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街向来是京都城中最繁华的地带,白日吆喝不止,商铺摊贩有序排在道路两侧,车马行人往来不绝。自万山茶馆二楼窗边往下望,倒还真有些繁荣闲适之感,虽说这感触,大多只在富贵人家身上才能体会到,例如此刻吏礼工三部的公子们。
刘元青右手轻摇折扇,扇面落下时轻轻抵在鼻尖上,垂眼望向窗外繁忙的景象,竟不由生出些闲适之感,期间还带了些不同于常人的傲慢,哪怕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张恒不似其余二人早早便抵达,甚至还比原先定好的时辰晚了些,故而此刻正着急地替自己倒了杯温茶解渴。
连喝三杯后,他才终于缓过神来,瘫坐在垫子上,继而就着身旁乔行砚的肩膀搭着滑落下去,堪堪靠在对方曲着的臂弯中。
乔行砚早便习惯了对方那不知礼节的行径作风,虽然还是不太乐意,但也没有过多挣扎,只是稍微侧身用了些力,将被对方压着的几缕青丝取了出来。
乔行砚端起桌上已然放凉的茶水饮一口,悠然开口道:“向来要我们守时的张公子,今日怎迟了这么久?叫人给绊住了脚?”
张恒闻言叹一口气,道:“怎么什么都能被你猜到?”
刘元青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挑眉打量了一番对面倚靠在一起的二人,又在乔行砚泰然的回视中将带着的一点惊讶收了回去,道:“所以是谁将你的脚给绊住了呢?”
“是风华。”
“你那胞弟?”刘元青不解道,“他不是向来独来独往在家中练剑么?”
“可不是么。”张恒无奈抱怨道,“我也不知他近来怎么了,总支支吾吾地说些什么没有由头的话,拦着我不让我出门,也不许我同兵部来往。”
听到“兵部”二字,乔行砚端着茶水的手一僵,紧接着又轻轻用指尖点了点杯壁,好奇道:“你与兵部有嫌隙?”
“怎么可能。”张恒微微仰头想要看对方,蹭得对方端茶水的手一抖,险些洒落下来,好在及时发力稳住了,“我每日除了醉君阁便是书院,哪还有闲工夫去同朝中那群老匹夫打交道。别说我不想去,就算我真的想去,我父亲也不可能轻易放我去接触,他怕是也担忧张氏被我败光。”
刘元青在一旁微微颔首。
乔行砚挑眉抿唇,道:“可我瞧以风华的性子,应当不会无缘无故说这话。不如你再仔细想想,近来可有接触到与兵部相关的人或事?”
“兵部相关的,我想想啊……”张恒真是在仔细回想着,以至于原本撑了一半的力现下全压在对方臂弯上,一副就要投入对方怀里的架势。
对面坐着的刘元青瞥了一眼,不再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跟着一起思忖,片刻后一合手掌,恍然道:“我想起来了,李敬成!”
乔行砚闻言微微蹙眉,张恒闻言却是忽而诈起,从对方臂弯中起身,道:“我也想起来了,风华前几日还劝我不要同李敬成来往,说那人……说那人行事不端,是孟浪之徒。”
刘元青闻言微微皱眉,面上满是不解,道:“李敬成的性子,全京都城的世家公子不都看在眼里么?风华为何会突然这么说?”
乔行砚将玉盏放下,拍了拍被张恒枕过的衣袖,不以为然道:“这般指名道姓的,风华莫不是被那姓李的欺负了?”
张恒有一瞬间怔住了,仔细回想一番,又发觉张策同他说那番话时,自己正吃醉了酒,似乎还抱着院子里的水缸要死要活的,以至于张策究竟说了些什么,他也记不大清了,唯一的一句还是方才才想起来的。
张恒挠了挠头,窘迫笑道:“我有些记不清了,待我回去后定仔细询问一番。”
乔行砚嗤笑一声,道:“风华倒也是倒霉,有你这么一位兄长。”
“临舟,你这可骂得太难听了啊。”张恒看着对方抱怨道,“又不是所有兄长都能做得如你兄长那般,端方守礼,文武兼备,你得知道,这世间有许多人生来就是虚度光阴的,偏巧,我便是那种人。”
乔行砚瞥对方一眼,面无表情地评价道:“强词夺理。”
张恒啧一声,重新躺下靠在对方臂弯中,双腿惬意地交叠在一起,占了好大一块地,好在他所坐的席子足够大,不至于抢了别人的位置去。
张恒摆摆手,道:“好了好了,我们这么久没有见,今日出来就是来品茶叙旧说闲话的,提这般正经的事情做什么。”
乔行砚抿唇,确实许久未见了,他也该将这三月京都城发生的事情好好了解一番。
“既如此,你不妨说说,我不在这三月,京都城都发生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乔行砚低头看着臂弯中那正在玩弄自己青丝的男子。
而张恒先是瞧一眼面带笑的乔行砚,又偏开头看一眼对面的刘元青,像是接受到什么对方准许的信号一般,转而诡异地笑了起来,道:“那我可还真有的说了,这第一件事,便能叫你惊得合不拢嘴。”
“哦?”乔行砚颇为感兴趣,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郭德远其实是个断袖。”
乔行砚面上的笑容一怔,倒不是因为郭弘是断袖,只是对方陈述这句话时玩味的语气,实在叫他这位同样有断袖之癖的人不太舒服,有些想将人推出去。
张恒瞧对方愣神的模样,以为对方没理解,于是又补充道:“郭德远你还记得吧,就是郭弘,户部尚书家的公子,你们在醉君阁宴上见过的。”
乔行砚回神,面上重新恢复从容,道:“记得,可你们如何知晓他有断袖之癖的?”
张恒又面带玩味般一笑,道:“这可就更刺激了。”
乔行砚有些不想忍受对方磨磨蹭蹭说话的毛病了,看了一眼对面的刘元青,那人便知晓他眼神中的意思。
刘元青同样不喜欢张恒这般拖沓的讲故事方式,是以立马接过话茬,正色道:“他身边多了一个长相秀美的男子,我们有一次在醉君阁撞见他将人带进了房中,再出来时便是一副衣裳不整的模样,那男子肩颈处亦多了许多旖旎过后的痕迹。”
乔行砚微微颔首,倒也是意料之中。
张恒闻言微微蹙眉,佯装生气模样,:道:“你怎还提前将故事说完了呢?我还想着详细描述一番的。罢了罢了,接下来的由我来说,文来你往后稍稍,下一个故事你讲。”
刘元青闻言一笑,最终还是依着他没有抢话,只同乔行砚对视一笑。
张恒又装起说书强调,一惊一乍道:“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
“什么?”乔行砚难得配合地附和着。
“那男子,与你长得有六七分相像!”张恒忽而压低声音说道,但语气却是掩盖不住的激动。
“什么?”这并不在乔行砚的意料之中,但也只是意外,再无其他情感。
乔行砚看向刘元青,那神情像是在寻求一个佐证,但很快他便收到了对方的颔首回应。
刘元青道:“那人我们都见过,眉眼确实与你有六七分相像,但举手投足却是与你全然不同。虽然这话有些难听,但我与子修都怀疑,郭弘似乎是照着你的模样找的人。”
乔行砚微微挑眉,目光定在正前方,话却是对在座二人说的,他嗤笑道:“倒还真有几分相似。”
“什么?”二人异口同声道,随即又顺着乔行砚的目光望去。
刘元青回头看向身后,紧接着便觉心中空了一拍,果然还是不能私下随意评议他人,会迎来现世报的,怎的那郭弘竟带人出现在了万山茶馆中,甚至还正朝他们这边望着。
若刘元青只是心中空了一拍,那张恒则是在看到人的一瞬间就料想到了自己埋进土里时的画面。倒不是被怒目瞪着他的郭弘吓的,反而是被无甚交集的小裴将军给吓的,只见那人着一身玄色常服,负手而立,蹙着眉头正看着他,分明一句未言,可他却觉着仿佛被刀抵住了喉咙,这便是武将自身带着的威慑力么。
张恒噌一下便从乔行砚臂弯中直起了身,佯装忙碌地理了理衣袖,十分窘迫地抬手打招呼,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断断续续的:“好巧……裴……小裴将军,郭公子。”
乔行砚瞧见裴归渡的第一反应,是有些欣喜的,但那欣喜很快便在看见他身边那人时被收了回去。方回城便同郭氏打交道,想来自己寄出去的那封信件是白费了笔墨,徒劳而已。
乔行砚在对方起身后也只是随意捋了捋衣袖,便又再次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旁若无人地饮了起来,丝毫没有要同他们打招呼见礼的意思。
三人穿过人群便走到他们这桌,随后郭弘看一眼旁边那桌空位,道:“不知三位公子是否介意,我们坐在此处呢?”
“不介意不介意,请,二位公子请坐。”张恒连忙道,明眼人都瞧得出他有多心虚。
郭弘坐下前又瞧了眼乔行砚,却见那人从始至终都没抬过一次眼,是以他心怀愠气,偏头朝身后之人低声斥责,道:“看到那位着青衣的公子了么?”
许承郧抬眼悄悄瞥一眼,心道自然是瞧见了,生的那副模样,怎么可能瞧不见,他轻声道:“回公子,瞧见了。”
“仔细学着。”郭弘偏头几乎就要凑到对方耳边,低声道,“将他的举手投足全部学去。”
许承郧又抬眼瞥一眼对方,这次却是正巧同对方对上了视线,是以立马便慌乱收回目光,道:“喏。”
言罢,郭弘便就着最近的位置坐了下来,方入座,他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忘了什么,赶忙又起身抬手朝裴归渡道:“小裴将军请入座。”
裴归渡余光中一直在观察着乔行砚的一举一动,却发觉那人真就如祖宗一般,半点回应都不给他,可偏偏他又不能如何,只能平白忍着,在郭弘的招呼下坐了下来。
而从始至终,许承郧都只是跪坐在郭弘身侧,一言不发地做着端茶倒水的活儿。
一直到新来的人入座之前,乔行砚都没有给裴归渡一个眼色,因为不用看便能猜到,对方心中怕是早已爬满了虫蚁,扰得心乱如麻。可他偏就不打算同他接触,一句话都不打算说,甚至一个眼神都不打算给。
他倒是十分好奇,小裴将军到底是对方才见到张恒倚在他怀中那一幕感兴趣,还是对郭弘身边那位同他有六七分像的男子感兴趣,亦或是对户部感兴趣?
仔细思量一番后,他突然又觉得,裴敬淮这个混蛋,怕是每样都感兴趣。
“乔小公子何时回京的,许久未见,竟也不打算同我们这些旧友叙叙旧么?”郭弘的话语打破了这沉静许久的窘迫场面,哪怕他所言只会加剧难堪。
“临舟也是前两日方回京,这不是归途艰难,还未修整过来么,我与文来也是今日才瞧见他。”张恒习惯性地替乔行砚解围,反倒是自己说完话才意识到不对劲,怎真打算把对方当一辈子未成人的小公子了?
郭弘没给对方反应的时间,当即便道:“小公子归途路上将嗓子也弄坏了么?怎还要旁人替他回答?”
张恒闻言先是窘迫,随即泛起一丝怒意,正要反驳时便被乔行砚抬手按住,他瞧见对方缓缓摇头,随后道:“郭公子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倒要反问郭公子,为何每次见我都存这般戾气,我可是何处得罪了你?”
此话倒不是他倒打一耙,在裴归渡离京的这一年多时间里,乔行砚除了与许济鸿来往,剩下的便都是被郭弘单方面的言语羞辱。虽说大多都被乔行砚委婉地反将一军,可如今裴归渡在场,他又何必费心去堵对方的嘴,自然是想激什么便激什么,最好叫郭弘发自内心地承认,他就是被嫉妒蒙住了眼,就是存了肮脏的心思。
郭弘被对方一反常态的回话怔在了原地,片刻后怒极反笑道:“小公子这是何意?我何曾存着戾气同你说话了?”
乔行砚佯装委屈畏惧模样,道:“现今难道不是么?郭公子,你那模样,当真不是存了要起身拔剑刺向我的心么?”
闻言,不仅是郭弘不知所措地愣在了原地,就连张恒和刘元青也宛如见到鬼了一般,诧异地看着面前之人。
在座的人当中,只有许承郧和裴归渡面色不同。前者凝眉正色,正在仔细学着乔小公子的一言一行。后者面色沉稳不变,心中却是早已开始拍手叫好,心道小公子演技倒还真是炉火纯青,只可惜现下不能抱起人便亲上一口,实是遗憾。
“临舟,想来德远兄并未存不好的意图,你就莫要……”张恒停顿片刻,脑海中将近来在书院中学到的所有词都过了一遍,最终吐出来的却是,“担忧。”
乔行砚微微抿着嘴角,缓缓将眉眼舒展开来,试探道:“是么?郭公子,你当真未存不好的意图么?”
郭弘简直想直接走人,但奈何他父亲下令陪同的小裴将军还在坐席上,是以只能强行压住怒气,咬牙道:“自然,方才是我多有冒犯,还望小公子见谅。”
乔行砚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勾唇一笑,道:“无碍,想来世间确实生了许多瞧着便凶神恶煞的面庞,倒也是我误会郭公子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惊,就连许承郧也吓得抖了一下,这话他怕是这辈子都学不会。
郭弘气得紧闭双目,最终只是握紧了拳,咬牙道:“对,对。”
裴归渡挑眉看着面前那位被气得直哆嗦却依旧只能咬牙颔首之人,突然就明白为何乔行砚会装出这副模样了,原是仗着他在此处,有人撑腰罢了。
裴归渡觉得现下的场面,再无人收场怕是谁都不好做,便只能大发善心地开口转移话茬,看向离得最近也是看着最不顺眼的张恒,道:“不知三位桌上的是什么茶,我闻着倒是有几分清香。”
张恒闻言如蒙大赦,赶忙道:“这是万山茶馆的招牌,名唤碧眭。此茶初尝带着微苦,口感柔和细腻,饮后会在喉间回甘,小裴将军所闻到的茶香,乃是碧眭茶中自带的花香,此香同梅花有些相似,故而闻着便叫人心中喜悦。”
郭弘挑眉,揶揄道:“想不到张公子竟还对品茶有研究?”
张恒笑着摆摆手,道:“我可没到有研究的地步,只不过临舟喜茶,这么多年跟着饮了不少茶,这一来二去的也懂了些皮毛。”
“哦?”裴归渡闻言微微挑眉,偏头看向仍正对着前方的乔行砚,道,“听闻小公子平日总待在府中,便是研究品茶的学问么?”
郭弘面带疑惑地看向裴归渡,随后又看向乔行砚,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乔行砚将玉盏放下,微微偏头看向裴归渡,道:“小裴将军说笑了,不过喝得多了些,懂些皮毛罢了,说不上研究。”
裴归渡啧一声,做无奈状,道:“那可真是可惜,我听闻安平郡王喜茶,本想借着你的光,挑选一款好茶给殿下送过去,也免得殿下总是愁眉埋怨着府中没有好茶。”
郭弘闻言立马接过话茬,道:“小裴将军,我虽不懂茶,可我身旁这人却十分精通品茶之术,对如何分辨好茶亦有所涉猎,兴许可以帮到你。”
裴归渡闻言瞥一眼对方身旁那人,其实自打他见到对方第一眼便瞧出来了,此人确实有几分像他的小公子,但也只是模样像,言行举止之间半点不见小公子的影子。
裴归渡十分清楚,乔行砚那般娇纵高傲之人,怎可能低着头跟在旁人身后,连说句话都支支吾吾的,犯点错就急忙低眉顺耳地认罪请罚。
到底不是一个人,是以裴归渡只诧异了那么一瞬,便没再去瞧那男子,直到现在,郭弘再次提起那人,他才又仔细看了几眼。
兴许在他眼里,他只是顺势瞧上了一眼,可在另一桌的三人眼里,尤其在乔行砚眼里,他那神色分明就是被怔住了的模样。
张恒忽而凑到乔行砚耳边,轻声耳语道:“是不是连小裴将军都发现了,那人与你长得相像,所以才会面上浮现出震惊的表情?”
乔行砚勾唇轻笑一声,低声揶揄道:“兴许吧,又或者他觉得自己看走眼了呢?”
“啊?”张恒疑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