人咬定此次水患全赖当初工部未及时重修堤坝,甚至疑心工部私吞用于重修堤坝的钱款。张尚书则是否认,声称此事一开始便交与刘侍郎处理,无论是堤坝情况还是修建的钱款,全都由刘侍郎做主。”乔行砚不以为意道,“虽说张尚书有撇开罪责之嫌,但在下却觉着这位尚未露面的刘侍郎实为蹊跷。”
“缘何如此说?”顾询问道。
“张尚书并未否认此钱款的下发,且何大人也承认当初是刘侍郎与他对接。”乔行砚道,“若只是推卸责任,那这个谎言未免太过随意,只要查一查工部去年的帐,再与国库的帐进行核对,是否私吞银两立马便能瞧出。只一笔账,且有具体的时间记载,若想查,根本不难。”
顾询颔首,像是在同意此番说法一般。
“可在下想不明白,刘侍郎为何这么做。”乔行砚又道,“只要何大人开口向陛下禀明,张尚书再辩解一番,很快便会查到他的头上,他又何必引火上身?”
顾询闻言也是作难状,道:“若只是为了重修堤坝的钱款,便将后半生都搭进去,未免太过愚蠢。”
“此事恐怕得等张尚书收到刘侍郎的回信后,才能说个明白。”乔行砚仔细打量着对方的神情,又道,“不知户部一案,殿下可有何进展?”
顾询收敛起面上的愁容,转而轻启唇角,道,“乔公子希望有何进展?是指查到缚县县令与郭尚书半月前有联系,还是指城中商贾暗地与郭尚书存金钱往来,亦或是,这江城账簿的归处?”
乔行砚闻言不惧,却也不再佯装不知,只是问道:“照殿下的意思,是还未查清账簿所在地?”
顾询没有回话,只是端起桌上的茶壶,拿起一个倒扣的杯子放至对方跟前,亲自替其倒了一杯茶。
乔行砚垂眼看桌上的茶,茶水并未冒热气,他们一整日都在外,想必此刻也不是什么新鲜的茶,是以他只看着那茶,却并未有端起要喝的意思,道:“既然殿下未查出什么有用的消息,那在下也只好与之兵分两路,先一步前往江城探查情况了。”
乔行砚丝毫没有掩盖行踪的意思,也并未打算博得对方的同意,只是如随口通知一声,将此话摆在明面上。
顾询为自己倒茶的手一顿,片刻后掩上面上的动容,将茶壶重新放下。他拂了拂自己的衣袖,抬眼看对方,道:“既如此,那便只望乔公子能够有所获,也不枉奔赴外城,走这一遭了。”
乔行砚的视线从茶水移向顾询带笑的脸上,眨了眨眼睛,道:“那就劳烦殿下,代在下同张尚书那边说一声,在下明日大抵一早便要出发,怕是没机会同张尚书辞行了。”
顾询问道:“当以何种理由同张尚书说道呢?”
乔行砚思忖片刻,最终道:“殿下到底是皇子,自然您说什么便是什么,张尚书一定会听的。”
顾询半信半疑地轻挑眉眼,道:“我说什么便是什么?若我说乔公子身子抱恙,先行回京了,也做数么?”
乔行砚面不改色,如听了玩笑话一般笑道:“殿下兴许可以试试,看他作何想法。”
京都,户部郭府,郭弘屋内。
郭弘低头睁开眼,颇为不耐地看着对方,闷声斥道:“挺起来,谁叫你塌下去的?想死么?”
纵使许承郧再如何无力,听了这话也只能宛若垂死的蝼蚁一般,重新支起腿上的力来。
屋外自前厅赶来的婢子面上满是惧意,看着禁闭的房门只敢在原地踌躇打转。婢子焦急地揉搓自己的手,手抬了又放下,话到嘴边又强行咽下,只因屋内的声音实在让人难以忽视。她知晓公子的性子,不敢打扰,却也不敢不顾主公的命令。
婢子又犹豫了片刻,最终心一横,敲响了房门,试探道:“公子,主公回来了,请您到前厅议事——”
屋内,郭弘掐着许承郧不松手,正在仰头猛地往里面顶,闷哼声与交缠声在耳边刺激着他的感官,他听见了呼喊声,却不打算立马回应。
婢子见屋内没反应,反而另一种声音越放越大,心道若是此刻主公来了,她怕是连命都保不住。婢子敲门的手开始发颤,她又用力敲了几下,扯着嗓子喊道:“公子,主公请您到前厅议事。公子,公子——”
屋内,许承郧双臂撑着身子缓缓起身,忍痛看向身后的郭弘,勉强开口道:“公子,屋外有人,似乎是主……主公回来了唔……”
郭弘见状一把掐住对方的脖颈,强迫其仰头同自己接吻,他在激烈的交缠中释放了体内的力,最终颇为不满地从对方领域退出。
郭弘本就跪在榻上,抽离出来后也只是宛如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抬腿便跨下了榻。
许承郧彻底瘫软下来,整个人都卸力趴在榻上,嘴角也被吻破了皮,他微微张着嘴换气,在呜咽声中听见了郭弘不耐烦的抱怨声。
“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这个时候回来,催命似的吵死了。”
郭弘穿好衣服后开了门,面上怒气未消,只瞪了通传的婢子一眼,不耐烦道:“准备热水将人清理一番,莫要叫父亲瞧见。若是让父亲知晓了,我回来便宰了你们。”
婢子吓得连忙低头应和,随即便先一步离开前去准备热水了。
郭弘见状又低骂一声,头也不回地往前厅走去。
郭府前厅内,郭孝悌正坐在主座上一手端茶,一手用杯盖拂过茶水表面,带起小小的涟漪。
自他回来坐在主座上已然有了一些时间,本以为身边的侍从只是在说笑,没想到他这逆子还真叫他等了这么久。
但心中知晓其中缘由,郭孝悌却并未将此发作出来,只是颇为平淡地低头品茶,直至茶水变温,他沿杯壁抿上一口,才听见外边传来了脚步声。
郭孝悌头也不抬,只等来的人同他见礼。
郭弘躬身道:“父亲。”
两口茶闭,郭孝悌偏头将茶杯放下,随后打量一番面前之人,穿戴齐整,面色如常,只可惜发冠是歪的,嘴角也红肿得丢人。
郭孝悌将愠色压下去,沉声道:“张端等人抵达江城了,你可知?”
郭弘眉头微蹙,撒谎道:“孩儿已然知晓。”
郭孝悌见状轻嗤一声,道:“如今太子假借琼华的账簿想要重新将我拉拢进他的队伍,裴氏又向我们抛出橄榄枝,你说,这江城一行人,是想用账簿威胁我呢,还是用账簿扳倒我呢?”
郭弘丝毫犹豫都没有,不屑道:“前往江城的是工部的张端,他与礼部向来交好,况且此次还有乔行砚跟随,他怎么可能和太子一样向我们抛橄榄枝。”
郭孝悌又端起茶来,抿一口后道:“与礼部交好又如何,姓刘的那位不是也声称与礼部交好么?结果如何,还不是太子一出面便立马倒戈。”
“说起来,父亲,这吏部的人,为何会突然与太子一块儿?他先前不是还将太子的人拒之门外么?”郭弘疑道。
郭孝悌将茶端在手中,讥讽道:“时局在变,人也在变,他乔怀衷如今就是那强弩之末,连皇帝都不愿给他一个好脸色。有道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刘长席分明是六部之首,平日却总是躲在背后不出声,只会听乔怀衷与张端那两人的。现如今张乔两家都前往江城治理水患,却唯独不带他刘家,已然被舍弃之人,又怎敢轻易得罪太子?”
郭弘闻言也是耻笑,道:“那刘氏竟这般没出息?”
郭孝悌不以为意,道:“本就是靠着张乔二人扶持上来的,没了他们,遇到事便往后躲。除了尚书一职,也不知还有什么用处。”
“那太子为何要将他也招揽了?”郭弘不解道。
郭孝悌挑眉看一眼对方,那神情仿若在骂对方傻子一般,道:“再无用之人,于朝堂上握起笏板的那刻也是不可或缺的一把利器。况且太子向来与三殿下不对付,现如今礼工二部都与三殿下搭上了关系,你叫太子如何不急?”
郭弘不语,只是听着对方继续解释。
“就算是为了斩断三殿下与安平郡王的后路,他也不可能放任吏部继续置身事外。”郭孝悌嗤笑道,“如今你与裴政的往来愈发密切,就意味着我户部与安平郡王越走越近。你以为太子皇后为何在我们脱离他们后还迟迟不对我们下手,还不是因为我们手中握着他的把柄?”
郭弘正色道:“父亲指的是,万相楼的金银收缴记录?”
郭孝悌冷笑一声,将茶盏放下,意味深长道:“太子在这几年间,因我的关系收缴了不少万相楼的金银,却不知我早在将其安排与之往来的那刻就已然留好了后手。皇后有能力将先皇后置之死地,自然不会放任自己的孩子吃半点亏。与任何一位皇子往来,都好比与虎谋皮,若不留后手,又怎可能安然保全自己?”
郭弘闻言颔首,这亦是他父亲从小便在他耳边教导的。
郭孝悌问道:“你与裴政之间的来往如何?”
“一切正常,近些时日裴政将我引荐给了几位安平郡王一派的世家商贾,朝廷内外都有所接触。”郭弘如实道,“其中还包括大理寺与御史台的一些官员。”
“御史台?”郭孝悌忽而想到了自己被革职待办的原因,追问道,“沈昱?”
郭弘摇头,道:“并非沈昱,而是侍御史与监察御史两位。按照裴政的说法,裴氏与沈昱早年间存嫌隙,故而并未与之达成往来。”
“嫌隙?”郭孝悌从未听闻。
郭弘颔首,如实道:“正是。沈府早年被抄家灭门,便是裴程从中导致的,此事裴氏并未为外人所知,据说是裴程向皇帝上书呈交的罪证。”
郭孝悌有些半信半疑,他道:“此事有多少人知晓?”
郭弘支吾片刻后道:“不知,只不过孩儿听闻此事后便派人去查证了一番,所得确实如裴政所言。”
郭孝悌手肘搭在桌案边缘,凝眉思忖一番,最后道:“那看来,安平郡王这条路,并不算好路。”
郭弘近日在郭孝悌的安排下一直与安平郡王一派的人保持着往来,是以此刻对方这话一出,便意味着他此前所做皆为空,他诧异道:“父亲为何这么说?您当初不是说我们可以借助裴氏的力躲过此次革职之事么?为何现今又说这不是好路?”
“当初接近裴氏,就只是想借安平郡王的力将案子压下去,找个替死鬼便将麻烦解决了,结果谁知裴氏偏就与沈昱那崽子存了嫌隙。”郭孝悌不满道。
“说到底,太子与安平郡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前者用得着的时候便上赶着,用不着的时候一脚便能踹开。后者——”郭孝悌讥笑一声,道,“裴氏如今屡次被压制,若非南蕃战事未平,你看看皇帝还能将裴氏留在跟前么?真以为那安平郡王凭借自己母妃受宠便能将太子赶下台?”
话虽如此,但郭弘以为,无论如何,太子都不会是最好的选择。
郭孝悌又道:“究竟是太子还是安平郡王,等江城那边将账簿拿到手后再决定。”
郭弘颔首,道:“是。”
“乔怀衷那边如何了?”郭孝悌如今被革职待办,是以朝堂上的事情都是郭弘去办,下朝后再同他如实汇报一番,包括礼部的一举一动。
郭弘道:“一切都在计划中,姜氏一直拖着婚期不定。南蕃那边一旦传来消息,姜氏就会立马将婚期定下。”
郭孝悌满意颔首,沉声道:“如此便好,届时,乔姜两府办喜事之际,便是乔氏灭门之时。乔怀衷,你将我女儿送至靖央丧命,我便要你们一家都一同陪葬。”
郭弘闻言只是握拳,没有多说一句。
片刻后,郭弘见郭孝悌并未有其他话要说,便起身请令要回自己院内,结果没想到自己方直起身,就听对方沉声呵止住。
“郭德远。”郭孝悌道。
察觉到其中的语气不对,郭弘看对方。
“我不说,并不是我不知,亦不是我管不了。”郭孝悌冷言道,“而是我不想管。”
郭弘身子一僵,他似乎猜到了对方接下来要说的事情。
郭孝悌五指微微弯曲,抓着旁边的桌案边缘,面色却依旧平淡,道:“我原以为你只是流连烟花之地,全当你年少轻狂,看过便罢,却不曾想你何时竟染上了这断袖之癖?”
郭弘手脚发麻,喉间下意识做吞咽动作。
郭孝悌又道:“你全当我看不出么?”
郭弘十指微微弯曲,发不了力,亦不敢多言。
郭孝悌看着面前之人,平淡开口道:“你屋里那男子,叫许承郧,是个低贱的乐妓。奈何身份低微,却生了个金贵的样貌。”
郭弘听得出来,金贵二字,并不是在夸。
“郭德远。”郭孝悌轻叹一口气,随即语气变得讥讽起来,道,“你将一个长得与乔怀衷之子相似之人带到我府中,你自己榻上,是想如何?”
郭弘再次喉间吞咽,不敢开口回复。
郭孝悌忽而一笑,咬牙道:“我劝你分清事情的轻重缓急,莫要将事情发展到不可挽回之地,届时,我可就不是说说而已了。”
郭弘松了一口气,俯首道:“是,父亲。”
平州,镇远军军营。
营地上,一群士兵围成一团,正肩抵着肩将头埋在一起,似是在说着什么悄悄话一般。
宋云正要去给裴归渡送自江城而来的信件,从一旁经过时便听见那群士兵忽而诈起,声响之大怕是连裴归渡所在的大帐都能听见。他警惕地看一眼大帐的方向,确认没动静后才又走向那群士兵。
“都在干什么呢?这么大动静,不怕将军听见了罚你们?”宋云将信件揣进怀里,双手抱胸道。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猛地直起身,见来的是宋云后才松了一口气,其中一位士兵面上的畏惧神情全然消失,只激动道:“我们在陪郭小姐画图呢!”
闻言,宋云才在那围作一团的糙汉中瞧见了郭绣的头,随即是那人抬头笑着同他打招呼,道:“宋校尉!午间安好!”
宋云心中啧了一声,随后缓缓抬手,略显敷衍道:“郭小姐,好。”
宋云越看越不对劲,郭绣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被一群糙汉围着画图呢?
他仔细思索一番,反应过来之后快步走上前,推开身边拦住路的士兵,将被当作桌案的士兵背上摊开的纸张一把夺过,拿起之前道:“你画什么图?”
郭绣手中还握着毛笔,此刻正笑着看对方看图的模样,面上满是欣喜自豪,道:“南蕃的城防图呀,我方才瞧见对面那座山,忽然间就又想起来了一些,所以立马叫他们帮忙拿纸笔,在记忆消散前将其画下来。”
宋云看着手中拿着的画了一个四方角的城防图,指尖止不住地颤抖,他看向郭绣,急道:“这是你想起来的全部了么?还有记住的地方么?”
郭绣被问懵了,是以反应了片刻后才断断续续道:“还……还想起来了一些,但是你把纸拿走了。”
宋云闻言立马将那张纸重新还回去,整齐地铺在那名士兵背上,道:“郭小姐,你继续画,我现在便去叫裴将军来。你们几个,仔细看着,郭小姐吩咐什么便照做,务必保证此图成功绘制!”
“是——”言罢,宋云便立马跑向那正在议事的大帐。
宋云心中大喜,想不到将这郭二小姐照顾了这么久,终于在此刻又得到了些许反馈。
早在裴归渡将其救下的第五日,这位郭小姐便在他们二人议事时突然闯了营帐,声称在靖央宫中无意间瞧见了半张南蕃的城防图。
当即二人心中警铃作响,让其将所见还原出来,结果对方却说忘记那图具体长什么样了,只隐约有些印象,是以只绘制了一小部分出来。
绘制出的一小部分城防图得不到证实且毫无用处,宋云以为此人是被吓破了胆,这才胡说八道,结果裴归渡却将人留了下来,直至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