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双认真凝视的澄澈眼眸。
沈乔连这些反驳都说不出口了。
她妥协道:“这件事是我不对,我错了,我还来得及弥补么?”
“那……”顾宇拿出手机,捧到她的跟前,“姐姐,你就帮我玩过这关吧?”
两人在路边随便挑了家奶茶店坐下来。
沈乔坐在等候的沙发上,捧着手机陷入沉默。
倒不是说游戏关卡有多难,而是她根本没看懂玩法。
谁能想到十多年后,他还在玩那个挖萝卜的游戏?
“点这个,可以消除同类,这个,可以翻倍积分,这个,是会变色的萝卜……”顾宇咬着奶茶吸管,全程指导。
就算在他的指点下沈乔领悟了玩法。
这么多年的版本更迭,新道具新模式层出不穷,后期的关卡过分眼花缭乱的界面已让她直呼救命。
这是兆丰当年推出的第一款游戏。
成本很低,美工也简陋,上线却收获了诸多好评。给当时起步中的小工作室带来成倍的收益。
不过后面几年受到众多新游戏的冲击,很快就过气了。
出于纪念意义,它的服务器一直开到今天。
在兆丰去年年末的财报会议中,已经决定要在上半年停掉这款早该淘汰的古早游戏。
总之总之。
他不该还在玩这个小孩子的弱智游戏啊……
她也不该输在这种游戏上啊……
看着屏幕上跳出的哭脸,沈乔大言不惭地为自己开脱,“我刚刚没看清,点错了。”
顾宇倒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嗯嗯,再来一局。”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只是两人身份发生了错位。
在郑慕兰流产后那段伤心低落的时光,没有多余的心情关心儿子。
沈乔有时看他一个人孤零零呆着怪可怜的,于是招呼他过来测试新游戏。
他是个五岁倒背古诗,十岁拿奥数大奖的聪明小孩,结果游戏规则总是记不牢。
输了就找借口。
她也不在意,就这么继续陪他玩……
有时候就这么蹉跎了一下午时光,差点忘了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
想起往事,沈乔不免有些羞愧,她怎么能沦落到跟小孩子一样找借口。
“算了不玩了,脑子不够用,再玩也是浪费时间。”沈乔承认自己的无能和失败,揉着脑袋把手机递了回去。
顾延没有接手机。
他双手捧着空掉的奶茶杯,静静盯着地面,“浪费时间……不好么?”
沈乔没懂他的意思。
“我喜欢和你浪费时间,就像从前那样……什么都不用学,不用想,也不会挨骂,只要和你呆在一起就很快乐。”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微妙。
沈乔抛开不自在的感觉,“你当时年纪小,再说小孩子玩游戏哪有不快乐的。”
顾宇把头侧了过来,一字一句认真说:“我现在,也很快乐。”
在愈加微妙的氛围中,顾宇点的超大份芋泥芒果冰被服务员端了上来。
他跳起来飞速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熟练地举着小勺子从底部开始挖。
“姐姐,你还记得游戏中很难挖到的星星道具吗?”他边吃边问。
“你说爆率很低的那个……”
“唔。”他咽下甜品的同时点了下头,“你当时还答应过我,一个星星可以换取一个奖励。”
“你不是没挖到么,”在变得轻松的氛围中,沈乔也舒了口气,“我本来准备了好多棒棒糖,结果你的手黑成那样……”
她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被勺子落下碰触瓷盘的清脆声音打断。
“其实我骗了你。”他的声音一起落下。
甜品顶部的香草冰激凌球正在融化,勺子的主人对此视而不见。
他双手托着下巴,双眼直直盯着对方的瞳孔深处。
“我有挖到,但我很贪心,想攒更多更多,我想要换取……更大的奖励。”
他究竟想要怎样的奖励呢?
点进道具箱,呈现在沈乔眼前的是99 达到上限的星星道具。
这种情况似乎已由不得她再强行装傻下去。
沈乔从仰靠在沙发上的姿势直起身,避开他灼灼的视线。
“可是不管你集齐了多少道具,不在列表里的奖励是没法兑换的。”
“账我已经结过了。”
沈乔将他的手机摆在桌面上,起身离开。
顾宇追到门外,一把拽住她的胳膊。
“真的……不能给我机会吗?”
不待她回答,他继续说,“如果是因为我的长相,我可以去整容!”
他是怎么想到这一层的……
她确实有意无意避开与他对视,避免联想到另一个人造成心情不愉快。
但这不是他的错。
沈乔有些无奈,“你应该找一个能接受你一切的人,而不是为了别人无条件改变自己,不停让步只会让你渐渐失去自我。”
“我不在乎,我什么都可以改!”
“什么都可以?”沈乔轻轻笑了一声。
她转身扯住了他过高的领口,往下拉拽的同时缓声指引,“低一点……再低一点……”
他照做着伏低下来,为她过于亲昵的举动而耳根赤红。
沈乔对此视而不见,两根手指利索地揉捻开他大衣领口往下的第二颗扣子。
手掌往里刷啦探伸进去……
她的手指很冰,滑进去的瞬间他散发着热气的胸膛颤了一下,皮肤瞬间绷紧。
沈乔从大衣内袋里将还在震动中的手机取出来,握在手中一晃。
“既然要改,那就先改一改偷妈妈手机的毛病好了,你还偷看了我发的信息对吧?”
顾宇这才反应过来。
一张脸绯红未褪,支支吾吾地,“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跟你单独呆一会。”
“这次就算了,我会帮你说几句好话的。”
沈乔将手机放进包里。
看他还盯着自己散开的领口愣神,无情地阻断他的错觉,“别想了,我们之间没有可能。”
“为什么?”
“和你在一起我的心跳太平稳了,没有心动的感觉。”
无视他变得失望的神色,沈乔在路边拦了taxi。
上车前在他肩膀上安抚地拍了拍。
“听说你马上要去日本留学,加油好好读书,不要辜负长辈的期望。”
“我会想你的,”这小子油盐不进,“那边整容技术也很发达的……”
沈乔关上车门,已经不想理他了。
……
上车后,她向司机报了一个地址。
那是顾延下午很想去的地方——X俱乐部。
和侍者打过招呼,她径自走向二楼走廊尽头的包厢。
如果顾延今天下午没有迟到,他会和她一样推开那扇雕着繁复花纹的门。
然后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那是为他准备的惊喜,也是灾厄。
“听说你把顾延送进了警察局?”
落地窗前的女子转过身,那是一张病弱苍白的脸。
她的身体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败,眼眸深处却有一股强硬不息的生命力。这股生命力支撑她爬到如今的位置。
她是大众眼中神秘的兆丰集团创始人。
同时她还有另一个更让人熟知的身份——顾氏体弱多病的前总裁夫人。
沈乔当年向她提出合作时,郑慕兰对这个夸下海口的小女孩毫无信赖,直到她成功通过她的考验,将500万资金在三个月内翻倍盈利。
股市是来钱最快的地方,但沈乔不能冒风险去赌,于是她在手头的剧本中提炼出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比如这一年最吸金的游戏将会卷入抄袭纠纷,小工作室遭到大厂抄袭被反咬一口,维权无门……
沈乔率先找到那家工作室的负责人。在游戏初期进行投资,备案相关版权材料,同时发布内测优化游戏,大力宣传。赶在大厂抄袭作之前在市场上打开名气……
游戏推出后大受欢迎,仅第一个月的流水就过了千万。
后来的官司也赢得很漂亮,得到了网友大量的支持和怜爱。
在汽车房产下行的市场中,电子游戏是冉冉上升的新赛道,快速获取资金再去投资实体行业,逐步扩大产业规模和名下资产。
郑慕兰的人脉、资金、管理才能,加上沈乔的眼光、胆识、应变能力。两人在接下来的近九年时间里,将一个普通小公司渐渐发展成如今的兆丰。
尽管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尽管也曾认为绝无可能,但还是做到了。
兑现了当初的野心,站到了许多人的头顶。
现在是享受胜利果实的时候。
“我连门口的红地毯都铺好了,结果你半道把人给劫走了,我现在对你很生气……”
郑慕兰话是这么说,脸色看上去却很平静。
她很满足如今的地位,这份满足,渐渐涨过了最初复仇的目的。
她曾经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但等她自己站到这个位置的时候,却不这么想了。
她终于明白了那些古代帝王为何血脉相争。
权力让人着迷,尤其是当权利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时候。
郑慕兰只是不理解,“为什么我觉得你在拖延时间?”
按照兆丰如今的实力,别说报复不成气候的顾延,就是打压吞掉之前的顾氏也是轻而易举。
而沈乔却打着要让他逐步崩溃的名义,一再拖延时间。要不是顾家老头被气死导致局势变坏,她可能还要再拖下去。
可她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呢?
沈乔将她的手机摆在面前的茶几上,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我奶奶下个月70岁生日。”
“……你在暗示我送寿礼?”
她摇头,话更加莫名其妙,“我舍不得我奶奶。”
“她身体不好?”
“非常好的。”
郑慕兰彻底混乱了。
只有沈乔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并不是赵梦,虽然她有时很希望自己是。
别人的东西,占据久了也会舍不得这份不属于自己的温暖。也会有不想还回去的那天。
她甚至不希望顾延回国,也不希望与他碰面,可这是不对的。
沈乔从包中拿出一只硬盘,里面记载着顾氏内部这些年的非法交易往来,这份原件她握在手里很久。
游戏结束了。
是时候为一切做个了结。
……
顾延呆在看守所的日子,顾氏的局势仍在不断恶化。
先是他卷入性侵案被抓捕的丑闻。又有匿名信举报了公司内的阴阳账目,导致名下诸多产业查封关停,数百人接受调查……
国外的叔叔婶婶听见风声,马不停蹄飞回来吞掉尚能运转的分公司。
当家族律师把这些消息告诉顾延时,他显得异常平静。
他似乎在这四面是墙的地方找到了渴望已久的平和,并没有如众人想的那样迫切想要出去……
事已至此,出去又能怎么样呢?
“我们可以劝服赵小姐撤诉,谁都看得出来,您是被陷害的,她只是想勒索您罢了……”
律师滔滔不绝地为他作出方案。
世上的所有事都能用钱摆平,或者用拳头,他以前也是这么认为的。
顾延抬起手背拭去嘴角裂口冒出来的刺红血珠,眼底没有起伏,“不,她不会撤诉的。”
说出这个结论之后,他又补了一句,“这不是她想要的。”
穿着灰蓝色的囚服的男子站起身,提前结束了会面。
接下来的日子,顾延依旧遭受着其他犯人无时不刻的针对。
他们摸准了值班规律,为了避免发出声音引来看守,有时会在半夜把被子蒙在他头上对他进行殴打。
他身上的伤愈加严重,上面不得不为他换了房间。
顾延换去了另一个气氛相对和平的监室。当天晚上,他第一次在身上没有增加任何新伤的情况下入睡。
他隔壁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子。当夜深人静耳边充斥着起此彼伏的鼾声时,只有他们没有睡着。
谁也没有说话,谁也不想说话。
顾延仰面躺在冷硬的床板上,视线无焦点地盯着上方被月色照亮的天花板。
他全身的伤都在作痛,却不是他失眠的理由。
此刻出现在他脑海中的,是一个不该出现的画面。
不该出现,却挥之不去……
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他。
说出来不会有人相信,在警察赶来的最后时刻他并没有想要攻击她,尽管他的动作看起来那么可疑古怪,尽管他本来打算这么做……
就在几秒钟前他还打算这么做。
他当时愤怒得恨不能立刻杀死她,若是不能,也要让她尽可能地品尝到痛苦。
“如果不是受你连累,他现在还好好的,你不该怪自己太多事么?”
“他的人生是被你毁掉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那个尖牙利嘴的女人反常地陷入沉默。
她垂着头盯着膝盖间垂下的手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她竟然还有空去想别的东西。
她耳后的发丝随着垂头的动作披散在脸畔,将她的脸遮盖得严严实实。所以他决不该看见的……就算看见了也只是他的幻觉……
风中有什么东西几不可察地闪了一下。
一线透明的水迹滑到了她的下颌,将坠欲坠。
时间在此刻停滞下来。
顾延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停在她的身后。
一瞬间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心脏产生收紧般的疼痛,吞咽口水的动作伴也随着刺痛。
疼痛蔓延向五脏六腑……
几秒钟前,他想要杀死她。
几秒钟后,他做了个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举动。
他缓慢地伸出手。
穿过与她间隔的空气,想要拭去她的眼泪。
他解释不出这么做的理由,解释不出此刻痛苦的来源……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不受控制地溢出,他已走到万劫不复的边缘。他的心神剧烈振荡着。
这个诡计多端的低贱女人是多么可怕,只不过掉了一滴眼泪,就让他成了不可理喻的疯子。
这是不应该的。
这是错误的。
这错误是从何处开始的……
还是说……从一开始就错了呢?
纷乱的思绪让他没有及时躲开砸过来的椅子。
她的头发在风沙中纠葛,迎面来的是冰冷的目光,以及面颊上残余的淡淡泪痕……
原来她真的哭过。
骨骼错位的胳膊痛得他面白发汗,突来的巴掌让他屈辱倍增,然而他竟只注意到这个事实。
这个事实让他惊骇,仿佛他此刻感受到的痛苦全是由她的一滴眼泪构筑的。
她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让他……
顾延内心陷入更深的混乱。
若是他不想看见她的眼泪,他内心又在期待着她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他无法控制自己去想记忆中的某个画面。
那是他上一次回国时……回家途中看见一群高中女生在街边抓娃娃,他的视线从那一群红白校服的无聊女生头顶飘过。
瞥见夹在其中的一张笑脸。
她笑得太过灿烂,以至于他第一眼没有认出来是她。
一群女生簇拥着她,看她轻松地从娃娃机里抓取出一只又一只毛绒兔子。一群人抱着她一阵阵惊呼。
顾延的心脏气到阵阵抽痛,觉得她凭什么这么快乐?
她们一行人走后,顾延从街角走出,厌恶而轻蔑地看了眼那些粗制滥造的丑陋玩偶。
却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在她方才的娃娃机前投下一枚硬币。
那天他在那个简陋的娃娃机前呆了很久。
最后一个娃娃都没有抓到。
他气得在监控器下踢踹仪器,惹来蜂鸣警报和围观。
回到家中他仍旧无法平息怒火。在上楼时和继母爆发争吵,导致对方意外跌倒流产。从公司赶回来的父亲大骂着让他滚,他负气连夜买票出国。坐在夜班飞机上看着窗外边缘反光的云层,即使到了那一刻……
他仍沉浸在那张笑脸勾起的愤怒中。
当然应该是愤怒,如果不是愤怒那又是什么呢?
他像见不得光的老鼠躲在墙后偷偷窥视,驻足不前。究竟是害怕被她当众奚落,还是舍不得破坏那份堪称“美好”的氛围?
顾延想不明白,里面藏了太多他不想去弄清楚的东西……
进入看守所之后,顾延就沉浸在这份无法瓦解的痛苦中。
那痛苦从心底深处蔓延而出,远胜过皮肉上遭受的痛楚。
胳膊受伤不至于让他无法料理那些杂碎,可是很奇怪,他并不想反抗。
很多时候他甚至会故意激怒那些人。他想要用身体上可以忍受的痛盖过另一层无法容忍的痛……
哪怕只是获得片刻的安宁。
无论他多么排斥去揭晓答案,答案仍不可避免地一天天更加清晰起来——
醒悟的那刻,他想不如直接杀了自己算了。
反正他的毁灭,他的伤痛,他的死亡,都是她想要看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