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昌带她躲避不及,只得调头迎接行礼,卫素瑶跟在赵昌后边,看清那中年大官,仪态儒雅,眼神精明,应当就是明珠。
梁九功带来的两个年轻侍卫此时背对着她,一个清瘦颀长,举止温雅,另一个步态矫健洒脱,有说有笑地同明珠拱手作揖。
几人寒暄到暖阁门口正要进去,那说笑着的少年侍卫顿足,其他几人均停步,他往卫素瑶方向看去,问赵昌:“皇上可用过晚点?”
赵昌答:“还不曾。”
那少年侍卫向明珠道:“糊涂,可不能叫皇上饿肚子议事。”随后低声向赵昌吩咐两句。
赵昌回头对卫素瑶招手,“你把食盒给我。”
那少年侍卫又笑他:“你连里头是什么名堂都不知道,皇上问起,你待如何答?”
赵昌也觉有理,回头嘱咐卫素瑶说:“你一块儿进去,送完了赶紧出来,别耽误议事。”
卫素瑶点头,上前对几人一一行礼,想仔细瞧一瞧刚才那说话的侍卫,才抬头,他们都已鱼贯而入,卫素瑶也只得跟着众人进暖阁。
进门就看见最中间的康熙,他今日着香色缂丝夔龙暗花长衫,负手站在当中,旁边另坐二人,都有些年纪。阁中顷刻进入数人,难得热闹,甚至嫌拥挤。
因着大家都穿深蓝或浅赭色的制服,黯淡颜色,相似形制,康熙这身冷黄衣衫,便真衬得他如众星捧月了。
卫素瑶知道这些人能于夜里进暖阁议事,又与明珠同列,想必都有来头,说不准就是历史上有名有姓的人物,思及此,她这小喽啰心里添了紧张。
几人齐刷刷打千行礼,康熙抬手,“都坐。”
他目光扫视一圈,待众人落座,说道:“诸位爱卿都听说了吧,韶州大捷,咱们扳回一局,今后形势就变了。”他说一半,目光扫至门口,倏然一凝。
门口垂首而立的少女着杏黄衫子,用垂髫髻对着他,未戴任何饰物,很素,不过衣衫鲜亮,一样惹眼。她与自己穿了相似颜色,康熙莞尔:“你也来了。”
这一句过于日常,像对老朋友说的话。众人不知道“你也来了”的“你”指的是谁,面面相觑,而后听到角落处响起一个充满自我怀疑的女声,“是,奴才送宵夜。”
众人只见那妙龄少女快步上前,乌发缕缕流转丝光,婴儿肥未退的脸上有几分妩媚,都不知她是何来历。
卫素瑶不敢乱看,直朝中间书案走去。书案收拾得干净,有一大块空处,她把食盒放在上面。
这时,底下传来窸窣议论声,她听不清具体说什么,难道是做了不妥的事?目光扫及旁边,是一沓奏折,是了,不该把食盒放公文旁边的。
昨天是放在炕桌上的,她于是准备转移阵地,又不确定让皇上去炕桌上吃是不是有点奇怪?没人给她培训过啊。
卫素瑶心里无助,无意瞥到睽睽众目中,下首坐的一人剑眉星目,正含笑看她,就是方才一起进来的少年侍卫,与她对上视线后便问她:“怎么不拿出来了?”
卫素瑶微一怔愣,他这懒洋洋又洒脱的身姿,以及这对笑眼,这个声音,是曹寅?可她没一次近看过曹寅,不敢全然确定。
她决定信这人的指示,当即取下盖子,拿出玉箸、银匙和湿手巾,端出红薯酪子,热气还在蒸腾,奶香缕缕散开。
众人望来,圆盘中分立三红薯,胖圆敦实,红薯皮身上镂刻花纹,远远瞧去像是什么紫砂或是瓷器,也真有趣。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是烤番薯吧。”
“里头放了酪子么,倒是香。”
“用料太粗鄙了!”
“怎么,伊大人,皇上不能吃番薯么?”
康熙蹙眉问:“好好的红薯,怎雕成了这样?”
卫素瑶愈加忐忑,他果然不喜欢华而不实的东西,不过这问在她意料内,她回道:“回皇上,这是红薯酪,皮上打洞加□□进去,奴才做了半天才成这三个。”
说罢,她从食盒里拿出一柄匕首,众人“啊哟”几声,连康熙也是一惊。
卫素瑶知道可能被误会行刺,比他们更害怕,紧张得手都在抖,战战兢兢递上匕首,“皇上,须得削开了吃里面的酪子。”
底下传来一声呵斥,“胡闹!御前递刀,大不敬!”
卫素瑶肩膀一颤,一个满脸黑髯的汉子目如铜铃瞪她,她吓得低下头,急忙对康熙说:“奴才不知道……不知道大不敬,皇上把小刀还给奴才吧,奴才去换一样来。”
她的头快埋进胸间了,声音越来越低。早知道他的东暖阁里还会有人来议事,她就不送这玩意儿了。
康熙却不还她,手中匕首调一个方向,利落拔出鞘。
下首的少年侍卫长眼一眯,看得有兴致,“伊大人坐得远瞧不清,我看这小刀钝得很,似是专切熟食用的。”
卫素瑶像遇救星,拼命点头,“正是!这是我特地准备的,也就拿来切熟红薯,熟肉都切不动!”
康熙指尖按着一只红薯,匕首一横,轻易就削去一头,扑鼻奶香袭来,红薯肉里渗着酪子,掺杂核桃碎仁。
香气充斥阁内,底下窃窃私语声一时止了,都等康熙品尝。
康熙抬眸笑道:“像模像样。”
卫素瑶直松一口气,感激地看着康熙,“皇上,另两个口味略有不同,请您继续切开。”
康熙手起刀落,剩余两个都削开了,那蛋奶焦香一下冲出,勾起所有人食欲。
卫素瑶递上小银匙。
康熙挖了尝一口,点点头。
进展到此,基本符合卫素瑶的预期,卫素瑶悬着的心稍放下。
黑髯的伊大人看了全程,团紧眉头道:“胡闹!胡闹!你切好送来不成么?非弄这古怪名堂!耽误时辰!”
有几人点头附和,“是啊,痛痛快快吃不行么?皇上日理万机,哪有空陪你玩这等无聊把戏。”
“皇上日理万机,所以连吃宵夜也得争分夺秒吃么?”那少年侍卫笑吟吟反问。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好好地端份点心来就是,红薯算什么?”
“红薯怎么您了,五谷杂粮都种在地里,老百姓吃得皇上吃不得?”
“曹寅,你又和我抬杠!”
“不敢,我只是觉得,皇上吃什么轮不到咱们置喙,皇上您说呢?”
康熙微微一笑,“是啊,梁清标,朕宣大伙儿来,不是为的商议宵夜。”
梁清标低头讪讪。
康熙吃了几口,问卫素瑶:“你冒大不韪带刀进来,必有缘故吧?”
卫素瑶眼中闪过狡黠笑意,她就盼着这一问,“皇上问得好!您有所不知,这道点心非得这样送上来,因它有个名字,叫快削三蕃。”
阁内一静,大家在宫女口中听闻政事,均觉不妙,无不屏息凝神,目光在中间那穿得黄黄的两人身上来回逡巡,等着皇帝发落后宫干政的惩罚。
康熙垂眸沉吟,嘴角却微微牵起,抬起脸时,凤目里正巧映着两点灯光,灯光之侧是卫素瑶的小小身影。
他摇头无声而笑,深浓的笑意如夜昙静放,“实在刁钻。”
众人神色一轻,跟着一齐笑,片片笑声搅动空气,大家都感到轻松了。
卫素瑶的肩膀也回落,舒了口气,好嘛,马屁拍到点上了,今天一下午不算白忙活。
康熙手臂搭在案上,凑近卫素瑶道:“朕方才得到捷报,你这快削三藩就送来了,朕现在告诉你,快了,真快了。”他起先像是说玩笑话,说到最后,两句“快了“,语气遽然变化,目光如电。
这时底下突兀走出一人,左右袖子噗噗拍打,跪地后,抬手稳了稳凉帽,八字胡往上跃动,中气十足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韶州大捷,三藩平定指日可待,吴三桂这狗贼终究逃不过皇上掌心!”声震暖阁。
这马屁拍得刻意又突然,叫人反应不过来。
寂静之中,卫素瑶替地上那人感到几份尴尬,看到那人犹自堆笑,卖力讨好,眉梢下巴水光闪动,是汗水下淌的痕迹。
卫素瑶的脚指头抠完一座宫殿,实在有点受不了,开始同情这人,满座竟无一人替他解围。
今年是康熙十六年,据她看过的影视小说所提供的信息,等到康熙十七年,吴三桂就死了,三藩战事告罄,所以这人说得其实十分准确。
毕竟跟自己的马屁一屁同承,好心给他解个围吧。
她作惊讶状:“啊,这位大人说的正是奴才想借这道点心表达的!”
底下有人轻咳,似是在提醒她不该说。
卫素瑶小心翼翼掀起眼皮,见康熙看着她,不喜不怒,便继续道:“皇上,奴才知道后宫不得干政,奴才小小宫女更是不得妄议国事,可是天下百姓谁不知道皇上在乾清宫大柱上高悬三藩、河工、漕运六字三事?谁不希望皇上安邦定国后能心系民生?奴才不能说、不敢说,却又十分想说,只得托物言志,将期盼寄于这道点心中。”她郑重转向地上那中年官员,做了个揖,“多谢这位大人将我不能言明之义宣达于皇上!”
那官员抬起脸,凉帽下现出一张大汗淋漓的脸,眼里既感激又惊异,嘴唇抖了抖说:“我也是有感而发。”他声音虚弱,抬手在下巴上揩了把汗。
康熙眸中精光收敛,指着地上那人,“徐乾学,你说得不错,吴三桂难逃朕掌心,他日子不多了!”康熙顿一顿道,“你那么紧张干什么,快起来。”
徐乾学“哎哎”两声,双腿已麻,艰难起身。
“你既与这道点心投缘,这快削三蕃中的两蕃,朕便赏你了。”
徐乾学猛抬头,惊讶得张开嘴,手足无措。
康熙额头一皱,“怎么,你不想要?”
徐乾学惊疑不定,“皇上您都没用,就赏给臣...臣...臣受不起...”他作势又要下跪。
康熙摆手笑道:“诶,朕一会儿还有事央你呢。”
徐乾学愣愣抬头。
康熙下巴抬起,目光放远,朗声道:“快削三藩,得更快才是!他吴三桂两朝逆臣,又亲手杀了朱由榔,这些英雄事迹,朕要替他弘扬宣传,绝他民心!这是今日召集诸位前来所为事一,第二桩事,咱们得开始修撰《明史》啦,兹事体大,需得征集汉人名士前来顾问,朕寻思,那些前朝遗老不会放心咱们修史,必要亲来指导,这样最好,”康熙食指往前一点,“徐乾学,此事由你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