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 第6章 第六章 梦（6）

季天阳始终再没找到那团光团的踪影，最后只能风尘仆仆地赶回了宾馆。

一进门，季天阳立马将埋首趴在桌子上不知是睡是醒的吴惜仔拉了起来，直接问他：“你是C城一中的学生？”

对于季天阳没头没脑地突然发问，吴惜仔显然是有点懵，但他很快就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的？”

“哼，原来咱俩还是校友呢。”季天阳鼻子里冷哼一声，“那你妹妹也是一中的？”

“对，比我小一届。”

“一中这次扩建，又把操场看台后面充作了临时停车场？”

“啊，是啊。”

“呵，还是跟我们当年一样。”

几番问答下来，吴惜仔皱了眉头：“不是，你这是要跟我话家长吗？”

季天阳却摆出一副鄙夷的神色道：“你懂什么，我这是验证一些重要线索的真实性。”

“所以呢？”吴惜仔虽然被人鄙视不爽，可还是先压下了心头的火气发问。

“所以都是真的，【她】提供的信息，可用。”季天阳说着又低头思索起来。

“什么信息，我妹妹托梦给你了？”吴惜仔越听越糊涂。

“你，可以这么理解吧。”

季天阳的肯定无疑又在吴惜仔的心脏上重重砸了一下，他语带颤抖道：“那......她，她梦里都跟你说了啥？”

“除了叫我去死，可能就是叫我滚吧。”季天阳想了又想，还是只能将这个客观结论说了出来。

“啊？”吴惜仔这下又不懂了，只能尽力合理化地猜想，“是她通过你，向我传话吗？”

说到这里，季天阳突然正色起来，他直直盯着吴惜仔：“说起来，你的反应也有点奇怪吧。就算你在地震时选择了母亲，抛弃了妹妹，你的妹妹也还是有机会自己逃命的。可你为什么要把她的死，牢牢安在自己头上呢？”

说完，吴惜仔的眼神立刻闪烁了一下，随即避开了季天阳的盯视。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跟我说的？”季天阳这下更加怀疑了，因为以吴惜仔目前透露的这些，还远远不足以解释连日来吴惜歌放送给他的种种影像。

然而吴惜仔却好似突然变成了个老蚌，死死闭住了嘴巴。

“我们必须先要坦诚相待，才能解决问题，不是吗？”季天阳继续循循善诱，“好吧，我可以告诉你，前两天我确实梦到了吴惜歌，梦里我跟着她走，结果第一次她要骗我跳楼，第二次她要让我溺水。我也很想知道，她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

第一次听到季天阳说起他的梦，吴惜仔确实是被震惊到了。然后他又共情一般回忆道：“果然，我被送到医院醒来之后，她每晚就坐在我的床边看着我，是想要我去死。”

“拜托，她只是坐在一边看着你，哪里要你命了？”季天阳觉得拿吴惜仔的经历跟自己的一对比，简直就是两套剧本。

“那是每次我都没有选择跟她走！”吴惜仔却反驳得有理有据，“我知道她恨我，我怎么敢跟她走！”

“你......”季天阳突然有点无语，伸手按住吴惜仔的肩膀，质问他，“就算再恨你，她毕竟是你的妹妹啊，你就一点都不想弄明白她的意图吗？”

吴惜仔又不说话了。其实生于和谐家庭的季天阳很不能理解这种感受，他想即使是有人要害自己，只要是自己的血亲，那么自己也是能坦然接受的。可面前这个男孩，显然不会这么想。

“好吧，如果你什么都不说，那我就只能去问她了。”

季天阳半真半假地说，他觉得这个威胁可能对此刻的吴惜仔最有效。

果然，吴惜仔闻言突然用狰狞的目光看向他，一天里第一次向季天阳露出了他凶狠的一面。

“你知道什么！我不能死，我不能死！！”男孩大吼出声，“我妈现在还在医院昏迷着，我死了谁去照顾她？”

“你，你冷静一下......”季天阳被吴惜仔吼得向后退了一些。

然而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像潘多拉的魔盒一样，长久压抑的那些阴暗念头就再也藏不住，一股脑地倾泻而出：

“天都要塌下来了，生死关头，我为什么要选她？她一次次自己寻死，最后闹到从楼上跳下来自杀，结果摔断了脊柱，一辈子只能那么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我为什么要救她！”

“她自己都不想活，我为什么要放弃母亲去救她？！”

“为什么要因为我不救她来害我？”

“又不是我杀了她！！！”

“她就应该死掉啊！！！！！”

“去死啊！！！！！”

“啊！！！！！”

吴惜仔痛苦地抱住脑袋，双手死死揪着头发，一边歇斯底里地怒吼，一边涕泗横流地哭喊。

季天阳被这一幕定在了原地，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可男孩好像也不需要他廉价的劝慰，发泄过后一把抹干净了眼泪和口水，这次换他直视着季天阳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你不是想知道她的心愿吗？她的心愿，就是去死。”

说完，吴惜仔整个人都缩进椅子里，抱着双腿一脸冷漠，一副拒绝任何交流的架势。

季天阳看他这个样子，还是没忍住，将手缓慢却坚定地放在男孩那头扎眼的黄毛上面，用力揉了两下，然后转身又出了房间。

重新回到空旷荒凉的操场上，季天阳突然对着虚空大喊：“吴惜歌，你出来啊！”

“出来啊，告诉我你的遗愿！！”

我不相信，你想要他死；我不相信，你一直恨他。

“出来啊！！”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季天阳连嗓子都喊劈了，最后只能颓然往地上一坐，在夕阳的余晖中恍惚着说：“如果你死前恨着他，你为什么会死后一直在医院陪着他呢？你真的是要像对我一样，引他去死吗？那你又为什么要找上我呢？你肯定是要告诉我什么的，对吧？”

再次回到旅馆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季天阳发现桌上有两份盒饭，一份吃了一半，一份原封未动。再看看蜷在床上的男生，他轻轻松了一口气，还行，还记得要吃饭。

然后季天阳就在桌边坐下来，打开留给自己的那份盒饭，有些食不知味地咀嚼起来。

吃过晚饭，季天阳将屋子里的垃圾收拾一下，打开门拿出去扔掉。没过多久，他又回到房间里，走到床边推推躺在上面的人，被打扰的吴惜仔不耐烦地看向他，一双眼睛已经肿胀得不像话。

季天阳伸出手：“照片，再给我看看。”

犹豫了一下，吴惜仔这才把贴着胸口放置的相片又拿了出来，季天阳立刻很不客气地拿走。见他把照片放在桌子上，开始仔细研究，吴惜仔还是不太放心地凑了过去。

“你要看什么？”

“嘘。”

季天阳对对方竖起一根食指，示意不要打扰他。

照片是一张很普通的生活照，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可季天阳还是觉得比他在梦里见到的那个女孩要鲜活许多。

【如果你真的有什么放不下的，我愿意听你说。】季天阳在心里这样默默念着，一遍两遍三遍......然后眼前光影变幻：

“我不想出门。”女孩在缓缓关上的门扉后这样说。

“求你不要找我哥的麻烦......我，我听你的话。”女孩匍匐在一个男生脚下这样说。

“妈，你不要管我了。”女孩抽出被母亲哭着抓住的伤痕累累的胳膊这样说。

“怎么办，活着好累啊。”女孩对着手中的小熊玩偶这样说。

“哥，我想死啊。”女孩对着愤怒夺下美工刀的男生这样说。

“我想死啊。”女孩站在水里，女孩站在楼顶，对自己说，“想死啊。”

......

画面一帧帧在季天阳脑海里快速播放，像是一段失去控制的疯狂剪辑，满到溢出的绝望与悲伤令季天阳几近窒息。

“呼！呼......呼呼......”突然爆发的几声粗重喘息终于将季天阳又拉回了现实。

这场面也吓到了一直关注着他的吴惜仔，看季天阳一副逃出生天的模样，他不确定地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季天阳气还没喘匀就一把抓住吴惜仔的手腕，质问他：“你妹妹为什么要自杀？”

“抑......抑郁症。”吴惜仔磕磕巴巴说着，被季天阳的气势震慑到了。

“她在学校被霸凌，你知道吗？”季天阳看着吴惜仔的眼神愈加幽深，“她被霸凌是不是与你有关？”

这话仿佛刺痛了吴惜仔，他猛地甩开季天阳的钳制，身体像是开启了自保机制：“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那个家伙会.......”

男生这幅窝囊样子让季天阳怒火中烧，他提着衣领一把将吴惜仔拽了起来：“那你知道什么？你知道她在被霸凌时还试图保护你吗？”

吴惜仔死死低着头，什么都没说，恨不得要把头低到土地里去，看他这种反应，季天阳更加难以置信了：“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的，对不对！”

终于，季天阳放开了手，吴惜仔毫无反抗地滑落在了地上，一点一点哭起来：

“都怪她那天来找我，都怪她不听我的，没有赶紧走，被那个家伙看见了......她怎么就会被那个家伙看上了呢？”

地上的人肩膀抖动得越来越厉害，眼泪也流得越来越汹涌，几乎泣不成声：“连......我都、都要，要听......那、那个家伙的......我，我能，能......怎么办呢？”

“碰”的一声重响，季天阳的拳头擦着吴惜仔的耳边砸到了坚硬的墙面上，他气愤地看着地上的男生：“所以你就装什么都不知道么？你都不为她反抗一下吗？”

吴惜仔把双手挡在自己的额头前，像是想起什么让他浑身战栗的画面，极度恐惧地颤抖：“不行，谁都不能反抗......他会要我们命的！”

季天阳不知道什么样的过往，会在男生体内植入这般深入骨髓的懦弱和畏惧，他只能深呼吸一下，对他说：“好吧，你说对了。”

男生呜咽着，眼睛里已经没了光。

季天阳咽下一口苦涩，他也很不想承认：

“你妹妹的心愿，就是死亡。”

吴惜仔的手滑落至身边，这句话就像是给他下了一个审判，判他深埋在心底的罪恶。

“但是我不认为吴惜歌是要害我，她只是在一次次向我展示死亡，她渴望的死亡，是我误解了她的本意。”季天阳蹲在地上，全身涌上一股巨大的无力，继续说，“她更加不可能害你，你觉得她最后告诉你她的心愿是死亡，会有什么用意呢？”

吴惜仔已经失去了一切思考的能力，认命一般听季天阳说道：

“她在对你说【哥哥，我想去死，你要救母亲。】”

“她早在你之前就替你做出了选择，他不想你为此自责。”

季天阳说完，吴惜仔像是被抽去了身上最后一点力量，他又蜷作一团，悲痛欲绝地哭喊：“惜歌......惜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