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完全不明白孙秀在说什么,孙秀不耐的解释,“莲花村山上,有个神婆还记得吗?”
千禧想起来了,事儿多给忘了。
“县令大人让抓了,吏头审了一番,说是没犯太大的事,只留了个头头。县令大人说,你和唐琴是苦主,看你们追不追究,若是不追究,就把人放了,牢里养不起那么多人。”
“哦!”千禧恍然大悟,“那个骗鸡蛋的啊!”
应该是骗得少,不足以判罪,千禧想起那两篮子鸡蛋被徐玠和杨玄刀霍霍没了,怪心痛的。
既然关了她们那么几天,惩罚应该足够,批评一番放人回去就算了。
到了牢房,阴暗潮湿,一股霉味,千禧打了个寒战。
牢房里的神婆背对着牢门,安安静静地躺着,衣衫褴褛,头发蓬乱,只有牢房顶的窗户投下一束光,可见灰尘。
千禧能听到神婆粗重的呼吸,这一刻,她又觉得神婆可怜,都五六十岁了,还在这里受苦。
她让小吏打开了牢房门,提着食盒进去,神婆没什么反应。
她轻推了推人,“老姐姐,起来吃饭了。”
神婆躺地上,斜眼瞥了千禧一眼,仍旧不动弹。
千禧为难地叹息,“吃了就放你走。”
“哼。”神婆发出极其不屑的声音,“倒不如杀了我。”
“要杀你还给你饭吃干嘛,吃了就可以走!”千禧打开食盒,“啧啧啧,多香啊。”
“吃了就放我走?”
“嗯!”千禧点头,“不过,你得答应我,以后不能骗鸡蛋。”
“骗?”神婆讥讽笑了,“呵呵呵,你管那叫骗?你没得过病?你寻医问药不曾支付银钱?”
千禧一时语塞,脑子飞快转了个弯,这个神婆要么心志之坚,蛊惑人心非常厉害,三言两语便能将人的思绪裹挟。
要么,她无比笃信自己在救人。
她是哪种?千禧想要搞清楚,再估量这个人的危害。
千禧不想被她的思路带着跑,问道,“可能是我误会你了,老姐姐的割礼师从何家?当时有没有用什么药?”
神婆狐疑的看了她一眼,眼神警惕。
千禧继续装乖,“老姐姐,你想想,那天晚上我摸黑去的山上,周围都是坟地,你们还唱那么瘆人的歌,可不就把我吓坏了嘛!我当时看着你把唐琴的腿掰开,那乌漆抹黑的,刀子都看不清,你就说要割了,谁见了不怕呀?”
“老姐姐,误会,误会嘛,你先吃点,就当我给你赔罪了?”
神婆眼神瞥向那食盒,立马收回了目光。
她一定是饿的。
千禧继续卖乖,“是我当时没解释清楚,才让老姐姐经受了这牢狱之灾,你就吃上一点。”
千禧说着,将手搭在了她胳膊上,神婆浑身一个激灵,立马怒骂,“别碰我,碰过男人的脏手!”
千禧迅速缩回,好纯粹的恨意啊,只针对男人。
她开始插科打诨,“姐姐,冤枉啊,男人当兵去了,我八百年没碰过男人了!”
“我可是个纯正的女子啊,干净的!男人有什么好的,娶了媳妇儿又不管,一天天的没个正形,还要给他生孩子,又不爱干净,还不会说话……”
千禧叽里呱啦说了好多讨厌男人的话,她说得情真意切,口若悬河。
神婆态度渐渐有了转变,竟然拿起食盒里的馕饼开始吃了,一边吃,还一边跟着千禧骂,“是啊,以前你是被男人骗了,以后可不要这般,不然有得你好受!”
千禧不知她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才这样恨男人的,只是觉得对她来说,有恨意会让她舒服。
千禧不好去评判,但只要她不祸害别人,也就不用管。
她趁着神婆填饱肚子的时候,问起了更多细节,“老姐姐,你那夜准备对唐琴动刀的时候,你知道那刀割下去的后果吗?”
神婆闻言,停止了咀嚼,轻哼一声,“她的病难道不是男人带来的吗?”
千禧一时还真难以回答这个问题,“这个病吧,它分种类,有些是从外面带的,有些就跟口舌生疮一样,是极正常的。”
“只要让男人永远无法进入,不就可以避免外面带来的脏病吗?”神婆反问。
“你用刀割了,她也是会生病的啊!伤口会化脓,会溃烂,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病痛。”
“总能防住一样!”
“可是我们的目的是无病无痛,而不是防男人啊!”
“是男人就会带病,不防男人,早晚得病!”
“防了男人就能不得病?生老病死,这谁说得准?”
“远离男人,就不必为他洗衣做饭,不必为他牵肠挂肚,人自然而然就好了,哪儿有那么多病找上门。”
逻辑鬼才啊,千禧有点理解不了这脑回路,绕来绕去就一句,远离男人,幸福一生。
不不不,好像又不是这般,千禧想否认这个论调,脑子麻了,偏生她还说不过,完完全全被对方绕进去了,甚至有时候觉得她说的对。
问题在哪儿,她该如何反驳?
她那不服的劲儿上来了,早知道就多读点书了……
读书?
千禧脑中灵光乍现,猛地拍上食盒,“不对,你说得不对!”
“哪里不对?你之所以能站在这里替男人说好话,是因为你年轻,没吃过苦头,你再多活几年,早晚会察觉男人面目可憎!不过不怪你,十几岁的小姑娘就是这样,见到男人就疯了,要嫁给人家,到头来吃了苦,哭哭啼啼,怨声载道……”
“如果你不遇见男人,这些苦根本就不可能存在,你不用生孩子,不用替男人洗衣裳,不用忍受他的脾气,你一个人不知该多好过!”
神婆语如连炮珠,火力十分迅猛,加上她低沉苍老的嗓音,无比笃信的底气,千禧满脑子只剩下,男人,吃苦,男人,吃苦……
她急得抓狂,大叫一声,“不对!你说得不对!”
“呵!”神婆嗤笑。
千禧觉得自己险些迷了心智,这下神婆闭了嘴,她稍微冷静了些,整理了好久的思绪,她才想起她要说什么。
她终是开了口,阻塞的积郁如泄洪一般,“你从头到尾,没有哪句话不提男人!”
“这世间并非只有男女关系!让你受苦的事情,多了去了,疾病,贫穷,欺压,无知,哪怕是与至亲相处,也有许多问题难以处理,人和人的关系,原本就复杂!”
千禧说出来,舒服了。
哪知神婆一声嗤笑,“呵呵,要不是你爹把你生出来,你用得着来世间受苦吗?做皇帝的男人,狗官也是男人,男人可以读书,男人可以考取功名,那女人就成为洗衣做饭生孩子的人!难道这些苦不是他们带来的?”
被神婆扳回一城。
千禧只觉自己大意了,思绪又被带偏,因为她说的是事实。
可总觉不对劲,她的目的是什么呢?她想要怎么样?
千禧总结不出来,她搞不懂,干脆直接问出口,“那如你所说,把男人全杀了,你觉得世间会变成什么样?”
神婆眉头一皱,竟一时语塞。
“我再假设啊,孩子可以用泥巴捏出来,你觉得这个世间会怎么样?”
神婆怔愣一瞬后,撒气似的道,“什么怎么样,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话说了等于没说,或者,她已经不知道怎么说了。
千禧猛然意识到,她或许不是想解决问题,只是想单纯发泄恨意,恨就是她唯一的支撑。
为了验证,她继续问,“咱们是人,人首要目的,就是要活下去,对不?活下去重要的就是吃,对不?我们就先说说吃,要吃什么?怎么吃?”
神婆面色紧绷,一言不发。
千禧道,“老姐姐刚才说得那么厉害,我还以为你脑中已经有一个美好的愿景,那里因为没有男人,就没有欺压。”
“所有女人都自觉耕种,都能读书,什么都不需要争,就会幸福美满,想要娃娃的,就捏一个娃娃,不想要的,过自己的逍遥日子。”
“但我有许多不解,且不论生老病死与天灾,总共十个人的口粮,但有一百个女人要分,怎么分?若没有规则,是不是得靠抢?那力气小的怎么活?会不会求着力气大的人给她一些粮食?”
“没有男人就能解决这些事?或者说,你从未思考过这些问题,吃穿住行都不关你的事,你只需要单纯的恨就够了?”
千禧说完,觉得自己赢了舌辩,心头一喜,转过头,却见神婆眼里黯淡无光,潸然泪下。
把老人家说哭了,她顿时愧意丛生,找补道,“好了,老姐姐,不哭不哭了,我就是跟你争一争,过个嘴瘾……”
神婆浑浊的眼球落下两行浑浊的泪,讥讽又薄凉地笑,“你说这些,也总不过是些大道理,大道理谁不会讲,但若这样的事情,真落到你头上,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吗?”
她说着,捞起身上那脏污的衣裳,白花花的身躯渐渐显现于人前。
她身上那松垮的皮肤展现在眼前,千禧呼吸一窒,瞳孔紧缩。
她的左乳被切了,上面是大拇指粗的蜈蚣伤痕,横着蔓延至腋下,狰狞可怖。
另一边的胸乳下垂,却是非自然下垂,胸乳侧边,似是凸起了一个拳头大的鼓包,已然形变。
千禧浑身一抖,周身恶寒腾起,不禁缩了缩身子。
她的确什么话也说不出,仅仅只是看着那样的胸乳,她就失去了所有辩驳的力气。
刀子不割在自己身上是不疼的。
她之所以疼,疼到人生只剩下怨恨,一定是因为刀子在她身上割过,还留下了难以消弭的伤疤。
千禧一时涌上了热泪,讪讪凑上去,蹲在她身边,低下了头,“对不起……”
她声音颤抖。
虽然不知神婆究竟经历了什么,她还是在道歉。
“老姐姐,对不起,是我话语伤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