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杯咖啡下肚,林灿眉头皱得更深了,他目光钉在晃动的褐色液体上,深深叹了一口气,三人都抬起头看他。
林灿摩挲着咖啡杯,深沉的眼神依次扫过几人的脸,他再次深深地吐出口气,在唐清即将爆发让他有屁快放,别唉声叹气时,他终于缓缓开口,“咖啡的苦我喝不来,学习的苦我也吃不下,我果然是一个生来就要享福的人。”
多么没有道理的发言,唐清最近的白眼翻得都快看不到瞳孔了。
“有病就去治。”唐清按耐着想要把对方一脚踹出去的想法,难得有些疲惫的说,“你安静坐会儿,等我们把这题写完就走。”
陈玙该写的都已经写完了,他倒是没异议,拿起自己面前的果汁喝了一口,凑过去看梁宵的卷子,字是真好看,题答得也很完美,他肯定的点点头。
梁宵察觉到对方的靠近,转过头看到陈玙的动作,对他一挑眉,他以为陈玙突然靠近是要说些什么,但对方看到自己的表情后,又回以挑眉靠了回去。梁宵重新看回自己的试卷,嘴角随意牵起的幅度好像很牵强。
对方这一整天话都不多,虽然也会主动和陈玙讲些什么,也很认真的回应陈玙,但他就总感觉梁宵好像有些不对劲,他摸不准,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太多,陈玙靠向后面,盯着梁宵的后脑勺怀疑起自己的直觉,眉不自觉的蹙起。
“陈玙,能认真问你个问题么?”安静没过五分钟,林灿忽然贴近桌子,声音压低,他怕影响到唐清写题又被揍。
陈玙的思绪被打断,眉间的情绪不动声色的消散开,他点点头,看到林灿如此认真的表情,还挺稀奇。
“你说。”陈玙说。
林灿纠结着开口,因为他想问的事情被传的版本太多,有些还很夸张。
尽管他始终保持着作为朋友一定要做到最基本的一点:没听到陈玙亲口说,决不会相信别人传的那些话。
但他还是很好奇。
“你为什么转学啊?”一不做二不休,林灿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态,终于把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
“嗯?”陈玙下意识皱起眉,倒不是觉得冒犯,只是有些突然。
唐清笔尖稍顿,谣言一传十,十传百,她也不可避免的听到过一些乱七八糟的传言。
低头看书的人抬眸扫了林灿一眼,又默不作声的往后靠了点,手臂轻蹭过陈玙,两人都穿的短袖,皮肤相触,彼此手上的感觉都很清晰。
他偏头就看到梁宵带些专注的目光投向他,陈玙大概明白这双眼里含着的意思,但他倒是发自内心很无所谓的朝着对方抬了下眉。
“你要不想说我就不问了,你别生我的气啊。”
气氛变得有些凝固,陈玙半天不说话,那下意识皱眉的表情被他捕捉到,对方好像有些不太开心,林灿后悔死了自己为什么要多嘴问这么一句。
高二下学期接近期末才转学这件事本来就很能引人注意,更别说陈玙光站那就足够惹人瞩目了,两者加起来就足以让讨论度更广,随之而来的当然就是来自各种人口中,所谓的“人脉”打听来的小道消息,并且不管真假,总有一种版本能让绝大多数人相信。
陈玙笑笑,意识到自己刚刚没控制好的表情可能让林灿误会了,他转而安慰道,“没生气,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大家是不是说我是因为考试作弊被开除才转学的?”
“我听到过,只是一直没理,也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他嘴角微勾了下,是不屑。
那谣言他早就听过,但根本没当回事,没必要挨个去解释什么,有信的人那就肯定也有不信的人。
再者说,粗略一想,这个说法也确实没什么问题,人家甚至还没说全,他是“作弊不知悔改还打同学”才被开除。
陈玙云淡风轻的复述着别人传出的不知真假的自己的坏话,安慰众人的语气让林灿更急,他想都没想就把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说了出来,声音里带了些慌张。
“我知道他们说的是假的,我不信。”
唐清也盖上了笔帽,不知道最后一题写完没有,但她还是耸耸肩,冷静的嗓音足以让人信服,她说,“我也不信。”
一直不说话的梁宵到了此时也依旧没开口,他没学着另外两人一样直接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但目光沉沉一直落到陈玙眼睛里,无声的相信,即使他不说,他也感受到了。
说不说,表不表态无所谓,梁宵的真诚是藏在眼睛里的。
这一刻三人坚定不移的信任让陈玙一瞬间充满了安全感。
他难得被别人看得紧张,这几道目光很重,饱含的信任压得他连呼吸都有些沉重,心脏却好像被软云包裹,护在空中。
被人毫无保留信任的解释才有必要。
陈玙喉结微颤,除了朱瑞外,这三个认识仅一个月的人也要了解到他觉得糟糕且轻易不愿回看的过往了。
“其实他们说的也不全是假的。”陈玙的声音有些哑。
除他以外的几个人都没有说话,不管内心是怎么想的,但此时都安静地等待他继续。
“确实是因为作弊被处分才转学。”
“但……但没有真的作弊,是我故意。”
再怎么愚蠢的人也不至于在老师已经盯着他时,还明目张胆的把事先藏在袖中的纸条拿出来。
时间倒回到那一天,监考老师不可置信的夺过陈玙手中的纸条,纵使她不愿意相信这个还在隔壁初中部时就已经以好成绩,好好家庭,好样貌让老师都有所耳闻的男生,居然在作弊。
但纸条上写的几个化学方程式就足以证明这让人怀疑却不得不相信的“事实”。
陈玙其实压根就没注意自己在纸条上写了什么,这几个方程式甚至还是他考试前下定决心要这么干后,随便撕了一张纸,自己默写下的。
这个消息传得很快,即使事后老师想要好好问问陈玙“作弊”的理由,毕竟比起只知道“陈玙成绩很好”的那些同学,老师才是更知道“陈玙为什么成绩很好”的人。
可一个考场里那么多个人,虽然大部分人都在认真答题,但手里在写,耳朵也听去了大概,拿出纸条是事实,纸条上写了与当科考试内容有关的东西也是事实,即使那些方程式一个没对上。
年纪前十,考试作弊,也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这件事情瞬间以多种版本快速传播出去,不管版本有多复杂,种类有多齐全,可中心思想都围绕着“陈玙作弊”这四个字展开,以前的那些好成绩轰然之间全部作废,好像每一次排名都能让人找到他作弊的证据。
谁有能力可以做到场场考试都作弊,并且还是作弊到那么好的名次。可是谁管呢?纸条是你拿出来的,上面的字是你写的,破坏考试秩序的人是你不是我,你被从头到脚怀疑是应该的。
本来相信的人一半一半,也有很多同学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选择为陈玙寻找理由开脱,可是“兄弟因为信任危机反目成仇”、“陈玙一拳抡倒了曾经的好朋友”事件一出,他算是彻底将那群完全不了解他,纠结半天,最终说服自己三观跟着五官跑的支持者彻底赶跑了。
曾经的学校有三条高压线:
一:考试不能作弊。
二:不能打架。
三:不能谈恋爱。
陈玙以一己之力连续触碰两条高压线,影响很恶劣。但经过父亲层层疏通关系,学校最终决定,让他记大过留校察看,陈玙依旧拥有在学校读书的机会,要是后期表现得好的话,这些处分就基本可以作废。
但他的最终目的不是这个,陈玙回家之后又和已经被自己气疯的爹大吵一架,死咬着要转学到奶奶以前任教的学校,去有奶奶的地方,不然他就打死都不去上学。
陈佳明觉得自己的儿子简直像是被恶鬼附身,完完全全不是以前听话的样子,每天像条发了疯的狗一样,想尽办法就要转学,还让心疼孙子的老太太也来当说客。
最终,陈佳明一巴掌狠狠扇过去,又一巴掌要落下时,在陈玙死咬着牙恶狠狠盯着的眼神中,他妥协了,给陈玙办了转学手续。
但准确来说算是借读,他的学籍没被牵走,还保留在原学校,那所学校比云县一中好太多,再怎么说,只要陈玙来到这边可以继续好好学,学籍留在那也是百利而无一害,只是他高考时还得回去,不知道到时候老同学相见会是怎样一个精彩的画面。
陈玙说得很慢,像是在回忆一件已经过去很久的事情,他前段时间刻意不去想这些事,但当此刻再次复盘时,他突然觉得自己那时候简直像一个疯子,是真疯子,没人能理解他的行为,神经病一样。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种可以说是完全不缺优秀学生的压抑环境下,他必须得时刻努力才能拥有现在的成绩,他不是天才,况且天才也得学习。
没有哪个常年待在高分位的同学是不拼命学的,现实不是小说,保持全级前十不是那么轻松的事。
即使他已经很努力了,但每次成绩出来后他永远得不到鼓励,甚至还总是要接受父亲的无视以及夜以继日的冷暴力。陈佳明看不上一个不优秀的儿子,陈玙至今不明白,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才算得上父亲眼中的优秀。
在夜晚翻来覆去睡不着的那些日子里,他想,可能换个环境对他接下来的备战高考更有帮助,他即使再累再压抑也从没想过玩废自己,好的成绩对他来说很重要,这是筹码。
陈佳明是一个基本没有共情能力的人,他年轻时候白手起家,靠着不知道多么大的魄力才走到如今的位置,他很少同情弱者,总是高高在上的样子不像是枣儿奶奶的儿子。
他根本不可能平心静气的听陈玙和他商量,同意陈玙这种让人无法理解的从好学校转到一般学校的行为,所以陈玙只能用一个在其他人眼里可能极其愚蠢的做法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在以前的日子里,陈玙可以明显感受到在那种学习压力越来越大的情况下,他的状态真的很不好,他每天都很累,晚上回家躺到床上却总是睡不着。陈佳明不会在意他的努力,只会冷着脸看结果,指责他为什么和上一个人差距那么大。
我让你吃穿不愁,但你为什么总是达不到我的期望,废物一样。
疯狂回忆的后果就是,陈玙的心情变得很烦闷,他仿佛又回到了没来来到这里的那些个日日夜夜,坐在自己面前的是紧皱着眉头不断指责他的陈佳明,他恍惚着猛然攥紧拳头,原以为自己已经无所谓不在乎,长大之后甚至还可以偶尔和陈佳明顶嘴,但没想到再次去挖掘那些过往,连根带起的还有埋在最深处的极致的抵触。
陈玙抑制不住的手有些抖,他自虐般的还要开口去重复陈佳明对他的指责,“自以为是,自作聪明,他说我根本不像……”
“别说了陈玙。”
放在桌子下的手忽然被温热的掌心覆住,直白的,真诚的,掷地有声的。
梁宵说,“别听他的,你已经够好了。”
另外两人只愣了一瞬,也立马开口去安慰,那些听上去是复述,但从陈玙嘴里吐出却变得像是自贬的话听起来那么的刺耳。
梁宵看向他的眼神里有浓厚的辨不清的情绪,陈玙看起来明明每天都很快乐。
他声音放得很柔,担心说出口的语气会不会是强硬的,让陈玙伤心。
他情绪隐藏的其实还好,至少坐在对面的两人没发现,但桌下克制不住颤抖的手还是被离自己最近的人看到了。陈玙没有那么脆弱,只是偶尔想起来确实会觉得很迷茫,不知自己到底是对是错,在日夜更迭中,在父亲妥协的那一晚,他睡了很踏实的一觉,答案好像逐渐清晰起来。
陈玙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他撞了撞梁宵的肩,挑眉微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很暖,以此来表达自己完全没事,不必担心。
对方没说话,还是看着他,三位都是很好的倾听者,他们安静聆听完陈玙的诉说,过了会儿才开口 。
“我懂了,你的意思是说,你故意让老师抓到你作弊,还和自己的朋友商量好打对方一拳,就是为了被学校开除?”
林灿说到最后都有些不确定了,声音越来越小,拧着眉脸上满是不解。
“火山同学阅读理解满分。他挑了挑眉,手指交错打了一个响指,“是这个意思。”
他往后一靠,手臂又紧贴上梁宵的,刚才相触的手早就分开了,此时此刻他没动,梁宵也没移,夏日炎热,他们交换着彼此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