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语狂奔回公司,仍旧迟到,只是把迟到时间缩短在半个小时内,坐在座椅前,她仍旧在急声喘气。
彭云景坐在隔壁位置,她探头过来,“辛语姐,你去约会了吗?”
“见老同学。”辛语把白色单肩包放在桌上,她拿起纸巾擦嘴唇,已经脱色口红干涸在嘴唇上,她沾了水用力擦干净,直到显露出淡粉色唇色,她才放过嘴唇。
彭云景双手扒在隔间上,她下巴垫在手臂上,看着辛语笑嘻嘻地八卦,“这个同学肯定很重要。”
“有依据?”辛语把聊天账号登陆上,和程杭一的聊天页面靠前,最后一句是见面前她发过去的:我到了。
彭云景笃定地说,“蓝色和橙色是你最喜欢的颜色,今天这两个颜色元素统统出现在你的衣服上,你肯定是特意搭配过的。洗过头发、涂了口红,这已经是你见人的最高礼仪。”
辛语不是为程杭一特意打扮的,头发该洗了,衣服是新买的,她刚好想穿,至于涂口红,这是社交礼仪。
“出去见见世面,精神接受一下刺激,发现这个世界没有我的努力,果然运转得很正常,十分放心。”
辛语想把程杭一删掉,又想到万一哪天用到这位高端人士呢,最后只删了聊天内容,她无法接受自己是最后一个发信息的人。
彭云景工作能力不行,嘴甜情绪价值给够,“辛语姐,你还需要去见世面啊,你已经是我见过最厉害的程序员了。”
“这个老同学的确是程序员,我不算。”如果程序员分三六九等,那么辛语觉得,仅会HTML CSS的自己,算是最低阶。
“他哪个学校毕业的?”彭云景问。
“排名前十的计算机院校。”辛语不得不接受心理落差,真诚地夸一句,“他读书一直挺厉害。”
“这两所学校都有很多知名的互联网大咖,果然厉害。”
几乎是习惯使然,辛语几乎每次情绪不稳及低落压抑时,她总会梦到高三那段至暗时刻,今晚上同样没有例外。
高三最为难熬的,不只是繁琐枯燥的学习、忽高忽低的成绩,还有出现在黑板上倒计时数字带来的压迫感,还有随时崩坏的情绪。
辛语在学习间隙,她会习惯性发呆,脑袋里闹哄哄地想起很多事情,生病的妈妈、工作越来越忙的爸爸、自己的未来,脑海里不受控制地衍生出可能发生的生动情景,有喜有悲、有遗憾有怨念。
她会长长地叹一口气,塌了肩膀,后背拱起贴在后排的桌子上,不用对方提醒,她机械地道歉,“对不起。”
这次座位靠后,辛语抬头看去,黑压压一片压低的脑袋,各个愁眉苦脸地和题目较劲,有几个低声说话的,谈论的是试卷分数。
肖芳成绩一般、心态极好,她把小镜子塞进书本里面,悄声问辛语,“这一周,你怎么总是叹气?”
“你不懂。”辛语说着,又叹了一口气。
大姑和小姑的话,是提醒是警钟,撕开了辛语从未在意过的角落。妈妈生病三年、卧床两年,倾力治疗后效果却不理想,医生建议保守治疗,外公外婆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大家已经接受于秀敏真的不能康复痊愈的事实。
妈妈会去世吗?
爸爸会立刻再婚吗?
应该不会吧。
辛语着急地罗列证据,她的父母是自由恋爱,她的家庭和谐温馨,她的妈妈温婉持家,她的爸爸老实宽厚,是不会做出“妻子尸骨未寒便迎娶新人”令人不齿的事情的。
可大姑和小姑却笃定地说,爸爸是个男人,迟早会再婚的。如果爸爸坚持再婚,她反对的话,是否太过自私任性呢……
乱糟糟的家务事,是比附加题更加复杂难缠的。
脑袋里的负面情绪垃圾桶,几乎溢出来。
辛语又叹了一口气,不用同桌提醒,她自己同样感到厌烦,她双手合并,对着右边、右后方、后方各自鞠躬致歉,“对不起,我下次注意。”
爸爸不会再婚吗?
会。
辛语心里存着疙瘩,她会细心观察爸爸,新添的衣服鞋子,新换的发型,下班后出门频率越来越高,晚上出去的时间越来越长……
“没有不会偷腥的猫,辛修正不会例外。”
这个念头一旦在脑袋里形成,犹如春雨后的杂草疯狂地野蛮生长,直到辛语满脑袋仅剩这一件事情,她失眠、头疼、噩梦连连,在诊所那里看过,对方说,“学习压力大,有神经衰弱的症状”,开了一些液体的药剂,辛语遵照医嘱喝了,效果不明显。
“是或不是,我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就算噩梦成真也好。”辛语在心里默念。
在某个正常的周六晚上,吃过晚饭后,辛修正站在辛语的房间门口说,“我出门买东西,你写完作业早点睡。”
户门关上的瞬间,辛语放下笔,那个答案要来了吗?
辛语脱掉身上的条纹长裙,换上长裤短袖,她同样出门。
辛修正并没有去任何一家营业的商店,而是拐进一处住宅区,一个大多是六层步梯房的偏老旧小区内,小区门口低矮景观墙上,用金属字写着:怡景苑。
辛语蹲在自行车旁边,在小区门口等了四十分钟,才看到辛修正骑着电动车从小区内出来。
这个过程中,辛语的情绪从紧张、焦虑、抓狂到最后的心如止水,很奇怪,真相呈现在眼前时,她脑袋里反而没有生动形象的画面感。
辛语又等了二十分钟,骑着自行车回家,车轮滚过地面一个又一个坑坑洼洼,辛语的手臂颠簸得发麻,心也麻了。
“你出门了?”辛修正问回家的女儿。
辛语关门进浴室,“忘记作业是什么,去找同学。”
学校规定,周日下午住宿生五点前到校,走读生七点前到校,晚上安排有两节课。
辛语如常六点半出家门,七点本该到校的时间,她却再次出现在怡景苑小区门口。
比昨天早一些,辛修正骑着黑色的踏板电动车,经过小区门口,熟练地绕过小区内的主路和辅道,目标明确,明显不是第一次来。
辛语没有刻意拉开距离,她甚至希望辛修正回头时能看到紧跟在身后的自己,能用拙劣的演技、糊弄小孩的口吻欺骗她,可辛修正从未回头,专心赶路。
该小区每栋楼有三个单元,每栋楼楼前是路面硬化做停车位,楼后是低矮绿化带,三栋楼为一组由一条东西贯通的大路分开,楼体外形中规中矩,楼间距极大,是一处宜居的住宅区。
辛修正的电动车,停在七号楼三单元的楼前。
辛语抬头向上看,共十二户住户,有七户亮灯。
辛修正会在哪一户呢?
辛语拿出手机,拨通备注为“老爸”的号码,经过机械的嘟嘟声后,终于被接通,辛语率先开口,“爸,我有个很重要的作业忘在家里了,你帮我送来学校吧。”
辛修正声音平缓,和往常一样,“我不在家。”
辛语捏着手掌,她以自然的声调询问,“你在哪里?现在不能回家吗?”
辛修正声音仍旧淡定,“我和朋友在外面吃饭,很快回家,就这样。”然后挂了电话。
那个躲在阴暗角落里鬼祟的声音,再次发出邪恶的嘲笑:没有不偷腥的猫,你爸不是例外!
可辛修正为什么不能是例外。
辛修正童年是亲爸撒手不管、后妈当家的家庭模式,于秀敏嫁给他时,他除了白净模样还有同样干净的家底积蓄。辛语是在出租屋出生的,辛修正白天忙工作晚上忙加班,爷爷生病时又争先恐后当孝子,养育孩子的辛苦、公婆相处的矛盾和经济压力几乎全部集聚在于秀敏身上,因为能干所以多劳,于秀敏用健康换来如今步入正轨的温馨家庭。
妈妈还在世啊,爸爸就等不及找新人吗?
真情可贵,可真情瞬息万变。
辛语走到辛修正的电动车旁,抬腿伸脚用力地踹车,电动车发出声响,在安宁的夜里,尖锐着撕破了体面。
楼梯间声控灯及时响起,楼上却没有开门声,更没有探头向下望的身影,大概以为这是一场无意的意外。
辛语发狠,用了更大力气抬腿踹电动车。
反复三次,辛修正终于从楼上下来。
今天下雨,辛修正出门时穿着件黑色拉链的立领薄款外套,辛语经常在家见到。可此时,辛修正没穿外套,他匆匆地跑下楼,把倒地的电车扶起,推到更为宽敞的空地,重新锁上车,又上楼了。
楼梯内的声控灯逐层亮起,辛语数着数字,推算着楼层数字。
走路声响结束,三楼东户的门板被打开、被关上,客厅灯光被调暗。
辛语感觉到血管在咚咚地跳跃,她现在犹如一头饥饿的猛兽,呲牙咧嘴地想要逮谁咬谁,目之所及全部嚼碎吞下去。
辛语抬腿走进门洞,顺着楼梯走上三楼,左右两户,她在东户门前站定,抬手擂门。
对,不是敲门,而是把门板锤得咚咚作响。
“谁啊?”门里有人问话,是女人的声音。
辛语褪下肩上的双肩包,高中生的书包沉重得可以压弯脊梁,她惯用右手,把背包拎在右边手心里,觉得肩带过长影响发挥,她将背包肩带在手腕上绕了一圈。
吧嗒,门从里面打开,一个穿着淡色连衣裙的女人站在门口,她长发、模样温柔,看着门外凶神恶煞的辛语,疑惑地问,“你是谁?”