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众生相（10）

第二天一早，季天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今天的生意托付给了林旺。林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应下，他实在是没想到，原来季天阳昨晚的出行计划里压根就没有他。

察觉到气氛不妙，季天阳还在林旺面前竭力解释：“你看，你脚刚好，别跟着我到处跑。而且咱俩一起出门，又得关店，我这生意再不好好做，月底就要交不起房租了。”

“所以，还不是要我给你免费打工。”林旺不爽。

季天阳略有心虚，只好想办法补偿：“你想吃什么，我回来的时候买给你，好不好？”

“哈，把我当小孩哄呢？”

“怎么会，民以食为天，我誓要为你撑起一片天！”

“油嘴滑舌。”

“那你要不要么？”

“我想吃肉夹馍。”

“好嘞，等我回来！”

走出便利店之后，季天阳先去了一趟医院。他来到门口时，向着天空张望。果然，那个男人的影像不见了。然后季天阳拿出手机，翻找出三天前记下的那个电话号码，拨打了过去。

早春的风为城市带来了温润的气息，好似这片困顿的废土上终于恢复了些生机。再度站在断裂的月娘像旁边，季天阳仿佛又回到了那天与残念告别的时光。

不多时，一对夫妻互相搀扶着来到了季天阳的身边。他们站定之后先看了一眼四周的环境，眼前是明晃晃反射着日光的一个大水坑，周遭还有一些倒塌的建筑碎石，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这些天，他们满眼都是这样或荒废或建设中的场地，震区的景色真的让人压抑又哀伤。

“请问，你要我们来这里，是有什么消息了吗？”男人先开口发问，几天过去，他的嗓音有了些沙哑。

季天阳将头顶的鸭舌帽又往下压了一些，几乎要盖住他的眼睛，他看着不远处，沉声说：“有人跟我说，地震前曾经见过你们的女儿。”

“什么？！”男人突然激动起来，上前抓住季天阳的手，一脸惶急，“在哪里见到的？她现在人呢？”

男人身边的女人闻言也振作了许多，明显的希望之色爬上了她灰败的脸庞。

“就在我们现在站的这个地方。”季天阳说。

“这里是......”

夫妻二人茫然四顾，心底刚刚燃起的火苗又摇曳不定起来。

“看来你们不认识这里，”季天阳叹一口气，“灾前这里是一片人工湖，算是个小有名气的旅游景点，叫鸳鸯池，我们身边倒下的这个就是池边的月娘像。”

“所以，我的女儿是来这里参观了吗？”女人不太确定地追问。

季天阳抿了一下唇才说：“其实光听名字，你们也能猜到吧，这是个情侣们喜欢来打卡的景点。有个说法是，看鸳鸯，拜月娘，下辈子可以再续前缘。”

“她......”女人说不下去了，又有眼泪从眼中流了下来，她只能试图抬手捂住自己的呜咽。

“我想，您不会认为您女儿会一个人来这里打卡参观吧？”季天阳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夫妻二人，而后了然，“看来你们猜到了与她同行的人。”

这时男人开口：“我们也是偶然发现了女儿的日记本，才知道她交了男朋友，又偷偷一起跑来了C城玩。”

“她为什么，出来之前都不跟家里说一声呢？为什么啊.......”女人哭着埋怨，又焦急，又懊恼，“那她，现在又跑去哪里了呢？”

“见过她的人说，他们来玩的那一天就是发生地震的那一天。”季天阳收回目光，有些感伤地说道。

即使有了心理准备，可真等到结果浮出水面的那一刻，人总是难免崩溃。失望落泪的父亲扶着痛哭失声的母亲，他们果然还是没能等来与女儿的再次相见。

每次说出这种判定生死的话，都令人心情沉重。季天阳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并不够资格这样给别人的人生下达判决书，可他又机缘巧合成为那些残影执念唯一的传达人。即使结果是残酷的，他也必须给他们一个交代。

“我想，您的女儿与那个男孩是真心相爱的。”季天阳最后对夫妻二人这样说道，“你们可以向救灾部门申请打捞挖掘，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

男人点点头，哽咽着回应：“我们会想办法联系男孩的家人。”

走在返程的路上，季天阳依旧有些缓不过劲来。

他衷心觉得楚佳燕与那个男孩是真心相爱的——因为他以为她能获救，所以死后的意念是去医院等候再见她一面；而她，因为同样遇难，所以执拗地等在月娘像边，要与他下辈子再续前缘。

匆匆走回大路上，季天阳叫了一辆车，赶去了吴惜仔母子居住的小区。

但是他今天来的不巧，进门发现只有吴惜仔的母亲正躺在家里休息。女人见他进来，勉强坐起身。

季天阳寒暄道：“阿姨，您的身体好些了吗？”

女人的脸色虽显苍白，可还是微微笑了一笑：“好多了，这不惜仔都可以偶尔出去做个协助志愿者的工作了，政府还会给他发一些补贴金呢。”

“嗯，这样也挺好的，可以多出去历练历练。如果您一个人的时候有什么困难，也可以联系我。”季天阳说。

“唉，没什么的，我现在能够简单自理，惜仔也会定点回来，你就不要总是操心我们娘俩的事情了。慢慢，都会好起来的。”

随着日渐恢复，女人眼里也渐渐有了光彩。

季天阳欣慰之余，心情也明朗了起来：“好吧，那我今天就先回去了，以后再来看你们。”

每完成一件事情，就像是给了自己一个交代。也许等到压在身上的重量逐一减轻直至消失的时候，季天阳就可以考虑程是非的意见了。

走过吴惜仔家邻居的帐篷时，季天阳又忍不住驻足观望片刻。正巧赶上女主人走出门来，女人猛一碰上外面的人，先是吃惊地怔住，等认出人来后，又恢复了日常的麻木表情。

“不好意思，挡你路了吧？”季天阳很快让到一边，又关心地看了女人一眼，“你好，你们......最近还好吗？”

李梅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这一阵我老公经常往外跑，吵架少了。”

“您这是，要出去吗？”对于别人家的家事，季天阳没有立场插手，只是顺嘴客套了一句。

“我要叫孩子回家吃饭了。”李梅说着，绕过季天阳，往帐篷后面的空场地走去。

顺着女人的背影，季天阳往那边探身看了一眼，只见李梅的小女儿正在空地上跳房子。在距她不远处，还站着个双手插兜的少年，正看着女孩玩耍。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少年此刻也抬起头，直直向着季天阳的方向看了过来。

头顶的阳光有些刺眼，季天阳以为自己眼花了，他又使劲揉了揉眼睛。男孩穿着朴素，身材瘦弱，是一副平平无奇的长相，季天阳其实不太确定，可还是脚下生风地赶了过去。

还好对方没有见他一脸兴奋地奔过来，就转身跑掉。男孩反而一直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中略有疑惑，却也好奇地打量着向他而来的人。

“曲波？你是曲波，对吗？”仅仅几步路，季天阳就激动地有些气喘。

男生吸了一下有点被风吹红的鼻子，没有说话，只是仔细端详着季天阳的脸，好像试图在记忆中搜刮出关于此人的印象。

二人就这样近距离的面对面，季天阳的视线却死死钉在了男生右眼角坠着的那颗小痣上。他现在可以基本确定，身前的这个男孩就是在医院失踪的曲波！

“曲波，你怎么会在这里？”季天阳再次发问。

“你是谁？我们认识吗？”男生的嗓音有些喑哑，他又向着衣领中缩了缩脖子，好像一阵风就能轻易将他扫倒一般。

能够在这里机缘巧合地碰到曲波，季天阳的心中振奋非常，但是面对男生拘谨迟疑的眼神，他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我......”季天阳斟酌了一下，为了取得曲波的信任，他只能选择临时编个谎言，“你是不是一中的学生？我在一中见过你。我想向你打听一下蒋英奇的事情，他也是一中的，你们认识吗？”

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曲波生涩的眼中立刻染上了一层阴霾，他全身的肌肉几乎下意识地紧绷起来，人也往后缩了缩。

季天阳知道这样做很残忍，但是为了解开心中的症结，也给每个人一个交代，他不得不再一次在曲波的面前如此直白的提到这个人。

“我不知道......”曲波强烈压抑着目光中的胆怯，他甚至求助一般看向季天阳，“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你，不用紧张。”季天阳想缓和一下两个人之间瞬间紧绷的气氛，他转换了个话题，“那你现在住在哪里？怎么会一个人在外面待着？你的家人呢？”

“我之前跟奶奶住的，”曲波匆匆低下了头，缓缓回答，“现在一个人，在救助站那边.....”

简单几句话，就勾勒出这个男生悲苦的生活。季天阳知道，除了临时庇护所的几片帐篷房，还有一些在地震中幸存的孤寡老人和孩子，因为没有亲人，也没有财产，就暂住在了救助站那边临时搭建的几个安置房内。

“你在那边住了多久了？”季天阳有些疑惑，他曾经报警寻找过从医院消失的曲波，当时并没有在救助站找到他。

曲波又慢慢抬起头，他不知道为何一个陌生人会这样关心自己的事情，但也许是季天阳天生带一些亲和的气质，曲波不再回避与他的对视，并且开口回答：“住了一个多月了。”

季天阳心中计算一番，也许就是在他找过人之后没多久，曲波就住进了救助站。

看着男孩比曾经幻象中更加瘦弱的身体，季天阳有点不忍心，他知道安置房的条件并不很好，一般都是七八个人睡一间，吃的也都是政府提供的福利餐。每日温饱不成问题，但这对于还在长身体的高中生而言，确实有些艰苦了。

“你......”季天阳还有更多的问题想向他询问，可又找不到什么令人信服的理由，毕竟他们也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已。

“你要走了吗？”

曲波这次看着季天阳的眼中带上了一些不舍，他从来都是个透明人一般的存在，以前的校园生活中深刻的记忆只有霸凌下的无尽折磨，如今更是彻底地沦为孤家寡人一个。就算是流浪的野狗，可能也会有渴求关注与陪伴的时候。季天阳是第一个主动与他和善攀谈的人，而这样的人在他有限的人生中也寥寥无几，所以显得特别珍贵。

看季天阳好像陷入了有些为难的踌躇中，曲波这次有点急切地抢着开口，像是想要为自己争取到什么：“我知道蒋英奇的家在哪里？要带你去看看吗？”

闻言季天阳有些惊讶地看向他，他没有想到会如此轻易地从他口中再次听到那个名字，男生望向他的眼中也没有了恐惧，取而代之的反而是一抹说不上来的光亮。

“好啊，那你给我带路去看看吧。”季天阳没有犹豫，痛快地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