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他闹了很久,还有更伤人的话。”
千禧面色严肃,紧紧握着手中的杯子,听得认真。
“他说,什么百姓,什么岚县的未来,什么国泰民安,那不是我该操心的事,家宅安宁才是我该想的事情。”
千禧听得心头一哽,非常典型,非常常见的话。
但这对乐夫人而言,是最难忍受的话。
也就是说,乐夫人的追求,那就是建功立业,家宅安宁兴许也是她想要的,但远远谈不上毕生所求。
嗯……
刚才乐悦没有说自家男人的坏话,千禧远远感受不到这人的卑劣,但就这句话一出,她悟了!
他在耽误自家夫人啊!
媒氏朱娇娇有一套论调,她说,成亲就是钱,前途,还有孩子。
不然就光两个小青年谈情说爱的,哪需要成亲啊!
钱是指两家家产合拢一处,筑建一个安稳的小家作为基石,让这个家成为彼此的后盾,没有钱作为基础保障,一地鸡毛。
孩子是自然孕育的,天性使然,需要家这个基石养育,是家这个基石的结果。要不要孩子,怎么养孩子,若不商量,这个家会散。
而前途是一生追求,以前多是男人的追求,但至少在岚县,这是指两方的追求。若是两方都不知,不问,不尊重彼此的追求,这个家或许不会散,但一定会成为怨偶。
这三件事相互关联,相互拉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三样捋清楚,婚姻就是利器,捋不清,就是牢笼。
多少婚姻困于钱和孩子,就此止步,很少有人能走到谈前途这一步。
乐夫人的需求,便是前途追求这一道坎。
因为太过稀有太过隐秘,所以千禧下意识地会觉得,她已经幸福美满了,但这是婚姻的终极啊,互相慰藉,互相托举,互相成全。
一桩婚姻,首要谈的就是这三样,且是基础,若不能达成一致,爱得天崩地裂也无济于事。
乐悦如果能如她所愿,那未尝不是第二个芙蕖夫人。
千禧就是一厢情愿地觉得乐悦被丈夫耽误了,甚至有种想劝她和离念头。
但她是个媒氏啊,一厢情愿,失了公允是劣等媒氏,至少要亲自领教过田锦,才能评判。
她清了清嗓子,十分委婉地道,“乐夫人,他这是不尊重你啊,你不妨跟他挑明了,说这就是你的追求,说他的狭隘,若他仍旧不愿尊重你,那我觉得……和离也无妨。”
乐悦微微一怔,小声喃喃,“尊重么……对啊……原是如此。”
嗯,还是太直白了。
千禧立马改口,“还得再衡量一下你和离的代价,乐夫人有想清楚吗?”
“嗯,荣华富贵我倒没那么在意,我能写书,娘家有一定的人脉,离开田家我可以做个教书先生,也能养活自己,铺子虽然都在田家手里,但像是书坊纸坊那些管事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我信他们都会跟着我。”
“我还有几个老仆,忠心耿耿跟了我一辈子,我也能带走。”
“很好!但该争的铺子都得争,有人信服你,你就能争到!”千禧说得斩钉截铁,给了乐夫人不小的信心。
“但是嘛,最放心不下的是孩子,我怕他们回来就没有家了,觉得家里缺了什么。我两儿一女,不知怎的,可能是商贾之家长大,都跟他爹一样,做事总以利益算计为先,从不考虑深远的影响,我很自责,却不知该以什么样的姿态教导他们。”
“若我选择和离,许是会对他们以后为官为商有影响。”
千禧默了默,孩子也是考量的因素之一,很重要,大多数人放不了手。
她道,“乐夫人,我娘也有一套论调。”
“嗯,你的论调都很有意思。”乐悦很是平静地笑着。
“她说,孩子是一个人。”
乐悦呵呵笑了,“这什么论调?孩子肯定是一个人啊,毋庸置疑的。”
“但乐夫人还是把孩子当成是孩子不是吗?他们未必真的就需要父母和美,甜甜蜜蜜。”
“他们若是个人,就当有思考有判断,有自己的选择。且做父母的,也得先做个人,再成为父母。”
“人和人不必非得相互理解。乐夫人你想想,你活到这个年纪,就能真正完全理解你爹娘了吗?”
乐悦陷入沉思,半晌,她才道,“还真是,直到双亲离去,我也不能称得上完全理解他们。”
“不理解才是常态啊。我小时候也不理解我娘为什么天天回家陪我,但是长大了我就明白了,甚至觉得她天天陪我,说不准我还会长歪呢!”
乐悦好笑道,“你这小姑娘,说的什么话。”
“因为言传身教更重要。而不是天天抱着我哄,说孩子真乖,那样我能懂得什么呢?时时刻刻万事万物不放手,那叫溺爱。在孩子需要的时候帮助推举引导,才是教育之本。”
“你天天和田锦待着,扮演和美夫妻,能帮到他们什么呢?只是给他们造了一个阖家美满的梦,但你们到底是不是和美夫妻,只有你们自己知道。”
乐悦还是有些不能接受自己这样做,但心里隐有所动,她笑着掩饰,“你这张嘴,说不过你。”
千禧笑笑,“还有啊,乐夫人,国策既然允许和离,那这就不该成为一件不耻之事,你的儿女以后做官,考的是才学,行商,谈的是利益,而不是父母的感情。”
“若乐夫人成了这岚县第二个芙蕖夫人,你的儿女不会沾光么?”
这话让乐悦动容了,“第二个芙蕖夫人……我年纪都大了……”
“那你可以成为岚县阿婆,荷花奶奶,一样的!”
“呵呵呵!你太逗乐了!”乐悦笑得合不拢嘴。
千禧说了那么多,又觉得自己偏离了媒氏的行事准则,一般都是劝和不劝离的啊!
可是……有崇高理想追求的人很少,有名望有家族支撑的人更少,有想法付诸实践的人更更少,她觉得很可惜。
私心太重了。
她又道,“其实乐夫人大可以将这些话说给田老爷听,哪怕是老夫老妻,互通心意也是依旧重要。你们相守相伴那么多年,总还是有情分在的。”
“还有嘛,若乐夫人离婚,损失最大的就是田老爷了,阻力很大,可能不好谈……”
乐悦愁起来了,摇头苦笑,“嗯……是啊,他还觉得我们都过了一辈子,我再也翻不起什么浪了。”
“千禧丫头,你说的理我都有听,但事关重大,我得再考虑考虑。”
“那是当然的,乐夫人,定要慎重。”
乐悦可算把心头大事说出了口,莫名觉着身心舒适,她又拿出了金贵的茶点,开玩笑地道,“若是和离,这茶点我也吃不起了吧……”
“暂时的,乐夫人有才有能,还有铺子,这款茶点吃不到,说不准还能品尝到别样的味道。”千禧倒是吃得开心。
“你好像很乐意我和离。”乐悦道。
“不是的,乐夫人,我只是可惜夫人的理想不能得以实现,怕脚下的绊子多了,碍着夫人的脚步。”
“其实,若田老爷能懂你的追求,尊重你帮着你,以田家的财力,事半功倍,夫人还能儿孙满堂,享天伦之乐,这是上策,何乐而不为。”
“而和离,是万不得已时的退路。”
乐悦听到这话,整个人轻松起来,“千禧呀,你比你娘还厉害。”
千禧睁大了眼,“真的?”
“嗯,不骗你,或许你经验不如她,但你读的书绝对比她多,很多想法显得遥远且缥缈,初听只觉不切实际。”
“但我觉着,那何尝不是更高的追求呢?”
“你才这个年纪,前途光明。”
千禧被夸得不好意思了,但乐悦说的实际与现实的差距她能明白。或许她再被世事蹉跎个三十年,今天的话她就说不出口,处世会更加圆滑,更加老道。
但她以为年轻的心志,也弥足珍贵。
反正高士曹说了,让她抬起头来,莽撞一点也无妨。
一阵闲聊后,千禧想起了正事,了解乐悦的为人后,她觉得她一定乐意帮忙,便将杏子街的梧桐树说与她听。
不出所料,乐悦一口应下了此事,“表侄他们一家在菱州,我修书一封,问问此事后给你答复,他们会应下的。”
“但后续事务你得去找孙县丞说清楚,梧桐树砍了木材可以卖钱,夫家就在收木头,木工我可以找。砍树可能会伤及民居,卖木头的钱,我猜差不多可以填补亏空,若是有剩,便交给孙县丞,若是不够,我贴补一点。”
千禧一听她还要补钱,忙摆手,“不不不,乐夫人,这个钱理由县衙出,我去找孙县丞商量,断不能让你出力还出钱。”
“让我做点事吧,千禧。”
“不行的,乐夫人,一码归一码,若孙县丞希望你出钱,那另说。”
乐悦抿了一口茶水,“可以。”
千禧临走时,乐悦还塞给她一大包零嘴,都是珍贵的点心,非说是长辈的心意,千禧只好嘴馋地收下了。
趁着日头早,她飞奔去了县衙,与孙秀商量了此事。
孙秀一听,“还有钱赚?”
“不是,这不是县衙的事儿嘛,怎么要人家乐夫人出钱呢?”
“叫她捐点呗,就当为岚县的百姓了,这些个商贾吃了岚县不少钱财呢,修桥修路那是他们应该的!”
千禧面目扭曲,“怎么又成人家应该的了?”
“千媒氏啊,咱昨儿才清点了库房,那叫一个空空如也!县令大人年纪轻轻,头发都快掉光了,惨啊!你有这个关系,多用用啊!”
“有那么严重?我昨天见他好好的……”她才不信,“孙大人你别打马虎眼啊,这事情人家都出人出力,你出不出钱?”
“不出!”
千禧就知道,她轻笑一声,“你说的啊,乐夫人本来的意思是,那木材卖了钱,除去修缮清扫的钱,若还有剩,就归县衙,若不够,县衙补。但你拒绝了,剩下的钱就归不着你了!”
孙秀:“……”
千禧得意地走了,刚走到门口,又被孙秀叫住,“牢里有几个你的人,你什么时候提走!养不起了快!”
千禧有些懵,惊愕地回头,“牢里?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