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娘与乔婉得知乔行砚回府时二人已然将事情谈完了,是以乔瑄并未同对方一起与她们叙旧谈话,只是笑着将他们送离了自己的院子,继续抄录那本厚厚的经书。
自打那日暗中将证据送至御史台后,沈昱便吩咐了底下的人到处查他的下落,他不知自己究竟是哪儿出了岔子,但结果就是,沈昱得知了他便是投递证据之人,亦得知了乔氏与之脱不开干系。
他知晓沈昱并未得病,亦知晓对方不过是在戏耍他,胡乱编的一个借口,但为了能够获取郭氏一案的哪怕丁点消息,他什么都能尽力去做。
乔瑄手指捻着经书一角,面上神色莫测,他决不允许乔氏被牵连其中,是以沈昱这根线,他无论如何都得搭上。
“舟儿,你这些时日都做了些什么?你兄长说你是去了琼华,莫非又是去寻玉了?为何这次去了这般久?竟一封书信都未曾寄来,叫我们担心了许久。”
林秋娘一开口便是一堆问题,这倒也在乔行砚意料之中,是以他将早已备好的答案缓缓说出:“孩儿听闻琼华萧氏前些时日又进了些极为罕见的料子,去年想着在京中等成玉,结果那玉都来不及抵京,便叫旁的世家定去了,叫我好生遗憾。是以今年便想着不等那玉成型,亲自走一趟琼华,一直待到那料子雕琢成玉,当即便拿下,这才耽搁了许久。”
乔行砚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两枚玉佩来,那玉的模样不一,一枚为麒麟送子,一枚为福寿安康,倒也吉利,取出便送至二人面前,道:“这两枚玉是我托那师傅专门雕琢的,母亲的这枚叫福寿安康,孩儿别的不求,只求您与父亲能够保重自己的身体,莫要过分操劳,身子才是最为重要的。”
林秋娘接过那玉,仔细打量一番,指腹摩挲着玉佩凸起的纹案,心中一热,颔首道:“好,那母亲便收下你这礼物了。”
乔行砚一笑,又朝乔婉说道:“阿姐,如今你与姜长公子的婚事在即,我没什么能送的出手的贺礼,便只能替你在琼华寻一块麒麟玉。但终究是过于匆忙,待日后我定再寻一良玉,亲手为你雕琢一枚更好的。”
乔婉接过那玉,十分珍视地抚摸着,将其佩戴至自己腰间,随即抬头看对方,扬声道:“好看,阿姐很喜欢。”
“喜欢便好。”乔行砚温声笑道,随即又发现对方面上逐渐消散的笑意,不解道,“阿姐为何这般愁容?莫不是这玉有何不妥?”
乔婉闻言连忙摆手,道:“并非此玉不好,只是……我这亲事,怕难以顺遂。”
乔行砚微微蹙眉,果然不止是延期那么简单,此桩婚事怕是有他人在旁搅局。
“阿姐为何这般说,莫不是姜氏那边?”
乔婉叹一口气,正要说话,便听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伴着车轮滚动的声音。
她的思绪被这声音吸引了去,将要说出口的话也重新咽了下去,转而笑道:“应当是父亲回来了,舟儿,快去看看,父亲见了你定要欣喜。”
乔行砚直觉不对,虽然心中想着继续套话,但也耐不住两边一起催促着他前去相迎。是以他在二人的招呼声中朝外走了几步,还未抵达府门时,便见那身着常服束发冠的乔怀衷同他面对面走了过来。
乔行砚方要行礼寒暄,便发觉对方面上不对劲,眉头紧锁着,右手曲于前,左手负于身后,面带愠气快步朝他走来。
乔怀衷行至他跟前,只面色不佳地瞧了一眼,便看向身后那二人,沉声道:“你二人先行下去,我有话要同他单独说。”
到底是多年夫妻,林秋娘一眼便瞧出了事情的不对劲,拉着乔婉的衣袖便要往外走,临走之际途经那人身边,又轻声安抚道:“不管发生什么事,莫要动怒,好好说话。”
乔怀衷心中暗叹一口气,努力试着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最终只垂眼颔首,随即便见两位女眷离开了正厅。
乔行砚站在一旁,瞧这态度,自是知晓该是冲着自己来的,想必是要兴师问罪,他这三个月所做为何,以及离京的先斩后奏之举。
“跪下。”乔怀衷负手而立,看也不看他,只低声斥责。
乔行砚闻言没有半点犹豫,立即便屈膝跪了下来,正对着乔怀衷的方向,低头垂目。
乔怀衷见对方这般顺从,连解释询问都不做的模样,心中更是陡然升起一阵怒火。他低头看对方,咬牙道:“你可知我为何叫你跪下?”
乔行砚没有犹豫,却也不抬头看对方,只如做错事甘愿受罚的小猫一般,正色道:“孩儿未征得您同意,便私下独自前往琼华数月,此为不善之举。”
乔怀衷轻笑一声,怒而拂袖,反问道:“仅此而已?”
乔行砚蹙眉不解,抬头看向对方,道:“父亲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乔怀衷面上的怒意愈发不可收拾,又斥责道,“临舟,你何时竟也学会同我扯谎了?”
乔行砚直觉不对,却依旧稳住面上的神情,无辜道:“父亲……此话何意?”
乔怀衷怒极反笑,道:“我且问你,你这三月,所行之处,究竟是琼华还是禮州?”
乔行砚一怔,脑子有那么一瞬间出现了空白,回神之际又道:“父亲,你……”
乔怀衷往日向来温声细语,最多不过沉声斥责,像如今这般扬声来回踱步般的训斥还真是第一次见,他觉得对方知道的肯定不止这一点,可究竟是谁同他说了这些?
“怎么,觉着我不该知道此事?”乔怀衷难得出言讥讽,“乔临舟,你可知那禮州是何地?那镇远将军是何人?竟敢无端踏足他的地界?”
乔行砚没有说话,他想知道对方究竟知道了多少事情,又是何人告知他的,至少兄长绝不会将这些同他说。
“若非那禮州江氏的公子今日碰巧到大学士府中送贺礼,我怕是这辈子都被你蒙在鼓里。”乔怀衷气得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但只有他本人才知道,那并非单纯的生气,而是后怕,无奈的后怕。
乔行砚跪于正厅,衣袖中握紧了拳,他倒是忘了还有江淮这人,忘了这口无遮拦之人,来京都的目的便是到姜府去送贺礼。
乔行砚抬眼试探性地看向负手而立背对着他的乔怀衷,如今只盼着那没有眼色的玩意儿不会将所有事情都告知于旁人。他心中暗自决定,待起身后便书信给姓裴的,叫他派人管好那傻子的嘴,莫等他死后才来追悔莫及,算计半生竟叫一口无遮拦之人透了底。
乔怀衷见身后之人久久未言,便知那江家公子说的句句属实,当即又转身问道:“你且说,为何瞒着我去那禮州,还同你兄长扯谎,说为了寻玉去了琼华?”
乔行砚微微蹙眉,心中松了一口气,转而又佯装出被戳穿后的羞愧模样,道:“我查到户兵二部行事不端,恐有贪污受贿之疑,又查到那有问题的账簿曾出现在禮州,便去了。”
乔怀衷闻言便抬起手要打下去,又在落下的时候察觉到自己的冲动,紧急收住。那满是岁月痕迹的手掌就这般滞在空中,转而动作轻柔地落在了跪着之人的头顶上,轻轻抚着。
乔怀衷一边抚着一边叹了口气,无奈道:“临舟,你可知你所行之事,稍有不慎便能要了你的命。”
乔行砚身子一僵,却也只是无声抿唇,任由对方轻抚自己的头,片刻后坚定道:“我知晓,可若不将户兵二部扳倒,倒的便只能是乔氏了。”
乔怀衷的手一顿,随后收回,意味不明地俯视面前之人,却久久没有说话。
乔行砚抬头看对方,见对方满面愁容的模样稍顿片刻,又正色道:“父亲,今时不同往日,坐以待毙只会增长旁人的气焰,我们本不该如此。”
乔怀衷看着对方,面上不再有怒意,只有束手无策的无奈与落寞。
乔行砚直起身子,却仍是跪在地上,他坚定道:“自打和亲一事过后,户部便连同兵部一齐在朝堂上寻您的错处,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将乔氏置于死地,可从始至终,皇帝都没有多说一句话。他当真瞧不出来么?不,他太清楚不过了。身为天子,他想要制衡权臣,却也不能太过明着来,是以只能借他人之手,看我们互相针锋相对,以此权衡保证他的权力。”
乔怀衷蹙眉看着对方,却也没有要打断的意思。
乔行砚又道:“能救乔氏的只有我们自己。父亲,皇帝不会干预其中,就像他不会真的将户兵二部彻底革职一般,因为一时之间根本找不到人来顶上他们的位置。只要他们对朝廷有用一日,他们便能活一日,是以只要他们所犯之事未直接影响到皇帝,直接影响到国家,他都不会严厉处罚。所以我此行,也不过只是给他们一点下马威罢了。”
乔行砚仔细观察着面前之人的神情,见对方仍是做思忖状,便知自己这半真半假之言果然有用,随即又道:“父亲,我知你不想我卷入朝堂之争,不想我陷入险境。可父亲不妨换个角度想想,我是您的儿子,是乔氏的公子,您叫我在明知我们身处险境的情况下还要佯装不知情,什么也不做,未免太过残忍?我并圣人,亦不是无心之人,坐以待毙之事实难做到。”
乔怀衷闻言便要发怒,却又在瞧见对方微微含泪的双眸时收回了口中的恶言,将其重新吞进自己肚子里,沉默许久,最终道:“说了这么多,却是半点认错的心都没有。”
乔行砚抿唇无奈一笑,眼中的泪便顺着滑落下来,他道:“父亲知晓的,我这人犟得很,同您一般,认定没有错的事情,便不会讨饶。”
乔怀衷蹙眉看一眼对方,见对方脸颊上的泪痕,最终只是无奈笑道:“你啊……真是拿你没办法。都不认错了,还跪着做什么,需要我亲自去扶你?”
乔行砚一怔,抿唇笑道:“方才没跪好,现下腿脚有些发麻,起不了身。”
乔怀衷看一眼对方委屈的神情,简直要被气笑了,最终无奈牵起对方的手,将其搀着扶起来。
幼子的手同他的大不相同,到底是方成人的年纪,手掌光滑细腻,轻轻拂过便觉着舒服,他倒是许久未曾牵过幼子的手了,他似乎老了,乔怀衷如此想着,却是松开了对方的手。
“你与那小裴将军可相识?”
正在乔行砚以为这事就要过去时,对方的一句话又将他僵在了原地,他面上闪过一丝诧异,但好在是低着头,对方并未瞧见。
乔行砚站直了身子,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尘,答非所问道:“先前曾见过他凯旋回京的场面,父亲为何会这么问?”
乔怀衷捋了捋胡须,搀着座椅上的扶手缓缓坐了下来,道:“那江公子说,他是承了小裴将军的意,顺道将你送回京的。但他没说小裴将军为何要将你安置到他车队中,只说到一半便急忙离去了,说是落了东西在马车里。想来是贺礼,这才那般着急。”
乔行砚心中啧了一声,心道若不着急离开,怕是就得着急自己的脑袋了,届时怕是几条命都躲不过,他必定将人砍了喂鱼才肯罢休。
“你与那小裴将军关系很好?”乔怀衷面不改色地问道,看似毫不在意,可乔行砚却知,这个问题的答案远比先前的所有都要重要。
乔行砚抿唇看着乔怀衷,面上满是无奈状,道:“早年间在书院读书时曾见过几面,勉强算是说过几句话。那时他同旁边山头的一位老师傅学习武艺,到底是一处的,便有了点头之交。但离了书院之后便无交集了,我也是后来才知,此人竟是镇远将军之子,便也没再敢同他来往。”
乔怀衷仔细瞧着对方面上的神情变化,心中虽有些半信半疑,却也知那书院的情况,确实听闻有些武将之子会去寻那老师傅教授武艺。
乔怀衷问道:“那为何你们会在禮州相遇?按理来说,小裴将军那时应当正在回京的路上,为何会出现在禮州?还同你见上了面?”
乔行砚面不改色道:“父亲,自打我离开书院后便许久都未曾见过他,上一次还是一年前。如今你问我,他为何会出现在禮州,我如何能知晓?况且我此行目的是追查户兵二部贪污的罪证,他叔父乃刑部尚书,在朝堂上亦存针对您的心思,我又怎可能与他交好?若被他发现了,我所做一切岂不都功亏一篑?”
乔怀衷闻言思忖片刻,觉着字字在理,却又觉着还是哪里不对劲,看着面露为难的幼子,最终还是放弃了,道:“如此最好不过。先不论裴尚书对我如何,裴氏到底还是树大招风,我们不可与之往来,他不是我们能攀附上的。”
乔行砚面上闪过一丝动容,但很快又将其隐去,道:“那父亲的意思是,继续同左相往来?”
乔怀衷缓缓摇头,无奈道:“怕是行不通。”
“为何?”乔行砚明知故问道。
“左相之子到底还是太子伴读,只半年时间,你同他的往来便传遍了整个京都,起初只道寻常来往。可你不在的这些时日,左相之子前往淮安支援,太子的人却总是偏向左相一方,明里暗里都摆出一副与左相为盟的架势。”乔怀衷蹙眉无奈道,“圣上那边已然起了疑心,怀疑左相被太子一派招揽,早朝时驳下了他许多谏言。”
乔行砚对于这般景象并不意外,他早便觉得许氏不是最好的靠山,否则也不会不远千里同明泽结交上关系。说到底,许氏不过是他顺着父亲给出的道,踩着的垫脚石罢了,像左相这般一直打着忠君旗号的清廉大臣,越是攀附,死得反倒越快。
乔行砚佯装遗憾,道:“那现今当如何?我听闻,阿姐与姜氏长公子的婚事也并不顺利,不知父亲今日同大学士谈得如何?”
乔怀衷正色道:“姜氏发出去的请帖早就全部送至宾客手中,有的甚至已然抵达京都,住在客栈中了,就等着吉时那日赴定亲宴。我瞧大学士并未真的有意办这婚事,大抵也是不敢同我乔氏攀扯上关系,只是碍于面子罢了,总不能真叫远道而来的宾客们扑了空,都是些世勋贵胄的。”
乔行砚面露不悦,道:“父亲是忧心,即便这定亲宴办了,他姜氏也会想方设法取消婚约?”
“取消婚约便罢。”乔怀衷叹道,“我是担心他们真的成婚了,届时文华过得难受。”
乔行砚沉默许久,才终于又问道:“父亲可曾询问过阿姐的意愿?”
乔怀衷又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你阿姐说,姜氏那小子待她很好,他们二人都喜吟诗作赋,亦都喜静,相敬如宾应当不成问题。”
乔行砚蹙眉,反问道:“何为相敬如宾?又何为不成问题?”
乔怀衷望向厅堂外的天,那天被四方屋檐圈住,显得极其小,很容易便将人的一生都困住,他道:“你阿姐说她不愿将就,于此桩婚事而言,她心悦姜氏那小子,但更重要的是,姜氏能够帮到乔氏,所以哪怕受些气……”
乔怀衷记忆中的乔婉笑着说道:“父亲,牧之待我是极好的,我也心悦于他,或许此刻并不是成亲的最好时机,但只要能助乔氏渡过此次难关,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我知晓兄长是为了我才受的伤,我也知晓,之所以能逃过和亲,都是用临舟的命换来的。若非那场意外,我如今亦不可能站在此处。父亲,我想您应该也猜的到,府中侍卫众多,临舟身边的暗卫更是时刻警惕着,那支箭又怎会如此轻易射出,甚至至今都抓不到刺客?因为您也知道,那根本就是临舟自己安排的……”
记忆中的乔婉眼中微微含泪,可说出来的话却是那般坚定,仿若谁都不能阻止一般:“我什么都做不好,本想着在兰妃娘娘面前讨个恩典,最终反倒弄巧成拙。父亲,您就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无论是受气还是旁的,只要能救乔氏于水火,叫我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