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临街的饭店开始将桌椅摆满门口,含着各色香气的烟火慢慢在街道两边弥漫开来。马路上行人车辆渐次增多,店里的服务员们开启了一天中最忙碌的时段。
女人把长发挽至脑后,身前匝着有些油腻的围裙,不停穿梭于各桌顾客与厨房之间。她一遍遍给新来的客人递上菜单和茶水,又马不停蹄地将一盘盘菜品摆上人前,在客人走后再用麻利的身手快速收拾好一桌子的残羹冷炙。
一晚上的时间,就这样麻木地重复着一样的流程。直到热闹褪去,门前重又变得冷清......女人拨弄着散乱下来的发丝,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胳膊,勉力弯下腰擦着最后剩下的几张饭桌,动作比之几小时之前已经迟钝了许多。
“我今天又看到有人给她塞小费了!”
“呵,不知道又让谁拍了屁股,占了便宜。”
“你看她那张脸,就不是个省心的。”
“那是小费吗?那是嫖资~”
......
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一帮小姑娘带着统一的乡音说三道四,她们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所有的交谈几乎一字不落地落进女人的耳朵里。
女人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可是还是努力睁圆了一双姣好的杏眼,将所有酸涩都咽进了喉咙里。她觉得三个月的磋磨也许还远远不够,女人哪怕每日一省,她出众的容貌,标准的口音,以及敏感的触觉,都让她与这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将最后一摞塑料板凳搬回店里,女人开始匆忙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其实她也没什么东西存放在店里,只有一件大衣,和一个手提包,她的现金、手机都小心地带在了身上。
把大衣往身上一裹,背起手提包的时候,女人觉得包里有些沉甸甸的,打开发现里面不知被谁塞进了几颗黑漆漆的煤块,女人走到店里存放煤炭的地方,把包里的东西掏出来,又小心翼翼地放回了煤堆上。她刚洗干净的手不可避免地沾了灰,可好似一刻也不想多待,女人从包里拿出张卫生纸,随便擦了擦手上的黑渍,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饭店。
店里那几个小姐妹与她同路,人家三五成群地走在后面,显得一团和气。女人却不想与她们走在一起,可又不敢与她们拉远距离,步行在回家必经的这段黑乎乎的巷道里,只有伴着她们叽叽喳喳的交谈,才能多少给女人一点安全感。
“你说她那样的,怎么会来饭店当服务员?”
“听说她原本被人养在B城,金主还是个当官滴,这不一场地震就啥都没了!”
“没了男人,这张脸就成了祸害喽。”
“就算换个地方,也可以重操旧业呗~”
“听说家里还有个小拖油瓶子,谁还要嘞!没准还是个克夫的捏!”
“你别说,她那个儿子也邪乎得很,我听我姐说......”
“咔嚓”一声脆响,紧接着“呼啦”一下子,一根半人多长的枯枝从天而降,狠狠砸在了女人脚前不到一米的地方!她浑身悚然一颤,几乎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就那样僵立在了当场。
女人心脏怦怦跳动着,下意识回头看向那几个跟在后面的小姑娘,女孩们也被这突发的变故吓傻了眼,见她回头才嗷呜乱叫着发出后怕的呼喊。之后,几个女孩一边暗骂着“晦气”、“倒霉”,一边躲不及一样绕开女人匆忙逃窜。女人稳了稳心神,又看了一眼地上的断枝和头顶的枯树,夜色笼罩下像是挥舞着爪牙的怪物,她不敢多做耽搁,强迈起发软的双脚,急忙往家里赶去。
几乎是一溜小跑着来到家门前,女人掏出钥匙磕磕绊绊地插入锁孔,伴随着自己粗犷的喘息,一幕幕恐怖电影中的追逃画面闪过她的脑海,在脑补出一个变态杀人犯的样貌之前,她终于打开了门锁,闪身进屋里,将大门“哐”的一声砸在了身后。
巨大一声响动惊醒了趴在沙发上的男孩,他用肉乎乎的小手揉了揉眼睛,懵懂地转过头,在看清楚门口站着的女人后,他开心地笑了起来:“妈妈,你回来啦。”
女人劳累一晚上,如今惊魂未定,看见6岁大、一脸婴儿肥,刚与自己腰齐高的儿子,也没什么好脸色。只能勉强收起一身的哆嗦,佯装镇定地边往厨房走,边对孩子说:“你今天在家乖不乖?那么晚了,怎么不去房间睡觉?”
小男孩在沙发上坐起来,摆好一个端端正正的姿势,饶是他再怎么装乖,期盼的眼神还是一直往厨房门口瞟:“我在家乖的,吃完饭不小心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女人每日白天上班会顺路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晚上在店里忙碌起来之前再去把他接回家,给他弄好晚饭又得马上回去工作。两个人一天里见面时间非常有限,虽然女人每天都念叨着让他晚上自己吃饭,自己睡觉,可是小男孩还总是眼巴巴地守到女人回来,与她见见面说说话,才肯回去休息。
女人在厨房把走前留在灶上的剩饭盛起收好,再把锅碗瓢盆洗干净,回到客厅的时候,就对上了儿子盯着她看的闪亮亮的大眼睛。
女人叹一口气,坐到儿子身边,惯例要伸手抱他一下,小男孩立刻春天的小鸟一般扑进她的怀里,熟悉的气息瞬间将他全身包裹住,男孩心里幸福极了!女人抱着儿子,转头扫一眼沙发前的茶几,上面还放着半碗干成秤砣的面条,她很快就把怀中的小家伙拎出来,板起脸来教训:“怎么给你做的面条没有吃完?”
男孩自知不对,面有羞愧道:“我,我不饿,吃不下,就剩下了。”
女人不喜他这样剩饭,好像不好好吃饭就会永远是一个长不高的小萝卜头,于是她冷下声音命令道:“不许剩饭,我给你热热,你都吃掉。”
男孩还在略感委屈地拉扯女人的衣摆:“我吃不下了,不吃了行不行?”
女人却不由分说地热好半碗面条,再一次摆在男孩面前,指着碗道:“不行,把它吃掉。”
男孩被迫拿起碗筷,塞了两口就想放弃,女人这次有些生气了,声音大了起来:“快吃!”
男孩只能再次低下头,一边挑面条,一边嘴巴却闭了起来。
这是一种无声的抵抗,女人忍无可忍,伸手拍了孩子脑袋一下,拍得他连带着身体都往旁边一歪,女人又喊:“赶紧吃,别磨蹭!吃完睡觉去!”
这次男孩勉强张开了嘴,眼泪却一颗一颗掉进碗里,他一边想抵抗,一边又害怕地服从命令。
想来这种吃法势必是没什么进展的,女人也完全没有耐心等他吃完,只是一天经历的种种,让她无从发泄,面对孩子,女人失了控制力,她又在男孩脸上扇了一巴掌,恨声道:“你怎么就是不听话呢??不吃饭你怎么长高?!!”
男孩连眼泪带面条都洒在了地上,女人彻底崩溃,一把将人推倒在沙发上,愤然又无力地去厨房拿东西出来清扫。
男孩则是无助地呆在原地哇哇大哭起来,满地狼藉加上耳中无法忽略的聒噪,让女人心中绷着的那根弦终究还是断了。
她没再发疯,只是麻木地收拾起一切不体面,之后幽怨又可怜地望了儿子一眼。像是认命了一般,再度坐进沙发里,把泣不成声的儿子重新揽进怀里。就像女人一下子卸下满身不可理喻的戾气,男孩也一瞬间把怨恨和倔强化作一腔属于孩童的柔软,他们上一秒激烈对抗,下一秒还是冰释前嫌,相依为命。
也许真是身心俱疲,男孩小小一个窝在女人怀里很快就入睡了,脸上还挂着泪痕。女人帮他把脸擦了擦,然后把人抱回了屋里的小床上。
男孩明明记得上一秒自己还在女人的怀里抽噎,温暖而熟悉的气息让他迷恋又困顿,可是一觉醒来,他这是在哪呢?
面前是一条狭长的小道,小道两旁是破旧脏污的院墙,脚下是凹凸不平的砖石路,路灯在头顶劈啪作响,忽明忽暗地苟延残喘。
男孩却不感觉害怕,因为他来过这里。
他从地上爬起来,往身后望了望,没有看到那只总是拦在路中央凶悍呲牙的恶犬,古怪老头家的院子里出奇得安静。
突然,围住院子的木栏像被什么东西在里面撞了一下,“哐当”一声巨响,年久失修的木栅剧烈晃动了一下,男孩吓得后退一步。随后,出入院子的木门“吱嘎”一声被风吹开一条缝,门后有一只不知是人还是动物的眼睛,闪烁着冷酷的光芒。
男孩没有多想,马上转过身,歪七扭八地着朝前面跑去,他很怕那个老头挥舞着拐杖突然从门里跳出来,更怕被凶恶的
大狗追着屁股狂吠。男孩专注于逃跑,没有注意一道白影,顺着爆裂的灯泡滑至他的身侧,一路尾随。
“来啊,来我这边,快跑。”
一个声音突然在小男孩的身边响起,他却慌张地捂住了耳朵。好像比刚才听到木栅栏晃动的声音还要恐惧,他不由加快了脚步,为了盖住奇怪的声音,他自言自语着:“我不听,我不听,妈妈说你们都是假的!”
“别乱跑,来我这里,快来啊,她就要追上你了。”耳边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但这除了加重男孩紧张的心情之外,毫无用处。
“哒哒,哒哒......”
果然身后传来一串诡异的脚步声,明快的节奏听起来一点也不像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
那个声音说的没错,男孩听到有一个人正自身后追赶而来,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他就听见一个阴沉的女声从身后响起:“魔童!你是个魔童,你想跑去哪里?你跑不掉的!”
听到这个称呼,男孩突然抱着脑袋惊恐地大声叫起来:“别过来!别追我!我不是!我不是!!”
不多时男孩就跑得满头大汗,他慌乱地跑了许久,已经分不清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四周都黑漆漆的,眼前再也没有熟悉的街道。男孩喘息着在一个墙角处停下来,面前出现了两条岔路,他恐慌地左右张望,身后哒哒的脚步声响依然不停,男孩眼中渐渐流露出绝望的神情。
“你看我,相信我,跟我来。”
这时,左边的暗巷中走出一个面色灰白的小男孩,跟自己差不多年龄,个头还要比自己矮小一些,原来一直在男孩耳边打扰他的声音,正是出自这个瘦小男孩口中。
是个孩子,是个跟他一样的孩子,心里防线几乎完全崩塌的男孩,基于身体最诚实的反应,朝着那个比他还矮小的孩子伸出手去,近乎魔怔地向左边的岔路迈开了脚步。
即使是要堕入危险的深渊,他也希望最后能与自己的同类抱团取暖,这也许就是人类的本能吧。
“哈哈哈哈!你是个傻子吗?”
“他说他听到她说话了!”
“她是个小哑巴,你怎么听见的啊?”
“哈哈,他能听到哑巴说话,笑死我了!”
女人从大伯的屋里出来,正看到几个镇上的小孩,围着儿子一边转圈,一边拍手指点。
她刚在里面被一屋子亲戚围观羞辱,如今他的儿子又在外面被一群孩子指着取笑。惯于忍气吞声的女人一下子火冒三丈,她冲进孩子圈,一把抱住处于中心手足无措的男孩,将他与周遭的笑骂隔绝开来,大声喊道:“你们干什么呢!走开,都走开!!”
孩子们也不怕她,像是夏日草甸里惊起的飞虫,一哄而散。
......
女人牵着男孩的手矗立在了一栋旧房子面前,姥姥生前就住在这里,陪女人度过了唯一一段轻松的童年时光,如今老房子已经被舅舅一家霸占。她回忆着老人在院子里侍弄花草的模样,多希望她还能笑着从门里迎出来,再看一眼她素未谋面的重外孙。
面前的门不再对女人无条件敞开,隔壁邻居的栅栏却“吱呀”一声开启。
“汪汪!汪!汪!”
一阵犬吠自那边传来,男孩吓得一头扎进女人的怀里,女人强作镇定地转头,只见一头淌着涎液的大黑狗正凶狠地看着他们这边,狗的身后还站着一个面容阴郁的老头。女人赶忙将孩子拉走,远离了那片地方,仿佛他们走得慢了,老人就要放狗咬人。
男孩一路恨不得贴在女人身上,等到彻底看不见那栋房子了,他才小小声对女人说:“妈妈,那个老爷爷好可怕,他想把我抓起来。”
......
哭声与器乐齐鸣的灵堂外,脸色苍白的女人着一身黑衣,站在路边的大槐树旁,冷眼旁观一场盛大的丧事。堂前人来人往,周围是散不尽的烟火灰烬。
“呜呜呜呜呜......”
一个小孩子抹着眼泪,哭着从女人身边跑过去,他跑到站在不远处的母亲身边,指着女人这边边哭边喊:“呜呜呜,妈,他吓唬我!刘星星他说,他说他看见大奶奶坐在门口笑呢!”
女人猛然低头看向刚回到身边的儿子,男孩尤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依旧一脸认真地说:“妈妈,是真的,我看到大姥姥了。”
女人一把捂住男孩的嘴,一脸惊恐,对上了对面母子俩看怪物一样的眼神。
......
刘星星蹲在地上一个人拿根小树枝写写画画,女人一路小跑着赶来接他。刚走进幼儿园大门,就听到不远处吵了起来。
一群小孩将刘星星围了起来,有的冲他丢石子,有的去抢他的小树枝,有的在与他推推打打。
“你是个骗子,这里才没什么小狗!!”
“你是个疯子,总是自己跟自己说话!”
“你是个丧门星,刚回来就把自己的大姥姥克死了!!”
女人忍无可忍,冲到前面,把与儿子扭打得难解难分的小孩们推到一边,将男孩护在身后,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些孩子眼中充满恶意地瞪向母子俩,嘴中碎碎念着“怪物!”、“疯子!”、“丧门星!”......女人抱住脑袋嘶吼出声,终于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
她再睁开眼,孩子、幼儿园,统统在眼前消失。女人后背一凛,下意识回头去看,只见儿子低着头默默站立在身后,一言不发。
“星星?”女人语带颤抖地向他靠近。
男孩猛然抬头,充血的眼睛像猛兽盯住猎物,女人被吓得顿住脚步。男孩嘴角牵起一个诡谲的弧度,像是被什么恶鬼上身了一样向着女人狰狞发笑。
......
“啊!”女人大吼一声,惊醒过来,面上带着不正常的红,头上溢出满头大汗。
她脑热心虚地从桌子边站起来,店里很安静,还没什么客人,躲在大堂一角玩手机的女孩朝她喊了一句:“妈呀!你鬼叫什么!”
女人顾不上这些,看一眼时间,到了去幼儿园接儿子的时候,她拖着有些虚浮的脚步匆忙赶出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